燕燕的罗马婚礼(长篇小说)

看过一帧照片,小小的,发黄的,四个角都破损了。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件黑衬衣,看不出年龄,鼻子较大,嘴唇线条柔和,左眼有点眯着,头发乱乱的,却让人感到安全,值得信赖。奇怪的是,这帧照片留在了脑子里,会不时出现,夜里想起来,便有困惑,甚至疲惫,会生出久违的记忆,就会想起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是谁呢?想不起来。这帧照片背面写有时间:1997年秋。1997年秋,除了香港回归这大事,还有一件对她来说不小的事,是9月的一个午夜,她看到了月全食,生平第一次经历,月亮、地球、太阳在一条直线上,月亮进入地球的影子,太阳光照射到地球表面,大气层又把红光折射到月亮表面,变成红月,令她惊叹宇宙的奇妙。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一定有什么事发生,那一切跟现在,存在什么样的聯系?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有一头怪兽存在她的内心。

每每经过那片沙滩,都会驻足。那儿是废弃的旧码头,好多年前倒是车水马龙,运货物,摆有早市菜摊。长江中游修建了水库大坝,水位提升,江边修了堤岸,渐渐少了热闹,扔下生锈的船坞和吊车,江水积了好几个水潭,不管春夏秋冬,总有好多钓鱼人,他们或蹲或坐在那儿,专注地盯着水里。

一阵轻悄悄地脚步声响起,走过来一个小小的人,她手里举着把蓝雨伞,那蓝在那闪着光芒的水前,更像青。潭里有不少绿浮萍,空隙间显出小女孩单薄的身影。江里涨水时,进入坡里,水退后,自然在坡地里形成小湖,有一通道,还是连接江。女孩注意到钓鱼人盛水的塑料袋里一条鱼也没有,于是胆怯地问:

“叔叔,池里真的有鱼吗?”

没人回答。隔了好一阵子,其中一个蹲着的钓鱼人,动了动渔竿,认真地盯着水波说:“当然有鱼。”

她希望他们能钓着鱼。为了不影响他们,隔开五十来米的距离,她找了一块伸入江水一段的礁石坐下,把伞放在边上,双脚浸在江水里,嘴里玩耍着口水,像鱼一样吐出泡泡来。春天早来了,雾也跟着来了,一片灰,灰得可以拧出水。渐渐地,江面视野模糊,一群灰鸽飞得很低,盘旋在她的头顶。

江面起了一些雾,太阳光透出,雾气在散去。一艘大白轮沿江缓缓驶来,客舱里的人站到甲板上朝岸上张望,他们指指点点,在激动地交谈。

她屏息静气,希望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1.第一天

几年前,有个白袍人对燕燕说,你可以拒绝一切诱惑,除了罗马。

这话成谶,罗马就像一块神奇的磁石,吸着她一点点靠近。此刻她戴着防污染的口罩坐在出租车里,正在往北京机场赶,要去罗马。车子从小道转入高速路了。她拉下口罩,透过车子后视镜,看到自己嘴唇紧抿,眼睛湿湿的,整个人显得紧张,她的额头在出汗。

离机场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不过,天上飞机驶过的声音能听见了,她坐直身体,双手紧紧相握。母亲说,飞机不吉利,总失事,甚至连尸体也找不到。

母亲怕飞机。

她也怕。飞机会重重掉下来,摔得粉碎。这是她小时经常说的话。母亲并不是怕坐飞机才不走的。母亲的纸条贴在厨房冰箱上。燕燕飞快地扫完纸条,母亲觉得她想结婚,多半是为了离开家。母亲抱歉不去罗马参加她的婚礼,因为什么呢?因为不愿意看到她的父亲。她把纸条折起来,放进裤袋。母亲不去罗马,燕燕早有预感,昨夜过12点了,母亲的房里传出动静,在电话里与父亲吼了起来,叫着他的名字:“苏大鹏,你不得好报!”她走前敲不开母亲的门,母亲决定的事不会变。

没有办法,她只好离开。

出租车继续向前开,机场路两侧高大笔直的树间,开着黄金般亮丽的野花,车玻璃映着远处的楼房,其中一个窗很像小时她在重庆住的,那时,她最多八岁,站在屋里,惊慌失措。

“找死!”出租车司机大骂。她回过神来,看到另一辆车子飞速斜驶过,想从五十米不到的一个出口出去。

她拿出手机,想给母亲发一条信息,但心里对她生气,母亲该坐在她身边,一起往机场赶。她给皮耶罗发信息:“一切正常,正往机场赶。”

飞机特有的声响越来越响。出租车玻璃上开始洒毛毛细雨,天色越发灰暗。路况不好,车速减缓,像马车一样走着。她对司机说,时间不够,请开快点!

司机绷着一张脸,没任何表情,半分钟不到,却驶入边道。

二十分钟后,燕燕拉着行李箱奔向经济舱柜台,那儿已经一个乘客也没有。值机小姐接过她的护照,输入相关信息后,冷冷地告诉她,她来得太晚了,她原先预订的位置没了。

“那怎么办?”燕燕着急地说,抬头看柜台上端的屏幕,还有五分钟时间,“我没有超过你们规定的时间。”

值机小姐敲着电脑键盘,边看电脑边说:“对不起,只能给你头等舱,前一个乘客也是这个情况。”

“我能飞了?”

值机小姐点点头,替她托运了一件行李,递上护照登机牌,叮嘱她赶快走。

她本来紧绷的脸,松开了,长吐一口气。安检时,才发现带的行李不仅有双肩背包、手提包,还有一个黑色拉杆箱。里面放了好些书,其中一本是意大利导演费里尼的《梦书》,近三十年的胡思乱想记录,大胆到百无禁忌,却给了她这个中国女孩力量,比母亲的子宫强。母亲的眼泪,融入母亲的羊水,给她的性格添了分阴霾。

仿佛为了抵抗那阴霾,她有时像假小子,大大咧咧,有时像淑女,端庄斯文,用母亲的话说,没有一分像妈妈的女儿。

过了安检,她放护照时,对了对登机口,在左手方向,便快速朝那边走去。

十一分钟后,她跨入机舱里,拖着小包大包走入,热气贴着皮肤在涌来。里面有好多嘈杂声,空气闷热,这最后一个上飞机的人,空姐明显不是太高兴,忙着收拾座位上的杯子和毛巾。有乘客问,今天飞机会不会晚飞?

“不会的。”空姐客气地说。

乘客说,但愿如此。

但愿如此。燕燕往前走,找到自己的座位,在头等舱最后一排靠窗。她转过身来,看到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正在放行李,他穿了一身便装式的深色西服,脚上是一双透气舒服的雕花棕色皮鞋,表情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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