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村庄

有人说:忘记是生活的技巧。我以为这要看是些什么事。

也有人说:忘记过去就意为着背叛。我以为这也要看是些什么事。

由此我说:

不会忘记,生活会很痛苦;

凡事都能忘记,生活会很乏味。

我基本属于善忘之人,所以精神上的压力和负担就少,很少有失眠的感受。但是,有些事情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不但不会忘记,反而会越老越是记忆犹新,其印记深刻,可谓深入骨髓,比如对我的故乡——生我养我成人的村庄。

故乡处四省交界之地,有“一尿淹四省”之说。因为四省交界处有一条黄河故道,贯穿河南、山东、安徽、江苏,每每遇大雨,雨水便会流入故道,河水涨满后又会向河堤之外倒流,村庄就会遭到水淹,因此就有了“淹四省”之说。故乡就处故道的北边,南同河南的商丘接壤,东南有安徽的砀山、江苏的丰县为邻,我的故乡即山东的单(sh n)县,同吕后是老乡。

故乡既无山也无水,不但不美丽而且很穷,属穷乡僻壤。但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它让我魂牵梦萦了一辈子。这或许不被一些人所理解,是因为他缺少一份亲身亲历。可以这么说,故乡不但给了我一个生命,而且给了我一个健康的体魄和一个健全的品格。因为我脚踏实地氧气充盈,头顶蓝天阳光普照,口食五谷杂粮营养齐全,在我十六岁(1966年)时,业余航校在全省选拔滑翔学员,我的身体竟达到了一个飞行员要求的条件,这让我惊叹不已。就是这一年,我离别故乡只身去济南上学,也是这一离别,让我生命的轨迹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由此,我怎么不感激我的故乡?怎么会忘记我的故乡?若真的忘记了,那真的是背叛了故乡。

十八岁(1968年)时,我应征入伍,四年后又复员到北京工作,虽有过几次回故乡的经历,但也是十天半月即回,没有发现村庄有什么变化。那时候的经济极不发展,村上不可能有什么发展,房子还是那些房子,井还是那几眼井,道还是那几条道,同我记忆中的村庄毫无二致。唯一发生变化的是人口,老人走了,小孩子出生了,不少新的面孔我不认识了。从1986年起,我曾一度有二十多年不再回过故乡。这期间常有村人来京,会到家里坐坐,是他们带来村上的一些信息,谁谁去世了,谁谁考上大学了,谁谁有了孙子四世同堂了,谁谁家盖了新房……我感到村上的变化太大太大,怕是让我不曾认识了。他们一次次邀我回家看看。每每这时,我会拿笔画一张村庄示意图给他们看,村上有几条道,从哪到哪,有几眼井,几个坑,牛屋、场院、队部……又分别在什么位置……他们惊讶我的记忆。不过到了后来,我的村庄示意图他们再不认识了,原因是现在村上全变了,井和坑、牛屋场院全都没有了,老房子也没有人住了……我就给他们讲记忆中的饥饿(另文专写)。他们告诉我,现在再不会饿肚子了,因为现在粮食已不是问题了……这反倒唤起我回家看看的念想。

2010年4月,我终于回到阔别了二十四年的村庄。二十四年啊,怕是有两代人出生了。

像往年一样,我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是挨家挨户地去看望乡亲们。真的是不看不知道,这一看让我惊讶万分。许多我曾经熟知的老人故去了,许多许多的同龄人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村上只剩下了老弱病残妇女和儿童。我曾熟悉的那些标识物呢,也已荡然无存。破旧的房屋,或已残垣断壁……一座好端端的村庄咋就这样快面目全非了!我突然想到了“废墟”二字,这让我第一次领悟到这两个字的深刻含义。我说不来是一种什么心情,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加以形容。

晚上多喝了些酒,清茶上来,到家看望的人已断断续续来了不少,乡里乡亲热热闹闹拉起家常。大家希望我谈些外面的精彩世界,但我的思绪就是上不去,谈来谈去最终还是要回到我记忆中的村庄。我谈的具体形象,其中还带有些许的故事,上了年纪的人惊讶我的记忆如此之好,年轻些的人不曾见过我所谈的村庄,却也听得出神,仿佛就身临其境。

给了我生命之躯的村庄就叫刘楼。

其实刘姓就我们一家,也没有什么楼房。为啥叫刘楼,我不知道,大概刘姓是建村的第一户。如果真是这样,说明刘楼村已有五百多年的村史了,因为我家是在明代从山西洪洞迁徙过来的。

村上的大户人家是孙、杨两姓,占着全村人口的三分之二,其他还有一些杂姓小户。全村分为四大块,以姓为主,依坑为邻,近井而居。四块以四条村道划分而成。我家在村子东头靠里位置,前门后院对着戚姓人家,我家西边有陈、黄、邵和张姓人家,每姓人口都不多,在村里属于少数派。但真正意义上的刘楼当属这一块。形状南北为长,东西为宽。在南有一眼水井,井的东南向有一口圆形水坑,坑不大却深,且四季有水;而这块的北边靠东一点则有一口四方形水坑,但只有在夏季时才有水。这是我初学游泳的地方之一。

我家的东边是一块菜地,菜地东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村道,道的东边住着王、李、米三姓人家。听老人讲过这里曾经叫过侯庄。为何,我不知,也没有探究过。三姓人口几乎相等,处三军顶立之势。三姓共饮一井水,水井位置在东南角,另有三口坑,一口在东北角,东西长,南北宽,水浅,一口在西南角,圆形,坑深,一口在东边,属小坑,南北有10米长,东西有3米宽,深也不过两米多,但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个凄惨的故事。

其实,侯庄还有一家,姓杨,独门独户,独立单行,很少同邻居来往。因为这家太特殊,所以要抽出来单写一笔。这家几世都是单传,到了第三代,生过六个,但只有老六活了下来,爷爷送孙子一名——杨六郎。他是否有大名,我不知道,全村人都以“杨六郎”称呼他。那个年月这家人就有经济头脑,所以在那个时代不发生故事才怪。这个家庭的结局很惨,属一出悲剧。

我家隔着的陈、邵、黄姓的西边,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村道,道的北端对着一口大水坑,供全村所用,不属于哪一姓所有,也是全村唯一好用的水塘,村人称之为官坑。道的西边即为杨姓一族,位置在全村的西北角,尽管有单、郭、王姓,但基本上还是杨姓的一统天下。在杨姓住地的中间有一口东西向的水坑,以此为界,一坑两岸,分成南杨和北杨。南杨地势高,北杨地势低,又称高杨和矮杨。虽属一族,但也有三支已经出了五服。这一族内部事情时有发生,但都能迎刃而解,或能逢凶化吉,是比较团结的一族。有时也同外姓发生矛盾,但也都能在说事人的劝说中化为乌有。杨姓共享两眼水井和一口水塘。

杨姓的南边,有一条东西向的马路,也是刘楼村的主干道。在它的南边,即为孙姓居住地,中间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村道,把孙姓分成南孙北孙,在孙姓的东边还有张姓家族,也被村道分成南张北张。孙姓人口比张姓人口多很多,属村里的多数派。但张姓人家厉害,凡事都要占个上风,而孙姓人家朴实、老实,凡事都能息事宁人,两姓呈东强西弱之势,长时间里,没见过西风压倒东风的时候,总是东风压倒西风。两姓人家各有一口水井,互不侵犯,大有井水不犯河水之意。张姓有一口水坑,村人称之为张坑,是村里唯一以姓冠名的水坑,可见张姓的自强和独立。至于孙姓人家是否有水坑,我不曾见过,也不曾探究过。孙姓人家在全村的西南位置。

以姓聚居,大概是从建村时形成并延续下来,好处在于相互之间便于帮衬,也好一致对外。

1958年成立人们公社,全村分为三个生产队,刘姓加侯庄为一队,杨姓为二队,孙姓为三队。各队队长自然由所在的大姓人担任,二队长是杨姓人,三队长是孙姓人,一队虽无大姓,但刘姓占了刘楼村姓的便宜,自然由刘姓人来任队长之职,似乎舍刘无他。一队虽为杂姓,却无一姓占有优势,但每姓都能做到好自为之,所以一队很少矛盾发生,即使偶起事端,由于各姓都能做到温良恭俭让,便也将矛盾止于萌芽状态,正可谓一队无战事。

我16岁(1966年)时离开刘楼,1958年正是我两个8年的分界时段。前八岁虽记忆很少,但留在脑袋里的东西大都美好。而后八岁却不然,脑子里残留的东西大都痛苦不堪。

人民公社的重要标志是将一切生产资料全部公有化,作为庄户人家最不愿意的是失去了土地的种植权。合作化时期我家的地在村的东边,是一块好地。收了地瓜花生种小麦,收了小麦种地瓜和花生。一年两季,不但吃粮没有问题,而且地瓜粉还可以做粉条,花生可以用来榨油,花生饼又是我们小孩子很爱吃的零食。尤其到了春节,家家户户都会炒上几锅花生来招待客人,还可以将花生叠成又甜又脆又香的花生糖。自然了,我们小孩子是它们的主要食客。可是,人民公社化以后,这一切都成了记忆,不但如此,而且连吃饭都成了大问题,尤其1960年我就差一点被饿死。因此,1966年我被验上滑翔学员时,给我的不仅仅是惊讶,而且更多的是不相信,饿了8年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体呢!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两个8年的落差太大太大,仿佛两副红黑分明的重彩画,给我留下的印记太深太深,尤其儿时记忆最为深刻,怎么能够让我抹得去,涂得掉!

有人说:记忆像是倒在掌心的水,不论你摊开还是握紧,终久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

我说:这是死了以后的事情,只要我生命尚存,我对故乡的记忆就不会消失。

现在我用笔尖留下纸的记忆,即便我到了另一个世界,还能让人通过文字知道我的故乡。

2013年7月写于北京月亮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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