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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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毛是我们芝麻村第二个著名女人,在她嫁到我们村之前,我奶奶一个人独霸着名气。从小,我就知道她叫大毛。不仅是我,我们全村人都知道她叫大毛。那个年代的农村媳妇,大毛是没有名字的,哪怕是我著名的奶奶也没有。我只知道我奶奶姓什么,至于叫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在我家的户口本上,奶奶名字那一栏里填的是李孙氏。没有人知道我奶奶的名字,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奶奶的名字。村里像我奶奶那样的女人都没有名字,或者她们生下来也是有名字的,但是她们一旦出嫁了,就变成了没有名字的女人。人们叫她们谁谁媳妇,谁谁老婆子,谁谁家里的。有了孩子,经历了一些岁月之后,还可以被叫成谁谁妈,谁谁奶奶。女人们没有名字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她们太普通,太平凡,是不配有名字的。如此,就衬托出了大毛的不平凡,不普通。没有人叫她谁谁媳妇,谁谁妈。年轻时,她是村人嘴里的大毛;年老时,她还是村人嘴里的大毛。她死了,依旧是村人嘴里的大毛。寂寞的时候,热闹的时候,人们都喜欢谈起大毛。大毛就像一块恒久牌子的口香糖,放在小村的嘴巴里嚼了几十年,味道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淡去。在孜孜不倦的咀嚼中,大毛的故事就流传下来。大毛的故事实在太具有传奇色彩,所以,无论是讲述者,还是倾听者,都被故事本身具有的魅力而吸引,人们欢畅地享受着它。并且,让这种欢畅延续下去。

我七八岁的时候,大毛还不是太老。那个年代的女人们,以银盆大脸和浓眉重眼为美。按照这个审美观点,大毛算不上是一个美人。但是大毛很特别,一张脸充满着骨感,尤其是眼神,它们从深深的眼窝里发射出来,打在被注视者的脸上或者身上,会让人有一个微微的震撼。那眼神是有很重的分量的,因此,被注视者会产生负重的感觉。仿佛根本不是两束目光,而是两只手掌推了过来。然后,本能地朝后退去,至少有朝后退的欲望。

就是这样一个大毛,成了我们村著名的女人。

大毛的第五个儿子叫石头,石头大我两岁,论辈分却是我的叔叔辈儿。尽管我们两家是对门子住着,中间只隔着一条土街,因了石头和他妈妈一样,很少走出家门儿,所以我们两个长到可以挥着鞭子放羊之前,基本上没有过语言上的交流,也没有过任何交集。我们村家家都养着一只到几只不等的羊,把羊养到过年可以吃肉啃骨头。羊要吃草,放羊的差使不能占用好劳力,各家有的是还没长熟的丫头小子,是最合适不过的羊倌儿。羊,为我和石头牵线搭桥,制造了一个博弈的机会。夏天的清晨,我甩着羊鞭子将羊赶到一个新的草窝儿,到了那里,才发现石头赶着他家里的羊已经在那里了。石头将羊鞭抱在怀里,朝着我和我的羊群吹口哨。我真是气坏了,石头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呢。这个新的草窝儿明明是我昨天发现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它,不但没有羞耻感,居然还向我挑衅。他已经卑鄙地霸占了我好几个草窝儿。每次,我都是碍于他的气势,主动地带着我的羊群恋恋不舍地离开,踏上寻找新草窝儿的征程。我的羊群受到我情绪的感染,也都变得灰溜溜的,不敢和石头的羊群恋战,主动地逃离自己的阵地。但是这一次,我不准备再躲了。义愤填膺赋予了我勇猛的男儿气概。暗暗地抓牢了手里的羊鞭子,带着我的羊群勇敢地进入到草窝儿深处。

开始有了冲撞。石头羊群里的公羊和我家的公羊头对头地顶在了一起。两强对峙,势均力敌。

使劲顶呀,顶死它!我在心里给我家的公羊加油鼓劲。

两头公羊的嘴巴里发出一种怪异的嘶叫声。倏忽,两只身子分离开,后退,然后咚的一声闷响之后,两颗头撞击在一起。母羊们停止了吃草,站在不远处给各自的男人观战。羊崽们则趁机餐食着鲜草。

啸——带着哨音的一记鞭痕在空中划过后,我家的公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败下阵来。

不要脸,你这个大冬瓜揍出来的货!

我对着石头骂出了这句恶毒的话。大冬瓜不是石头父亲的名字,是现任村长的外号。现任村长因为矮胖,所以得了这个雅号。

我早就知道了石头是大冬瓜儿子这个说法。石头偶尔从街上走过时,站在人群中说话的大冬瓜就喊石头。石头瞅了一眼喊他的人,表情漠然地转过头继续走他的路。

你看狗日的那步走,还有那个大脑袋,简直就跟村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扎堆儿的村人手插在袖筒子里,对着石头的背影笑骂。

我回去就问了奶奶,既然石头是大冬瓜的儿子,为啥不在大冬瓜的家里吃饭睡觉?没等奶奶回答,爷爷就斥责我,小孩子家家的,别瞎说。我奶奶就骂爷爷,不是大冬瓜儿子还是你儿子?!爷爷瞅了瞅我,几根稀疏的长眉毛颤了颤,将所要表达的咕咚一声吞进肚子里,默不作声了。

石头就是大冬瓜的儿子。我奶奶用眼神鼓励我。

我的悟性是非常高的。村里的孩子们打架,一个指着另一个的鼻子骂,你是你爹揍出来的么?这是一句非常具有杀伤力的话。那么,石头是大冬瓜的儿子,不是他爹揍出来的。换言之,石头是大冬瓜揍出来的。让别人的爹给揍出来的,是一句非常恶毒的话。

所以,我就骂了石头这句话。

果然,这句话就像一枚利器,稳准狠地击中了石头。石头在瞬间被炸得粉身碎骨了。他的两泡眼珠儿瞪得几乎要跳出眼眶子,大片的潮红涌上来,把一张胖脸涨得丰盈而又饱满。独独苍白了两片厚唇,它们抖擞着,震颤着。

石头要干什么,要打我么?我的小脑瓜飞速地旋转着,身体和精神都做好了狂奔的准备。我确信,只要我投入到狂奔的状态里,石头要想追上我,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的。他虽然比我个头大,但是他的体型制约了他,未必就比我灵巧。

我的想法是正确的,石头很快修复了自己,朝我一步一步地压过来。而我,也以一秒钟也不耽误的精神,抹过头,向着家的方向狂奔。撇下我的一群羊。

啸——我身后传来一记鞭子的脆响。干什么,石头要用鞭子抽我么?于是,我更加疯狂地奔跑。

跑着跑着,我觉出了不对劲。越来越贴近我的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并且还伴随着从喉间发出的嘶嘶声。一回头,我妈呀一声,险些吓得尿了裤子。原来是石头家的大公羊在我的屁股后头。它的两只死水般的眼睛里此刻竟充满了腾腾的杀气。见我回头,大公羊的头低下,两只角对准我的屁股。它们会随时把我掀翻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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