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高原

奥斯曼·朱刚先生还是静静地走了。

讣告是马有福老师发来的。信很短:“小石,朱刚先生昨晚归真,今天将在西宁杨家庄清真寺举行殡礼。”锁掉手机,望着车窗外呼啸的林莽,背对着聒噪的城市,难发一言。同伴大抵觉察出了我的一些异常。在北京难得的响晴天里,我们要去的八达岭雄关已若隐若现;而这一日,恰是令每一个北漂期许又畏惧的八月节。

我与朱刚先生仅有两面之缘,并不十分熟识的。2013年,也是这时节,因参与《中国回族文学通史》的编纂任务,整日搜罗书报材料。一次,我在网上拍下一本《中国回族文学作品选·现代诗歌待选作品》,邮到手里,见是本内部资料,油印版,编于1979年。扫一眼目录,竟不禁瞠目:平素如数家珍的回族诗人在书中绝少见到(想必他们在新时期伊始尚未起笔),所列作者,大都是新中国成立前或成立初即投入创作的那一拨老作家。他们未必十分有名,却是回族文坛待兴之际撑起一片天的元勋。

而朱刚——这先前似乎显得有些陌生,甚至已经褪色得斑驳漫漶的两个铅字,正在那泛黄的书页中放射着沉静的光芒。

我猛然忆了起来——呀,朱刚,莫不就是前几年曾在青海见过的那一位?

原来,我真是早见过朱刚先生的。2011年元月,我去西宁参加一个民族协会的成立活动。午餐席间,一桌民族文化领域的活跃人士谈天说地,却偏偏有一位戴眼镜的斯文老者窝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他的镜腿垂下一根吊绳,书卷气很重;面色有些土灰,不是很光鲜,但脸上总镂刻着内敛的笑意。有人介绍:这位就是青海民族学院的朱刚教授。我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因听是朱姓(以后读了朱先生的论文才知,青海回族其实正有一支朱姓望族的注入),不好确定是不是回民,就连一个赛俩目也没道上。如今忖来,为何每一个初涉世事的年轻人都有着阉割不掉的势利病,只因那老人不言传,便也对其不理不睬;我那时大概只顾学着市侩分子递名片去了。

至今我仍在想,那时的朱刚先生,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呢?为什么不像更多的老先生一样,道一道辉煌的履历,摆一摆资深的架子呢?身为青海回族中麟角凤毛的堂堂教授,竟只是甘居一介会员!

捧起尘封多年的老选本,阅读着一首首留有他名字的诗作,再追想起角落里那副决绝无言的面影,尊敬和愧疚便满心而生了出来。编史三两年间,陆续听到四川张央、广东杨万翔、北京张宝申等优秀回族作家归真的噩耗。他们都曾与我晤过面、通过话的,书编成了,人却走了。阵痛中,我愈发懂得了老作家的珍贵,也在心底涌出一个迫切的念想:

我想再见朱刚先生一面!

2014年5月,又赴西宁开会。这次我不再向各路神仙递什么名片,却一个人躲开会场,背上了拜访那位因沉默而仿佛快要被世界遗忘的老学者的举意。在青海朵斯提中,若说地通人通的行家,那要数一位热忱温厚的老兄长:马有福。我也没客气,径直找他接洽。有福兄面露难色,“朱刚老师已患了癌症,有些时日没见了,还不知家里方不方便。”我说:“劳您给问问吧,真想见见老人家,举了意了。”不多时回了话,说先生在家,气色尚好,欢迎咱们去。真好,我忽然觉得满心的慰藉,繁忙中飞一次大青海,只因这一求之不易的重逢,便无从告憾了。

也是那造访路上,有福兄回忆起他与朱刚先生的交援之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少数民族文学正是百废俱兴之时,青海省藏族、蒙古族等几个人口较多的少数民族都开过了自己的创作会,可是青海大地数十万的回回民族却毫无响动。面对这样的窘境,作为1954年即发表作品的青海第一位回族书面文学作家,作为一位精通藏语、蒙古语(也由此深知兄弟民族重文风尚)的学者,朱刚委实坐不住了。他五次三番找到省作协,恳请能为回族开一次创作会,只要作协出面就好,其余一切,他来办。就这样,1987年10月30日,在时任省作协主席朱奇的支持下,在朱刚的故里化隆县,青海省首届回族文学创作会议,简朴而又热烈地召开了。朱刚促成了这次大会,并主持了好几场小组讨论会,其《回族文学概况》的报告,鼓励中青年作家要拿起笔来,给回族写东西。马有福,正是那次会上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还在大通县的一个乡下中学当着老师。他拿出自己的几篇习作,怯生生地问:“朱老师,您看我写得行吗?”“行,怎么不行,我看很好,你坚持写下去,能写出来!”马有福兄真的做到了。他不但在《天涯》《青海湖》《回族文学》发表了作品,出了书,还撰写了近百万字的电视文学解说词,成了青海省电视台叫得响的一支笔杆子。更令人欣慰的是,当年的代表已经成了第二、第三届青海回族笔会的组织者。

往事重现,暗生惊异。并不是每一个回族聚居的省份,都有人站出来为孤独的文学振臂呼喊,都明白文学对于一个民族的意义;并不是每一个老前辈都对后生充满老鸟哺雏般的疼爱,都不怕他们超过自己,抢了风头。即便今日,在我痴心挚爱,甚至举意献身的回族文学事业里,又有几人真诚,几人知义,几人珍惜作家背负的盛誉,几人愿在如晦风雨中同行?

沿北关街心情散乱地走着,不觉已在北关清真古寺栏前驻足。时候已近黄昏,我与有福兄商议:“不巧赶在饭口了,若是家人挽留,还是不吃为好吧——我们出来找个面馆一吃,随意许多。”有福兄沉思片刻,却未按常理顺应我的建议,说:“以朱老师的秉性,进了家门却不吃饭,他一定会不高兴的,到时我们随机应变吧。”正谈着,一位年轻女子快步迎来,正是朱先生的女儿。我们走进幸福家园小区,乘梯辗转至家中,朱刚先生已然穿戴整洁,在门口静候。

他的家中有一间明亮宽敞的客厅,黄昏的阳光斜落在茶几、地板上,泛着温和的暖意。朱刚先生让我们先坐,亲自倒茶,嘴里沉吟着:“你们来真好,唉,还来看我,还来看我……”我怕老人记不得几年前的那次无话的桌餐,便重新介绍自己是《民族文学》的编辑,也写点东西。未料朱刚先生却说:“知道,知道,《回族文学》上常见你的文章,又一代年轻人上来了!”他的眼神清亮,即便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仍闪烁着矍铄的光泽,身材并不如想象中清癯,反有些丰腴,讲话的声音也并不很小,全然看不出是已多次化疗、几度病危过的癌症病人。见老先生这样的体态,我们都放宽了心。

那日朱刚先生一改沉默寡言的风格,健谈了许多。不用我像记者般发问,朱刚先生像是知我心中所想一般,自己就像说唱艺人一般娓娓道了出来。他的讲话简约、敏捷而又鲜活,常有青海式的长长调子的感叹,神情也一直是兴奋的,丰富的。这让我仿佛看到面前坐着的,并非一个七十六岁的老者,而是一个刚从化隆纵横山谷深处,那个叫巴燕的小镇走出的健壮青年。

那年他十六岁,有着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他与身边的回回娃娃不大一样,莫名地爱着音乐,爱拉手风琴。在“耕读为本”、“诗礼传家”家训的启迪中,他饱读了古今中外的名著,自己也写起了诗。他的处女作《拔草的姑娘》发表在《青海日报》,并由此参加了青海省文联举办的文艺讲习班,成为班上最小的学员。此后,他又发表了《宴席曲的故事》《金首饰》等小说,为回族文学史留下了珍贵的记忆。

1971年,他二十三岁,刚刚从青海民族学院藏文系毕业,留校做了老师。从此他在讲台上教学,在教研室里编译教材、编辑学报,这一做竟是整整的一生。

1978年,他三十岁,参加了在兰州召开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教材编写暨学术讨论会,从此正式投身民族民间文艺研究的队列,奋力抢救散佚民间的活化石。他搜集、编纂了三卷本《青海回族民间文学资料》,编译出版了《传统爱情花儿百首》《青海回族民间故事》《藏族谚语选编》《土族撒拉族民间故事选》《青海风俗简志》等著作,发表了有关民间文学、民俗、伊斯兰教等领域的大量理论和评论文章,并为《中国回族大辞典》《中国大百科全书·文学卷》《中华风俗大观》《青海掠影》等辞书撰写文章和词条。特别是,他还担任了《中国谚语集成·青海卷》的主编。该著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国家艺术科学规划重点项目,由文化部、国家民委和中国文联三家单位共同组织编纂。

他被选举为青海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青海省文联委员。1979年和1996年,先后出席了第四、第六届全国文代会。

他在退休以后的日子,仍然不忘一介园丁的本分。在《开拓》《绿荫》等穆斯林民间刊物寂静地做着一位编者,望眼欲穿地守候着本民族青年的成长与进步。

……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聊谈之中,朱刚先生一直把《回族文学》这本刊物看得很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白练先生正在为筹办《博格达》(《回族文学》前身)四处奔走,征询意见。可以想见,新时期伊始,对一个孤军奋战的创刊人来说,可以团结的社会力量是极其有限的,但白练却给远在青海的朱刚写来一封信,恳言道:“新中国成立以来,回族还没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文学刊物,回族作家得不到专门的培养,最近我正忙于此事,准备创办一份回族文学刊物。”读罢此讯,信纸前的朱刚兴奋难眠,连夜写了复信,肯定白练的眼光和付出,此后更是多次通信,为办刊提出建议。比如,刊物勿为回族一家独揽,一来我们刚起步,没有甚多佳作,二来有了兄弟民族的稿子,才是一个民族有胸怀、不狭隘的体现。后来,刊物真的办起来了。在稿源匮乏的情况下,朱刚寄去沉甸甸的小说手稿《河湟传》,在多期刊物连载。这是目前所考,回族文学史上最早表现清代回民起义题材的一部长篇小说。

“与白练先生的通信,还保留着吗?”我不禁急切地问道。

“哎呀,怕不好找了。我找找看!”朱刚先生转身去了里屋。我与有福兄四目相觑,吟味着那穿越时空的,属于一个民族的文学历史,竟半晌无语。而此时,厨房里早已响起叮叮当当的炒菜声,温暖的饭香从门缝中挤了出来。

不多时,朱刚先生捧着一沓宝贝出来了。“还真有一封!”我一看,果然是白练先生的亲笔书信。信中这样写道:

《博格达》已批准改名为《新疆回族文学》,1985年起更名,以刊登回族作者的作品为主,面向全国。相信更名后来稿和发行都会更好一些,对繁荣回族文学创作更为有利。希望您能给予支持。青海的回族作者情况不太了解,希望您能动员他们多为刊物撰稿,特别是小说,我们急需。此外,在贵校回族学生中做点发行宣传,扩大一些订户,更为感激。

这几年,您脚踏实地,埋头创作,写出了一部长篇巨著,填补了回族文学的一大空白,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我为您祝贺,为您高兴。我自己确实落伍了,陷身于事务,忙忙碌碌,眼看创作荒芜了,真是苦恼。由于身不由己,只好苦恼着。好在,一大批回族青年作者迅速成长起来了,而且起步又都很高,感到莫大宽慰。祝愿年轻的作者们快快成长,我能为大家铺路垫石,也就满足了。

这业已清淡的浅蓝色的钢笔字迹,字字锻打着我的骨骼,温热了我的眼窝。信是1984年所写,三年以后,朱刚主持召开了青海省首届回族文学创作会议——这算是某种知义的回应吗?我的眼前是两位白发先生迎风站在历史的山巅,在凝望着彼此,孤寂地拥抱。如今,两位先生都已去了,他们是要在天园继续那诉说了,可现世的我们,还会有这样的诉说吗?

阳光愈加斜长。朱刚先生面肌分明,眼神清透。

他仍在抖抖地翻找着,又从老相簿子里抽出几张黑白相片,是一些回族文学笔会、文代会的留影。“可以送我几张留念吗?”我再次提出不知羞耻的请求。可他淡然一笑,“这些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你拿去就是了。”我见过多少老人对自己的物件珍爱有加,却确乎少见这般淡泊的晚境。

真被马有福兄说中,朱刚先生的女儿已把揪面片子和两盘炒菜端上饭桌,看来是不吃不行了。走出朱刚先生家,我与有福兄赶去礼拜,久久不愿多言。记得只说:人的一生不必做很多事,能做好一件有意义的事足矣;而甘于寂寞、不事声张的朱刚先生,他做到了。

这便是我与朱刚先生唯一的一次晤谈。两个月以后,从有福兄处打问到的,却是先生突然住院化疗的消息;再到这秋风萧索的9月,已是先生十数日未尽谷米、化疗不再起效的噩讯。

朱刚先生走后,我的心少了一些绞痛,却分明平静若水。或许这样的归宿于病魔缠身的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我只是感到悲凉,如千万之众的民族沉寂于世的整体境遇一样,搜遍百度网页,仍不见百科中出现朱刚先生的事迹和文章,甚至一条像样的讣告也没能找到。我便写下这平生的第一篇悼念文章吧,并在这凉意阵阵的中秋之夜侧身西望,念想着长空朗照下的沉默的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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