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山纪事(短篇小说)

纳张元 彝族,教授,硕士生导师,大理学院文学院院长。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十月》等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300多篇,出版有个人专著《走出寓言》、《民族性与地域性》等,主编《现代写作教程》等多部教材,小说、散文分别被《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和《散文选刊》转载。12篇作品获得省(部)级奖励。4篇作品作为范文入选大学本科写作教材。复旦大学曾专门召开过“纳张元作品研讨会”。2006年8月,评为首届“云南省德艺双馨文艺家”, 2010年7月,评为“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2011年评为“云南省高校教学名师”。2009年在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习。

连绵起伏、蜿蜒曲折的千里彝山如一条受惊的巨蟒,在这里腾空跃起,便有了这巍峨挺拔的洛漠扎峰。洛漠扎峰是老虎出没的地方的意思。传说,远古时代,彝人的祖先爬出葫芦以后,就在这老虎出没的地方撵山狩猎,男人磨平了脚掌,踢秃了脚尖,脚趾不长址甲,女人被倒钩刺挂得胸脯上伤痕累累,娃崽为找不到奶头而整日整夜哭泣,娃崽的哭声割得大人们耳根发疼,他们感到,有必要换一种方式生活。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痛苦思考,他们决定定居下来,又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的艰难寻找,他们来到洛漠扎峰山脚,搭起了窝棚,盖起了垛木房。男人的弓箭换成了弯刀,女人的麂哨换成了梭子。这就是最早的洛漠寨。男人们的弯刀砍出了一坡又一坡的苦荞花香,女人们的梭子织出了一匹又一匹的粗白麻布。苦荞花香和粗白麻布吸引了那些还在深山里和野兽赛跑的弟兄,他们背着猎物来换苦荞和麻布,山外的汉人也挑着盐巴来换熊胆和麝香,寨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有人还学着汉人的样子,盖起了土木结构的闪片房,洛漠寨不知不觉成了洛漠镇。

鸡 头

两扇古老厚重的门板紧咬在一起,关得严丝合缝。

门前挤了许多人。浓浓的夜雾,裹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人们分明看到,那座年代久远的古大门,正盛气凌人地贴在自己的鼻尖前。于是每个人脚杆很直,脖子缩得尽量短。凉阴阴的浓雾,争相钻进麻布衣裳。在身上舔,立时起一身鸡皮癞。清鼻涕沾在木木的唇上,怕弄出声不敢擤,用袖子横着一揩,袖子上滑腻腻的黏物,冰凉地糊在脸上。

“喔喔——”公鸡拽弯了脖子歇斯底里,高亢悠长的声音撕开了天边的黑幕,露出一抹亮光,亮光慢慢融化了浓浓的夜雾。古漆斑驳伤痕累累的大门赫然扑进人们的眼帘。人们的脸色愈加恭敬。

“格——咕——!”厚实沉重的红椿树古大门,在坚涩苍老的声音里缓缓打开。

红眼、白眉、皓首,一个和大门一样古老的老者步出大门。

人们僵直的脚老弯一软:“扑通”,膝头硬硬抵在潮湿冰凉的地上。“老祖——”,每个人都这样喊,但没有声音,只是麻木的嘴唇嚅了嚅——那两个字卡在了喉咙里。

老祖一笑,点点头。雪白的扫帚眉下,那一对红眼珠左右一动,每个人都感到有电光从脸上掠过,一激灵,停止了哆嗦,刮骨的寒意顿然消逝。

飕,飕,寒风并没有停。老祖的一头长发高高扬起,又飘飘落下。在人们的记忆里,老祖至少有三十多年没剃头了。老祖辈分太高。同辈人早死光了,小辈不能动老辈的头,老祖的头便无法剃了。几十年来,都是头发长得行走不便,老祖才自己用砍柴刀剁去一截。

老祖一任长发飘飘扬扬,径直走到枣红马跟前,左脚踏上马镫,右手按在马背上,回首向众人一望。“老祖——!”不知谁先喊了一声,“老祖——”“老祖——”“老祖——”……卡在喉咙里的那两个字终于吐了出来,心胸为之一畅。

老祖又是微微一笑。又点点头。

“老祖,快回呀,我们等着您撕鸡头呢!”

“放心,我去两天就回!”老祖粲然一笑,露出满口漆黑的牙齿,在晨曦的映照下,黑闪黑闪地发光。

鸡头,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配啃,那是彝家待客的最高礼遇。老祖是彝山专啃鸡头的人,在彝山数他年纪最大辈分最高。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岁。问他,他总是笑而不答。六七十岁的白发老头都要管他叫“老老”。人们从没听说老祖生过病,偌大一把年纪,还耳聪目明,瞧势头,再活一百岁也不成问题。鸡头不归他啃,谁啃?不管谁家有大小事情,都要恭请老祖到场,尊他坐上八位。鸡头一上饭桌,就由当家人给老祖作一个揖,下半跪双手捧上鸡头。老祖总是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老刀不砍刺,老人不管事,我不行!”于是主人固请,老祖固辞,反复推让半天,老祖才勉强受下。接过鸡头,老祖的神情一下子庄严肃穆起来,提提袖子,理理两撇扫帚眉,才动手用鸡脚刺样的尖指甲撕鸡头。鸡头是圣物,到处藏着神的意旨。鸡舌软骨看财运,上嘴壳看财门,下嘴壳看口嘴(即是否吵架),顶盖骨最有名堂,劈成两半,左主右客,那上面能看出近期内主边客边“走不走人”(即死不死人),有无病痛、六畜顺否,有无火灾、能否出行等等许多名堂。老祖边撕边指指点点地讲解:喏,大旗舒展,可以上山(即狩猎);前仰后合,神很喜欢;右有煞气,客边有凶。噫?怎么红线不过关,主边财运不通呀!你们家没开财门吧?……老祖的四周挤了许多人,前面的睁圆眼睛,半张着嘴。清口水从嘴角流到下巴也不知道;后面的努力踮起脚尖,脖子拽得像长颈鹿,拼命往人圈里挤。说到吉祥处,大家都喜笑颜开;讲到不吉利的地方,人人都把眉头扭成“川”字,满脸忧虑的神情。逢到老祖不能亲自到场,主人便要把鸡头、鸡脚、鸡翅膀、鸡尾巴(代表“全鸡”之意)一起送到老祖的家里,请老祖指点迷津。老祖只撕鸡头,脚、尾、翅仍让主人带回去。如果偶然有一个鸡头没让老祖啃,这将成为主人家的一块心病。

彝山的人们常把老祖挂在嘴上:老祖说了,最近不能上山;老祖说了,最近要有火灾。老祖长、老祖短,言必称老祖。某人说一句:“要走人了。”别人便会瞪他一眼:“别开破嘴!”那人也理直气壮地把眼一瞪:“这是老祖从鸡头上看出来的。”骂的人便会马上改变态度:“真的呀?唉!不知又要轮到谁了!”老祖的话错不了,何况是从鸡头上看下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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