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回到傅斯年”

[摘要]自宋代以来,人们便将学术分为“义理”与“考据”两途。就理想状态而言,当然应当是义理与考据并重;但在实践中,大多数学者都是偏重一途,而且往往以自己的治学旨趣作为评价标准,从而发生尖锐的观点对立。就总体性的人文社会科学而言,“考据”与“义理”都是认识人类社会的重要途径,“义理”的功用或许更为强大。但具体到史学研究,虽然因学者个性和研究内容的差异,既可以偏重“考据”,也可以偏重“义理”,但“考据”无疑具有更加基础性的地位。也就是说,在史学研究中,“考据”不应当是与“义理”并列的两个途径,而应当成为所有史学研究者都必须具备的自觉意识。

[关键词]义理;考据;史学研究;考证方法

[中图分类号]K207[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4917(2017)03-0059-08

一、义理与考据之争

2000年,谢泳发表一篇题为《回到傅斯年》的短文,认为20世纪20至40年代,以傅斯年和胡适为代表的中国现代史学中的“史料学派”,本来已为中国现代史学奠定了非常好的基础,但到1949年以后,“史料学派”被人为地阻隔,以致老一代学者不能再做出更大的学术成就,新一代学者的学术训练则走上了歧途。到了8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史学界开始反省近半个世纪以来在学术上的失误,到了90年代,已经开始向中国现代史学的起步阶段回归,其主要特征就是“回到傅斯年”。①

2004年,黄波发表题为《要不要“回到傅斯年”》的回应性短文,承认谢氏观点“有合理性”,同时提出质疑:“中国人的实用理性向来发达,中国人思维、治学的特点本来就‘不玄想,贵领悟,轻逻辑,重经验’,所以历史研究中‘回到傅斯年’虽然重要,但我们不应同时注意研究和吸取德国抽象思辩那种惊人的深刻力量?”他还指出:“80年代那些轰动一时的名著当下屡被人讥为‘空疏’,可是只要一堆‘空疏之论’中有片言只语启发你深沉思考,这不就够了吗?”[1]

撇开其中的意识形态色彩不论,两位学者的观点分歧,其实古已有之。自宋代以来,学者们常把学问分为三途。如宋代程颐指出:“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2]

清代戴震认为:“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义,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3]

姚鼐也谈到:“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据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②对于三途之价值高低,三位学者看法不尽相同,但所言三途之内容十分相近。其中文章(词章)一途,讲究文字的表达形式和修辞技巧,与学术研究关系稍远,若暂时撇开不论,则学问便只剩下两途。此即宋代陆九渊所说:“今天下学者,惟有两途,一途朴实,一途议论。”③清代章学诚亦言:“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4]归纳古代学者的见解,可将学术分为“义理”与“考据”兩途。前者重议论,尚独断,治学路径近于“六经注我”;后者重考索,尚朴实,治学路径近于“我注六经”。

就理想状态而言,当然应当是义理与考据并重。但在实践中,能够兼顾两者并使之混融无间者实属凤毛麟角,大多数学者都是偏重一途。而且,学者们还往往以自己的治学旨趣作为评价史学论著之优劣的标准,从而发生尖锐的观点对立。比如,围绕宋代郑樵及其《通志》,清代学者就有针锋相对的评论。擅长考据的戴震余英时认为,尽管戴震“自入都以迄晚岁,二十余年中,始终是以考证学家的面目与世相见的”,其实他“对义理的兴趣远比他对考证的兴趣要浓厚而真实得多”。参看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96—106页。,曾对郑樵提出严厉批评:“凡学未至贯本末,彻精粗,徒以意衡量,就令载籍极博,犹所谓思而不学则殆也。远如郑渔仲,近如毛大可,只贼经害道而已矣。”戴震:《戴东原集》卷9《与任孝廉幼植书》,第519页。同卷《与是仲明论学书》(第521页)也谈到:“前人之博闻强识,如郑渔仲、杨用修诸君子,著书满家,淹博有之,精审未也。”而崇尚独断的章学诚,则对郑樵大加赞扬,认为“自迁、固而后,史家既无别识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郑樵稍有志乎求义”;称许《通志》“发凡起例,绝识旷论,所以斟酌群言,为史学要删”。[5]戴震生前声誉甚隆,但时人所重在其训诂名物,对其《论性》《原善》诸篇,“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惟独章学诚推崇这些著作“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前人所未发者”。[6]

章学诚“高明有余,沉潜不足”[7],与当时学风格格不入,故生前落寞无闻,但清末以来备受推崇,被视为与戴震双峰并峙的学术大师[8]。

清代以后,这种学术分歧实际上长期延续下来。在重视实证的学者中,傅斯年堪称旗帜性人物。1928年,他出任新成立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认为当时中国之历史学和语言学,因不直接研究材料,与顾炎武、阎若璩相比大有退步,所以在为该所拟定的“工作旨趣”中特地申明:“历史学不是著史:著史每多多少少带点古世中世的意味,且每取伦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利用自然科学供给我们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着的史料。”[9]3所谓“伦理家的手段”“文章家的本事”,含义与清人之“义理”“词章”类同,可知在傅氏心目中,只有考据才是史学正途。在一篇阐述史学方法的文章中,他更加明确地指出:“史学的对象是史料,不是文词,不是伦理,不是神学,并且不是社会学。史学的工作是整理史料,不是作艺术的建设,不是作疏通的事业,不是去扶持或推倒这个运动,或那个主义。”[10]正是在傅氏等人的影响下,形成了谢泳所说的“史料学派”,其中史语所“不以空论为学问,亦不以‘史观’为急图,乃纯就史料以探史实”[11],是实践傅氏主张的典范。

当然,傅斯年的观点,也受到不少学者的批评。除谢泳提到的20世纪50年代大陆史学界开展的“唯物史观派对史料学派的斗争”外,其实港台学者也提出不少批评意见。比如,1975年思想史家林毓生在接受访谈时,对台湾人文学界偏重考据的风气深表忧虑,特地提出一个响亮的口号:“不以考据为中心目的之人文研究。”林氏认为,“作为人文研究的史学,其意义不在于是否能达到‘客观的历史真实’,而是在借历史的了解,帮助我们了解我们今天的人生、社会与时代,并进而寻找一些积极的意义”,因此,“我们要求的是创造,每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必须有其独特的见解以贡献他们的时代”。在他看来,“考据工作不能胜任这种工作,它只是边缘性的东西”。他批评许多学者仍然从事于(广义的或狭义的)考据工作,“他们高喊为未来做奠基铺路的工作;实际上,他们的工作与我们今日所面临的时代问题背道而驰,不但没有接触到问题的核心,而且颇有本末倒置的倾向”。他还明确指出:“在传统的中国学术界中有不少人把‘考据’与‘义理’相提并论,好像这两种工作具有同等的重要性。从强调创造的人文研究的观点来看,‘考据’与‘义理’不能相提并论。一个是边缘性的工作,一个是核心的工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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