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上的孩子

我的妹妹决定去广东。她说要去找她的丈夫。今年春节,她的丈夫因为工作忙没有回家。至今为止,她有近一年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我的妹妹不是上过什么大学、受过什么高等教育的女子,她不过是个农妇,一个识字不多的乡下女人。她的丈夫也不是拿国家薪水的公务员或者大公司的老板和白领,他只是一个进城务工的青年农民,一个城里的街头一抓一大把的打工仔。

自从妹妹和妹夫结婚开始,我的妹夫就常年在广东某地做工,一年顶多回一次家。我的妹夫是一个相当老实本分的人,也没有多少文化,每次见到我,都不太敢和我说话,身体绷得特紧。可是,他的村庄资源非常贫瘠,人均七分地,且十年九涝。出门打工,是没有办法的选择。

妹妹要去广东,我想多少隐含了她对丈夫的想念。可是她没有说。作为一个乡村妇女,她当然羞于表达这一点。她的理由是要带孩子去看爹,她担心孩子长期见不到爹不好。到底哪里不好,她说不上来。

我的妹妹有两个孩子。其中大的七岁,更小的时候经常说一些“唐僧是树变的”、“关云长的大刀自己会流血”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曾经是对大人死缠烂打的那一类。记得有一回我被缠得没法子只好关门躲避,他在门外把门踢得砰砰直响,最后索性大哭了起来。要知道,我老家的孩子,大部分见到我就像是老鼠见到猫。而现在他变得有些害羞,特别奇怪的是,他不吃荤食,只是偶尔在大人的逼迫下喝点肉汤,我笑他前世准是一名和尚,他把头低下去,嘿嘿嘿直笑,嘴里嘟囔着说,我是和尚你是方丈呢……小的只有三岁,他的妈妈和奶奶还经常抱他,他经常在大人的背上偷偷脱下鞋子,待被发现后他会笑得咯咯咯,深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骄傲……总之,这是两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妹妹带着孩子们在老家留守,妹夫在广东打工,这样一来,他的老娘——一个七十多岁的乡村老妪常年看不到儿子,我妹妹常年见不着丈夫,我的两个外甥在长期缺乏父爱的环境中长大。对我的两个外甥来说,爸爸是一个虚无的存在,他不过是手机里没话找话说的一个声音、墙壁上的几张印象模糊的照片。每次我回老家去看他们,顺便问起他们是否想爸爸,七岁和三岁的两个孩子就好像都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勾着头不说话,让我看着十分不忍。

我的妹妹一家上路了。她背着两个或更多的蛇皮袋,蛇皮袋里放着她们一家老小的洗换衣服、洗刷用具、孩子的书包和玩具,还有路上吃的食物。她的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可以由她家婆牵着,小的肯定得由她抱在怀里。她的家婆年纪大了,脊背弯曲,瘦骨嶙峋,肯定没有力气抱。我的妹妹就这样摇摇晃晃、顾头不顾腚地上了火车。妹妹出远门不多,缺乏旅途生活的经验,她带着老人孩子登上火车肯定会有一定程度的紧张。这样一支背着蛇皮袋、由老人孩子组成的寻亲团队,更像是一支逃亡的队伍。而两个孩子,因为从来没有坐过火车,肯定会有一些兴奋,而更多的会是陷身陌生人群的恐惧。他们或紧紧攥着大人的手,或者用双臂紧紧缠着大人的颈,唯恐一松手就会把自己给弄丢了。当他们在座位上小心坐下,我似乎看到,车厢的玻璃窗后面,那几张被旅途挤压得变形的、惶然无助的脸。

我的侄子离开老家的时候是在农历五月。他出生于那一年农历二月,五月时他其实刚满百天。那一年端午刚过,我的弟媳不顾我父母的一再规劝、哀求,决定第二天离开我的乡下老家回广东东莞。她说到“东莞”这两个音节时流露出的甜蜜、亲切和向往之意,以及脸上不加掩饰的迫不及待的神色,让人以为是一个游子说起故乡。而事实上,东莞不过是她和我弟弟打工的城市,在那里,除了一间小小的租赁的房子,他们依然一无所有。现在,我的弟弟依然在东莞,弟媳此去,他因请不到假并不能回来接她。可是弟媳已经义无反顾,她的情绪已经坏到了极点,几个月的乡村生活,让原本温顺乖巧、通情达理的她,变成了一个疯子。

我的父母对弟媳近乎哀求的挽留并不是对弟媳有多么不舍。他们知道在当今时局,离别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他们舍不得的是我的侄子。对父母来说,我的侄子只是一团柔软的肉,一个还经不起任何惊吓伤害和搬移的易碎品,一个连轮廓都来不及长出来的婴儿。我父母认为,我的侄儿暂时不宜离开老家,因为弟媳所说的他们没有到过的东莞不能为孩子的健康成长提供一个相对稳定的家,年轻的弟媳又没有足够的育儿经验,很难对孩子做到悉心地照料;而且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坐汽车转火车去千里之外的地方无异于逃难。

可我的父母最终拗不过弟媳。因为生孩子,弟媳从春节开始已经在农村老家待了五个多月。弟媳是湖南人,对我的老家——一个位于江西吉水赣江边的名叫下陇洲的普通村庄,她在情感上多少感到有些生疏。在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只留下老人和孩子的乡村,只有二十来岁的弟媳难免会感到寂寞。乡村的各种条件依然简陋,比如电视只有两个台,吃回肉都要跑到三里之外的小镇购买,厕所竟然到了不遮羞的地步,她能待上五个多月已属不易。她无法忍受情有可原,她要离开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作为孩子的母亲,她要把孩子带在身边更是天经地义。

父母只好妥协。他们心如刀割,表情凄然,可又不得不在弟媳面前强装笑脸。他们忍不住一遍一遍地亲吻孩子的额头,除此以外,他们束手无策。当看到去县城的班车远远开来,他们点燃了送别和祝福的鞭炮。我那在弟媳背后的襁褓中睡得正酣的侄子,此时被突然响起的鞭炮声吓醒,在我老家门前的巷子里一路发出了不顾一切的哭声。听着我侄子的哭泣,目送着班车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年事已高的父母背靠在插着祈求平安的新鲜艾草和菖蒲的门前,不禁老泪纵横。

乡村越来越荒凉了。青壮年大多去城里打工了。他们背着行李,怀着欢欣鼓舞的心情,乘坐春节过后的班车离开家乡,向全国几乎所有的大中小城市潮水般涌去。他们脸上的笑容,让人感觉好像他们要奔往的,是一个传说中满地都是金子的城堡。他们走下班车,又登上了火车。我似乎看到他们在人群中的紧张、慌乱。他们背着行李,穿行在车厢的过道。当他们找到位置坐下来,我似乎看到他们脸上有短暂的轻松。在硬座车厢的座位上,他们脸上的表情向往和迷茫交织……那坚硬的呼啸着喘着气儿奔跑的火车,正成了他们在异乡的生活的隐喻。他们幻想着自己有像火车一样的速度和把大山戳出一个又一个洞的力量,可是,生活总是把他们扔在一个为他们所不知的站台上。他们携带着梦想远行,却又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就像火车的前方,正是不可知的未来。

而在这一场中国乡村大迁徙中,在这一场乡村与城市的博弈中,那些无辜的乡村孩子,成了被扣押的人质。他们本来还处于游戏的年龄,却要被沉重的命运驱赶。他们与老人一起驻守在残破荒凉而寂寞的村庄里,或者被火车押解着行驶在乡村与城市之间。他们的一张张过于早熟的忧伤的脸,被异乡的月亮睥睨,他们的睡梦,被故乡为离别炸响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惊醒;而他们内心的残缺和伤害,是乡村被放逐之后必须付出的成本。

每次在旅途和乡村看到这样一张张无辜受难的脸,我的心里就会非常难受。

我的初中同学黄小文前些天从故乡来到省城。他在我曾就读过的故乡中学当校长。老朋友的造访总是让我开心,我在酒店招待他吃饭。多日不见,我们推杯换盏,说起小时候的许多人和事,心里油然荡起一阵阵欢娱。我问起他的工作情况,他顺便跟我说起不久前学校里发生的一件事。故事的主角是个初中女生,年龄只有十三岁。听他们的班主任讲,这个女生身材瘦弱,平日里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丝毫不引人注意。可有一次,她成了全校的新闻人物,原因是女生突然晕倒在教室里。女生的晕倒使正常的教学工作无法进行,教室里乱成一片。我的同学黄小文闻讯赶到现场,立即组织师生把孩子送入医院。医生初步诊断后说,孩子的昏倒乃是青春期营养不良引起的贫血所致。经过医生的救护,女生慢慢醒了过来。

我的同学当即开始了与孩子的谈话。他想从孩子的嘴里获得她父母的电话号码,以通知他们及时赶来。可孩子的回答让他愕然。孩子摇了摇头说,别打了。她的父母都在广东打工,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黄小文说,你知道么,那女生每到周末回家,都是一个人守着一栋空荡荡的房子,洗衣做饭,自己照顾自己。一顿泡一碗方便面、吃一碗水泡饭是常有的事。

黄小文还说,现在的乡村,这种情况的孩子远不止一两个呢。

我记得我当时的反应。我准备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中,我的心里非常非常难受,我的胸口闷得慌,我突然有一种想骂人的冲动。我想我的表情肯定非常难看,我同学黄小文当时有些吓坏了,我们的谈话有了片刻的停顿。

可我能骂谁呢?骂女孩的父母对自己亲生骨肉的不管不顾?他们奔赴异乡,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可以好一些。我能骂那女生不晓得照顾自己?她只有十三岁,就已经在无奈下开始学习独立生活。我能把罪责归咎于故乡过于贫困、乡党过于愚笨吗?土地是无罪的,我的乡亲一个个都有着世袭的勤劳、俭朴和隐忍的美德。他们曾经长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作生活,他们更希望从土里刨出金子。但是,他们都失望了。他们不得不奔赴异乡打工。

经常在因特网、电视、报纸上看到和听到一些火车上生孩子的消息。

我在“百度”里输入“孕妇火车临产”几个字,找到的相关网页就有约62900篇。现将其中几条消息摘要抄录如下:

1.《孕妇火车上临产 两列火车紧急让道送其入院产子》

2007年3月26日早上,成渝线洛中子车站附近,1322次列车(广州开往重庆)上,一孕妇突然出现临产症状,情况十分危急!成都铁路局调度中心让前方行驶的两列火车紧急让道,列车全速开往菜园坝火车站,随后孕妇迅速被送往医院,顺利地产下了一个男婴,目前,母婴平安。

据陈先生介绍,他和妻子一直在广州打工,由于怀孕的妻子还有10多天就到预产期,2日下午,他们便坐1322次列车准备返回涪陵老家待产。

2.《孕妇火车临产同车医生接生母子平安》

2005年7月28日凌晨,深圳开往湖南岳阳的一列列车上,一名孕妇突然临产。此时离最近的车站还有1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列车长果断下令在列车上寻找医生。随后,两名医生和列车工作人员在车厢内为产妇进行接生,产妇最终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婴。

原来,这对夫妇长年在东莞石龙打工。怀孕后,孕妇曾经到医院进行过检查。检查结果显示胎儿脐带绕颈,很有可能需要剖腹产。他们打听到在东莞进行剖腹产需要7000余元,而在老家岳阳却仅需2000余元。为了省钱,这对年轻夫妇决定冒险乘坐火车返回岳阳老家生产,此时距离预产期仅有1个星期时间。

3.《孕妇火车上临产列车员乘警围成人墙播音员接生》

昨天傍晚,在温州开往南京的5056次列车上,一名孕妇突然临产,列车上的播音员刘长爱“徒手”为孕妇接生,使一个小生命呱呱来到人间。

2005年4月13日傍晚5点45分,该次列车刚刚从温州车站驶出5分钟,一名男子匆匆跑到列车长袁伟面前,“不好了,我媳妇要生产了。”……

据了解,产妇和其丈夫王多权均是贵州余庆县松烟镇人,准备乘坐该次列车经南京返回老家生孩子

4.《大年初一孕妇列车上临产》

(2007年2月20日)大年初一凌晨4点半左右,杭州开往大同的1592次列车途经安徽滁州时,一名孕妇乘客突然临产。列车长闻讯后,立即组织列车员安抚照顾孕妇,而一名学医的女学生边打电话询问导师接生知识,边帮助接生,产妇顺利产下了一名男婴。

经询问了解,黄某是从常州回安徽砀山过年的,由于长时间坐车,心情紧张出现早产症状。

……

从中我们可以发现,那些在火车上生孩子的人,几乎都是出门打工然后急匆匆往回赶的乡村妇女。

几乎所有消息的撰写者都极力把救助场面的气氛渲染得紧张、危险而又温情感人。它既有利于塑造铁路部门出于人道主义倾情救难的良好形象,又有利于宣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社会公德。在这些消息中,列车长、医生、列车播音员无疑就成了事件的主角。

可真正的主角被忽略了。我说的是那个产妇和生下来的孩子,还有产妇的丈夫。生孩子这样的大事,最适合的地点应该是医院。可他们为什么要等到临产才匆匆往家里赶?是什么让他们慌不择路?他们是否要用一生来对孩子深怀歉疚?当有一天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做父母的会是怎样的尴尬,做孩子的会是怎样的委屈?

这是在广州到安徽合肥的火车上。我刚在广州开完了一个会,正在回南昌上班的途中。时值六月,天气很热,当我登上火车,我的背上全部湿透了。

而火车上与我邻床的一个农民模样的旅客比我湿得还要厉害。他的脸上全部是汗水,一个劲地用一条褪了色的旧毛巾擦汗。可是他刚擦完不久,汗又在他的额头渗出来。

他大概五十多岁,皮肤黧黑粗糙,白色的衬衣皱巴巴的,露出里面褪了颜色的红棉背心,一副农业学大寨年代的宣传画里典型的农民打扮。当然他的神态远没有宣传画里的气宇轩昂,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有些苦涩。

他坐在我的床位上。床位间的茶几上堆了一个鼓鼓的塑料袋,我的床上也放着一个旧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旅行包的提手须了边,看样子就要断了。

他看到我向他出示火车票,马上停止了擦汗,脸上堆满了笑,用我非常难懂的方言说,同志,我没买到下铺的票,你能不能跟我换到中铺?我带着孩子呢。

——这时候我才看到孩子,在他的身后,旅行包的前面。

孩子很小,和一只刚生下来的小羊羔差不多大。虽然嘴巴里咿咿呀呀的,但还不会说话。眼睛黑亮,一笑,露出俩小酒窝。然后又被别的什么吸引了,一脸的疑问。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转过身去背对着人,举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放到嘴里吮吸,口水流了下来,打湿了床单。

黑黑的卷发,白胖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小巧的嘴巴,藕节一样柔嫩的胖乎乎的小手,和年画里的娃娃差不多。如果穿一件红色的肚兜就更像了。

孩子可能不到一岁。一问,果然只有十个月大,还不会走路,大人扶着她坐起,一会儿就倒下去,再坐起,又倒下去。

这孩子太小了,小得让人心疼和担心。这孩子现在在离家千里之外的火车上,这就更让人担心了。几乎所有的人经过的时候发现孩子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手脚,似乎是怕吓着了孩子。

我自然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爬上了那老汉换给我的中铺。我带在火车上看的书也无心看了。我盯着那个孩子,我知道那肯定又是一个打工人家的孩子。我知道围绕孩子的肯定是一个让当事人无所适从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太多,我不得不又一次涉身现场。

果然,那老汉说,那孩子是他孙女儿,他的儿子媳妇在广州打工。孩子本来放在安徽乡下老家带,可是,前不久,儿子媳妇想孩子想得厉害,老汉只好从老家抱来给他们看。只住了几天,这不,又把她带回去呢。带这么小的孩子,本是女人家干的事,但自己老伴不识路,又晕车,只好自己来了。

老汉还说,他家离合肥有两百多里。坐火车到合肥后,还要坐三四个小时的车到县城,再坐一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家。一个人倒好办,可带个这么小的孩子,吃喝拉撒的,麻烦大了!

我才知道上火车时他为什么头上冒那么多的汗——背着两个包,带着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的确够他受的!

我知道从广州到合肥要十多个小时的路程,现在是上午十点,如果顺利,他到达家中要明天下午。这个手脚笨拙的农民,要带着这个不到一岁的孩子,这样一团柔软脆弱的肉,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颠簸折腾,到达合肥,然后再乘坐公共汽车回到山乡的家中?

那是一个需要我们加倍怜惜呵护的幼小生命,那是千千万万被驱赶着在路上奔跑的孩子中的一个,是无辜却被旅途扣押的人质中的一个。

我总疑心那是吉凶未卜的旅途。疾病、饥饿、过于动荡的火车,都足以成为伤害孩子的隐患。

在摇晃不已的旅途中,我盯着那个孩子和那个老汉。

孩子开始烦躁不安,她不顾一切地哭着。老人怀疑她是饿了,从茶几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倒出婴儿米粉,装入奶瓶用开水冲了,凉后给孩子吃。孩子甜甜地吃着。

老汉还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种叫威化饼的食品,撕开包装纸喂孩子。孩子脸上顿时布满了泪痕和饼干的碎粒。老汉用那条带着汗味的旧毛巾给孩子擦泪。

孩子又哭,老汉怀疑她渴了,喂水。孩子喝水,小喉咙一动一动。

孩子睡得香,老汉怕车厢里的空调冻着孩子,从旅行包里拿出孩子的小衣服,盖在孩子身上。

孩子醒了,拿着几张拆开的威化饼的塑料包装纸玩,床铺上顿时布满了威化饼的碎屑。

孩子把尿拉在床单上了。老汉左右看了一看,见没有乘务员经过,赶紧把有尿渍的床单与没有人住的上铺的干净床单调换。

孩子又哭,喂水不喝,食物不吃,哄睡觉不睡。老汉非常无助,他的耐心渐渐耗尽。他突然咆哮起来,把孩子掷在床上,失控的手掌重重地打在孩子娇嫩的屁股上。小屁股顿时红了,孩子哭得更厉害了。老汉又抱起孩子,摇晃着,哄着,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他的脸上一脸的懊恼和悔恨。

老汉对着孩子唱着一种我根本没办法听懂的歌谣,我想那歌谣一定来自他自己的家乡,与古老恬静的乡村文明息息相通。许是受了歌谣的抚慰,孩子又睡着了。

中午一点多,老汉趁孩子睡了,赶紧泡上一碗方便面吃了。浓重的方便面气味和着孩子的尿味在车厢里飘荡,经久不散。我敢肯定,那是我这一辈子,闻到的最为复杂难言的气味。

孩子又哭,老人又哄,又喂……

……

一路上,我就看着老汉翻来覆去地折腾,看着一个笨拙的乡村汉子在一个只有十个月大的孩子面前黔驴技穷。我感到他都要虚脱了。

天慢慢地黑了。

半夜,我背起包,走下了车。我看到老汉依然没睡着,他靠在床头上发呆。在熄了灯的车厢里,老汉的脸模糊一片,可借助外面车站的灯光,我分明看见他的眼里满是一个男人只有身处困境才会显露出的无助和哀愁,让我吃惊。当我下床的时候,他和我招呼,我看到老汉脸上对我早到家的羡慕和对漫长旅途的忧心忡忡。(他后面的旅程无疑将变得更加艰难)那个睡梦中的孩子突然尖叫起来——她可能是被到站时火车车轮在铁轨上摩擦的尖锐刺耳的声音吓坏了。那一声尖叫,充满了对她所不知的世界本能的恐惧、反抗和抱怨。

那一声尖叫被我的耳朵收藏,在我的心里激荡,它像一把小而锋利的刀子,刺痛了我。

我下了车,提着行李在站台上走着。站台上灯光幽暗,我的影子在灯光下一点点地缩短,又一点点地拉长。我的心是沉重的,我担心这个老汉,以及那个孩子。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委屈。我想起了我的外甥、我的侄子、那个晕倒在教室里的十三岁的女生,还有更多被驱赶着在路上惊慌失措地奔跑的孩子。我知道我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就像我没有办法让奔跑的火车停下来,但请允许我祝福这些孱弱而无辜的生命。我似乎听到,在一个相信神的国度里,一名名叫泰戈尔的诗人,正模拟神的口吻,朗诵着他充满了爱和祝福的诗句。那些诗句,正契合了我此刻的心境:

……他已来到这个歧路百出的大路上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从群众中选出你来,来到你的门前抓住你的手问路。

他笑着,谈着,跟着你走,心里没有一点儿疑惑。

不要辜负他的信任,引导他到正路,并且祝福他。把你的手按在他的头上,祈求着:地下的波涛虽然险恶,然而从上面来的风,会鼓起他的船帆,送他到和平的港口的。

不要在忙碌中把他忘了,让他来到你的心里,并且祝福他。

——泰戈尔《新月集·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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