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车道 [无车道.独行.小语]

  那是个好去处,有山,有水,而没有车辆。当然有人,但如果天蒙蒙亮就去,竟是无人之境,唯有你。山水都是由你独自享用的。   搬来湾区不久即被友人带来这个依山临水、不容车辆进入的人行道。倒没有惊艳的初次印象,路边并没有异花奇葩,山上也没有青翠竹林,水也不是淙流小溪,或是浩瀚大海,仅是一个蓄水池而已。吸引我的不但是碧清的水色,更是它的方位及形态,以及它在清晨或午间或黄昏或晴天或雨天所呈现的种种令人驻足令人轻叹令人暗暗喝彩的丰姿。
  有一天我起个绝早,意在独领晨景,一路开去,稍有薄雾,等停了车,进入专为行人打开的小铁门时,不禁怔住。眼前一片白茫,旧金山的雾似乎全部飘来了,掩了山,盖了水,如果不是脚下感觉到石硬的人行道,真会疑惑自己也驾在云雾之中了。在雾中独行,尚是第一次,轻雾拂面,想起“如丝如雾湿人衣”的诗句,摸摸衣袖,并无湿意,只觉飘来的晨雾,确是轻柔若丝,裹在雾里,真觉得人已不在尘世,杂念尽消了。
  不知几时,雾开始散去,右侧的山,左下的水,渐渐浮现了,几片薄雾,却又飘忽在山水之间,冉冉前移,纵是最出色的画笔,也无法捕捉那份飘逸,那份随意!它捕捉了我,我再无意前行,在路侧背山面水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怎能放过呢?以后绝对不会再有相同的、甚至相似的景色了。放置长椅的人倒不同凡俗,不然他不会选出这样一个左右顾盼都能将景色尽收眼底的好去处。眼下,雾散后,明镜似的水面映现对山的山峦。远远舒展,隐入尚且飘浮在山水之间的雾朵,山影水色融入雾里,虚无缥缈间,我想起“出入唯山鸟,幽深无世人”两句诗,但这晨雾下,连山鸟都知趣地不来惊扰这无人的幽境了。
  等雾逐渐散去时,我才从长椅上起身,告别这千载难逢的晨景,回到人行道,继续前行。几十年来忙忙碌碌,极少散步。要不也是为了保健,快步如飞,走完了事。要不与人相约同行,说东道西,为的也是消磨时间。独行,却是极少。倒是多年前,不,几十年前,刚出学校的门,刚进婚姻的门,刚从市尘滚滚的洛杉矶搬到纯是小城风光的普镇,许是不习惯刚为人妻的种种意想不到的日常琐事,许是小城酷似江南小镇的清秀,我会在清晨黄昏独自到普镇唯一的小湖――康乃基湖边去散步。湖畔一排柳树,初春时青绿的柳条轻拂湖面,随风摇曳,最能激发我的乡愁,走在柳树后的小径上,常常愁绪骤来。当时又正值在找寻除了妻子以外自己的方位,乡愁加上迷茫,竟是经常忽略了散步该有的怡然。
  不像当今,踽踽独行时,自有一份安逸。自然是年岁。当年是少妇,如今是古稀。我忽然忆起当年在普镇,偶尔在湖边相遇,日后成了挚友的筱梅。她从西雅图来,丈夫菲立曾在南京读过两年中文,日后成为一个卓越的汉学家,虽是美国人却有东方学者的儒雅。筱梅是南京人,十八岁结了婚,即离家离国来到遥远的西方。我们相遇时,都年近三十,她已做了十余年的妻子,而我刚踏入婚姻之门,因年岁相近,又都是离家去国的异乡人,很快地就成了朋友,常相约去湖边散步。
  有的人天生能沉着地应付各种生活上的困境或不如意,从不在人前显示愁眉苦脸,有的人喜则大喜怒则大怒,什么感觉都写在眉眼之间,她是前一种,我是后者。在普镇的几年,在我们湖边散步时的交谈中,她稳住了我的轻率。丈夫的日夜工作,孩子们的日夜纠缠,母亲的日夜唠叨,都成了我在散步时向她诉苦的资料。等我牢骚发尽,郁闷消散,她才闲闲地说:日子过得真快,你的老大已快五岁了!
  我这才怔住,怔怔地望着她。她的母亲在她离开南京的前一年过世,她到美国后大病一场,因而不孕。她的丈夫为了要在普大取得永久聘约,整日埋在图书馆里。她终日一人在家,既无母亲,又无子女,但她却在后院种了一排竹林,伺候两棵玉兰树及无数盆景,使她的院子凸显出东方的幽静。她没有时间自怜自艾,却有足够的耐心听我诉说其实是每个家庭主妇都面临的生活中不可或免的各种困扰!
  离开普镇后,最想念的是她,以及我们无数次的湖边踯躅。
  一抬头,雾全部都散了。能看得到前面走路的人,听得到后面来者的声音。这条人行道的特色,除了山水,更是路的委婉。刚望见左侧的水,几步之后,水却被树丛掩住,人就在树林荫蓊之间,只听见右侧的山壁上,一小支流水,涓涓而下,发出细小的叮咚之声,正要寻索它的来源,眼前又豁然开朗,左下方,水面又从树隙间浮现,而且,倒映着晨雾散尽后对山蜿蜒的山缘。猛一看,水似乎在蠕动,定睛细看,却是几只水鸭,相约前行,有时与山缘的弧线揉为一体。独行的好处,就是能将路的委婉、水的宁静、山的无声及雾来雾去时所带来的景色变幻,一丝一毫地收入眼中。那份喜悦,尽情独拥、独享。
  离开普镇后的几十年,既没有寻到像小城那种湖光水色,以及可以既散步又交谈的朋友,也失去了在普镇时不必工作的悠闲。几十年搬迁了许多次,生活一直在忙碌中,忙碌剥夺了生活情趣的寻找或培养,没心思,当然也没时间,去探索可以洗涤尘凡的景色。一晃,几十年已在身后,一去不返了。
  而筱梅,这些年都没有搬动,一直在普镇。
  我曾去看过她一次,两个中年妇女重逢。她当然失去了原先窈窕的腰身,但往时端庄的神态中也加添了一种对世事洞悉后的淡泊。进入她的小院,当年的幼竹已是一排青翠的竹林,细心调理的兰花正有主人的雍容,走廊上几盆她偏爱的水仙,在黄昏里更显清越脱俗。
  是啊,她创造了自己和谐的世界,而我却一直在滚滚红尘中滚动,当我这样告诉她时,她却说:你知道你有多少读者吗?我知道,但我又无法告诉她独坐窗前、灯下,一字一字爬格子时所感到的寂寞无助。当然也没法向她描述如涌的灵感来时我疾笔如飞所带来的极致的欢欣。本来就是,我的是极度的快乐与不快乐的起落,她的是无大悲大喜的平静恬淡。
  临别前,我们去湖边漫步,湖如前,但周遭的景色变了,普镇早已失去往时的小镇风采,现在是各处是楼房、各处是嗓音的闹猛的大城了。商业的繁荣代替了往时仅是个大学城的庄穆。在湖边绕了一圈,发现了柳树阴下,泊着数只小船。怎么回事?我问。筱梅说:是出租的,尤其招揽外地来的游客。我平时很少来,来过几次,觉得不自在,人太多了。大概与年岁有关吧,人老了,喜欢安静。
  不知不觉,已走到平时到此转身处。我转过身,往回走,水在我的右下方了。雾已全部消失。太阳远没烧热,全身透亮,照射着山上的树、树下的行人及临水的斜坡上乍然出现的小鹿。我悄悄地在面水的、又是安放得恰到好处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那只纤细的小鹿抬头看到了我,一双稚嫩的、但不是畏怯的眼睛打量着我,我猛然想起很多年前,住在普镇史达华街的某一天。那个白雪皑皑的晚午,我听从医生的吩咐,推着刚出生两周的婴孩外出散步,来到屋后一片林间,葱茏的松,映着洁白的雪,松雪之间仅我一人及我的婴孩。然后我看到从松树间怯步出来的幼鹿,立在雪地上,对我望着。我痴立着,唯恐一动,惊吓到它。它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我身侧的婴儿推车,在松与雪、它与我之间,推车显得庞大、突兀。幼鹿眼里逐渐浮现一种畏怯,又转望我。我多想告诉它,不要怕,这车里是个像你一样幼小的婴孩,不会伤害你的。在我还没启唇前,从松间走出一只比它大得多的鹿,它一出现,幼鹿即偎依过去,随即,它们同时转身,隐没在松林间。我推着我的孩子,也缓缓走回家,想的尽是幼鹿依偎母鹿时完全信赖放心的神态。
  少顷,斜坡上多了一只大鹿,显然是母亲,它走近小鹿,小鹿朝它看了一下,也朝我望望,然后,毫不介意地转身,自去了。那大鹿稍一停顿,也就跟在后面,缓慢地跟着,走向斜坡的那一端。
  与当年在普镇看到的鹿比起来,它们显得自在得多,目光中不露一丝胆怯。鹿对人的看法,并没有什么改变,而是我对鹿的解读,随着我的年龄与累积的生活经验,有所改变了吧!当年我是刚将一个幼小的生命带入人间,心里充满了喜悦,但更多的是疑虑,要怎样将这么幼小、无助的婴孩抚养长大,成为一个茁壮、正直、能干、自信又爱人的成人?那时我比拟幼鹿的畏怯,正如在我推车里熟睡的婴孩,从它依偎母鹿的模样,我立刻领悟到,这就是我的职责,我应该让我的婴孩知道,她是可以依靠我的,我会庇护她躲避风雨,摒除艰难,领着她走向大道的。那个雪后的晚午,那只畏怯的幼鹿与它的母亲,给了我很大的启示。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两只鹿已不知去向。想必已回了它们的家,我也往来的路上走回去,一个人。当年在推车里的婴孩早已成家、立业,是个尽职的母亲及出色的新闻工作者。太忙,除了照顾两个已经到了不喜欢听训话年龄的子女和到了中年时避免不了对婚姻厌倦的丈夫之外,还要把握住一个竞争性特强的工作岗位,再也没有精力照顾虽能独立但常觉孤独的母亲了。像那只刚看到的小鹿,看见安然无恙的母亲后,自顾去了。她已不需要她,也已过了必须依傍母亲的年龄,她先走了,也不是舍弃母亲,而是去探索前路。她不用担心母亲不会跟来,她会的,迟早会来依傍她的。
  我继续往回走,迎面来的是个手拄拐杖、头戴鸭舌帽、也经常在此独行的老人。是的,周日的早晨,来此散步或快走的,当然都是老人了。多的是时间,少的是来日,更要保养一个不需依赖他人、包括子女来协助的身体。我们交换一个似曾相识的眼神,各自前行。我忍不住暗自推测:他的老伴已离他而去了吗?他的子女呢?住在附近照料他吗?还是他住在我开车经过的那座看起来堂皇但给人一种冷漠感的老人院?他曾经有过辉煌的事业吗?还是邮政局或州政府的职员,虽不出色但也无大风浪的一生?现在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对待自己的晚年呢?他是“如今白发如霜草,一饱茫然身已老”的悲戚呢?还是“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积极?我不禁回头看他,正巧,他也回身来看我,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下头,又各自前行了。
  虽然还是独行,但在那一霎间没了孤单的感觉。不错。
  离铁门还有半里路的样子,前面豁然开朗起来,无车道转了个大弯,右下方的水面浩瀚宽阔,把对面的山推到一边去了。走在无车道上,前面一望无际,胸襟也舒展了。但是刚走完大弯,接近铁门时,发现阳光早已引退,大片阴云迤迤而来,猝不及防,洒下漫天细雨。我惊愕地驻足,看右下方,水面已不平静,洒洒落落全是细粒,点点似离人泪。天有不测风云,此时此地,完全应验了!
  我将早先脱下的风衣穿上,竖起衣领,双手插入衣袋,也无暇顾及水中的水鸭、道上的行人,低头前行。走到铁门前的布告亭下,才摸出袋中手帕来擦脸上的雨水,手帕带出口袋里我昨天收到的筱梅的短笺。
  
  菲立终于在上星期五的傍晚离开人世,及我。现在仍处于麻木状态,一滴泪都流不出来。请不要送花,也不要来电话,给我几天,让自己镇定下来。菲立与癌魔搏斗了二十年,他的勇气及恒心留给我一个好榜样,我想,我应当承受得了他走后我的孤单。与他的痛比起来,这不算什么。何况,我虽无子女,却拥有比子女更丰富的两人的回忆,它应该足够陪伴我独自的晚年,而且,还有你。
  不要为我难过。等我过一段时期来看你时,陪我坐坐,听我唠叨,重复地诉说我与菲立生活中的细碎。还有,陪我去你时常独行的无车道走走,古稀之年,别无他求。
  
  我折好她的信,揩去脸上的水。回头看雨已停、云已散、人已去的悄静的无车道,想像着我同她并行细叙的来日。于是向这个好去处轻点了一下头。是道别,更是道谢。有这样一个好去处,可以健身,可以纾解,更可以与山、与水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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