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梁【虚设桥梁】

  叶添添手执着伞走过格林大桥时,江上的风把她脑后的头发撩到脸上,一绺绺的贴在她脸上,痒痒的,她不得不用另一只手去撩开发丝,偏偏那只手还拿着资料,于是三个手指捏住资料,腾出两个手指对付头发。就在手忙脚乱中,风就把她手上的资料旋走了,飘向江面。
  疾驶而过的公共汽车上,有一个探头探脑的小男孩,惊呼:“好像有鸽子飞过哩。”有一少妇说:“小近视,是废纸,废纸!”
  叶添添喃喃,废纸?眼前的纸飘飞着,她想起一直以来做的一个梦。她总是梦见出殡的人群,沉默而又缓慢穿行在黑漆漆的梦中,他们面目模糊而又可疑,他们不断地重复一个动作――抛撒大把的纸钱,白得凛冽的纸钱把黑漆漆的梦蚀出一个个洞。
  现在,江面上白色的飞舞,像极了她的梦。她目瞪口呆。崩溃在静静地生长。她突然歇斯底里地把手中的伞掷向桥下。
  曾经有人这样为她解梦:“你运道差,尽蚀财,抛出去的财。”
  
  一
  
  那些飞走的所谓废纸是叶添添的应聘材料。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应聘失败了。她学的是法律,大专文凭。听起来是一个硬邦邦的专业,硬得让人敬而远之。法律?那不是很会捍卫自己的利益,用人单位想占一点便宜都会让法律给治一下。
  叶添添长得一点也不像咬文嚼句地寸土必争的“法律”,她瘦弱单薄,甚至习惯性低头含胸,和别人目光相触时总是倏地避开,一个长得充满妥协色彩的人偏偏学的是法律。
  早上,叶添添被鸟儿婉转的叫声惊醒了,她发了一下呆,城市里还有鸟叫声?也许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是叶添添觉得自己是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她总觉得什么东西在啃噬她。
  她租住的房子很小,没有窗,因为是私人楼房的底层,新粉刷不久的墙是白的。只是有一次夜里,她随手一摸墙,摸出一把的水来。于是她出了一身冷汗。这房子住不得的,连墙都会出冷汗的房子充满了黏稠唾沫一样的气息,仿佛自己苟延残喘活在某个怪兽的口腔里,准备滑向喉咙的深渊。她不可遏止地想象了胃的蠕动反刍与食物发酸的气息。自己变成别人的食物。
  可是才二百元的房租很便宜了。当初长着一双吊梢眼的房东倚在墙上,一只脚撑在地上的红色人字拖里,另一只脚的脚丫挠着支在地上的脚,“哧哧”,皮屑就轻飘飘地掉了下来。房东的话也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很便宜的了,像开教堂一样了,才二百块钱,嫌贵的话住顶楼那间,一百五十块钱,别人刚刚搬走。”
  叶添添在一百五那间住了一晚,石棉瓦的屋顶把白日积攒的热量全部释放出来,老鼠呼朋唤友,热热闹闹,气势嚣张地越过她身躯。
  叶添添还是住了二百块钱那一间。房东轻飘飘落下一句:“很便宜的了,进去住,很凉快的,像开空调一样。”
  是很凉快的了,凉得阴森森。冒水哩。房东撇撇嘴,照旧轻飘飘落下一句,“这样很好的了,人家开空调嫌空气干燥,还买加湿器呢――没见过乞丐也嫌米糙。”
  叶添添哪里敢嫌米糙,有的吃就得了。早上起来,她习惯性地掀一下席子,看看席子上的霉斑的领地又扩展了多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看下来,她居然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成就感,仿佛是看自己的秘密花园里的花草是否生机勃勃。有一次她居然梦见那些霉斑茂盛得近乎疯狂,狰狞地攀上了她的躯体。醒来时,全身酸软。照镜子时,脸上好像也长了斑,不知道是霉斑还是雀斑或是黄褐斑。从此她就稍微起来早一点,多一点时间洗脸。
  叶添添吃了两口昨天的冷饭,就清点了一下身上的家当,有两张一百元,两张一元,还有半张一元的残缺人民币,买不了东西的。房租二百元还可以拖几天再交。
  在路过公共汽车站时,她犹豫了一下,是坐公共汽车去还是走路?五个站,公共汽车一块钱。走路?看天边黑乎乎的,可能半道就要下雨。车来了,叶添添还是上了车,她把那张残缺的一块钱叠起来,快手快脚地塞进了投币箱。她有一点惭愧。所以当有老人上车时,她像弹簧一样蹦起来,让了座。她的过分积极,使那个秃顶的老人受宠若惊。他说,“谢谢,真是一个好姑娘。”
  她抬手握着车顶的吊杆平衡躯体,眼睛无所事事地张望着,看见了别人抬手的腋下的汗毛,剃过的,没剃过的,剃过但正初长的,男的,女的,都是不雅的却是散发着很旺盛的人气。有一个男人,总是久不久稍微把头蹭在肩,似乎是抹去鼻尖的汗水,但是,以叶添添的敏感,她觉得这个动作有一点迂回,甚至鬼鬼祟祟――哦,他似乎是在嗅自己的腋下的汗臭是否影响了周围的空气。她不由得微微一笑。这个男人五十多岁了,体面得近乎谨慎,她父亲那个年龄,可以使用慈祥这个字眼了,她注视着他的背影,他的背是辽阔的,挺拔的。叶添添一直没有正面见过他的面孔,她喜欢保留一点想象,与性别无关的,虽然以她二十四岁的年龄,她更应该对朝气蓬勃的异性充满幻想。她私下称他为老先生,而不是老男人,稍微有一点尊重。老先生高举的抓吊杆的手上有一个五分硬币大小淡得近乎蓝色的斑块。
  今天,她的目的地是人才市场,有综合专场招聘。
  投递材料时,代表单位招聘的工作人员总是微微抬一下眉毛,“哦,法律。”又打量了一下叶添添,很职业地说:“这样吧,把材料留下,我们给老总过目一下,有消息再通知。”甚至有一个男人,一本正经地看完了她的简历后,目光像巡逻艇一样巡逻过叶添添的面孔,她忍不住佝偻了一下腰,脸无法控制地发热,彻底出卖了她的羞怯。男人放弃了他的一本正经,笑着说:“你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也学法律?你知道吗,你一点魄力都没有。这样的人容易饿死的。”叶添添挺了一下胸,假装镇定地轻轻抽回了自己的资料。她转身时,听见男人对同伴说:“老总可不喜欢懂法律的打工仔,很会找碴的。”
  接下来,叶添添没有了投递材料的心情。她站在一旁看一家全国美容连锁店招人。一个主管模样的瘦削女人,衬衣领下的肩胛骨突兀地耸立着。她说话语速急促而凌厉,“哇,学药理的专科生,多好的专业啊。”她夸张地感叹完后,倾身侧过头用同样夸张的热情问:“你要应聘哪个职位?”女孩对这样空前的热情有一点不安,说:“文员。”主管猛地把身子往后一靠,夸大自己的失望说:“可惜,可惜!你为什么不应聘美容督导呢,这个专业很适合这个位置的。”“我觉得文员没有那么复杂,不用协调太多的人际关系。”“你这么一说,你再优秀我也不敢录用你了,你暴露了你的缺点,怕累,怕辛苦,怕麻烦,真的,你去到哪里人家也不会录用你,我四十岁了,还拼命学,怕年轻人赶上我,把我淘汰,恐慌啊,没办法,你的材料我不收。”
  叶添添看着那个女孩的窘迫,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一样的年龄,一样的害怕人与人的短兵相接。对于和自己气味相近的人,叶添添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好感,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接近,又害怕接近,很矛盾。她微笑着注视自己的影子,看着她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她突然想到一句诗,和这个奋力争取机会的与时俱进的会场气氛不和谐的一句诗。她稍微改了一下。
  “浓妆艳抹的你啊要上哪里去,我惨白的影子。”悼词一样。
  
  二
  
  这时,叶添添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面试的通知。那时她应聘一个仓库管理员的位置。她喜欢仓库,喜欢物与物的拥挤,物与物的堆叠,有一种无声的取暖的气息,静默得近乎默契和谐。这有一点不可思议,她就是喜欢。喜欢物在她手下变得有秩序,在这里,她是秩序的制定者,物品是被动的,她是主动的,独裁的。她是它们的法律。
  这是一个技术含量不高的工作。门槛低。应聘的人也多。
  她不喜欢人与人的拥挤,他们不是在取暖,而是在互相侵犯。
  几年前,叶添添做过保险推销员,在把亲戚朋友的保险做完后,需要陌生拜访发展客户。
  那天,叶添添将要进入楼道,正好要拜访的客户下来,应了几声,说出去一下,让她等等。客户是个中年女人,虽然臃肿没有了腰,却依然穿了件裙摆很阔的连衣裙,下楼时提着裙摆,有点矫情的拿捏。叶添添殷勤地尾随客户取摩托车,因为不会说什么,只好努力堆着笑,腮帮拼命耸起来,把笑托在颧骨上,不敢松懈,唯恐笑打滑,跌落下来怠慢了客户。
  客户的车被毛毛细雨打湿了。客户稍微有点犹豫,但叶添添觉得对方似乎有一点无声的威慑,她马上掏出自己的纸巾,抢上一步,说:“来,我帮你擦。”
  在擦拭摩托车后视镜时,她还卖力地呵了几口气,顺势瞄一下镜子中自己的笑是否还完整地堆在脸上。还好她的笑在鼻尖、腮帮、颧骨的共同作用下,支撑在那里,好像离脸有三尺远。只是眼睛没有笑。在不经意中,在镜子中,她看见自己的脸后有客户的脸在张望,她是不是说:“假!”
  摩托车走了。叶添添立在楼梯口。等着。彻底把晾了半天的笑收起来。脸挂了起来。
  不知道多久,叶添添才如愿以偿地坐在客户的家。中年女人坐在沙发上毫无顾忌地撩起裙摆扇风,嘴里说,“热,热,热。”叶添添几乎可以看见她的底裤了。她低下头,避开,却看见自己的脚在凉鞋里,大脚趾把丝袜戳出了一个洞,她不知道把它收到哪里去。她为自己的大脚趾羞耻。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讲解保险的了。却记得中年女人很突兀地插进了几句话。
  “你的文胸里面没垫海绵吧?看你还很小的,那么丰满的,还很翘的,肯定有海绵。”
  “你说注射丰乳,是不是像注水猪肉一样,可是男人不会花钱摸一把水的。”
  “你说男人……”
  叶添添在中年女人的断断续续打断中,顽强地把保险方案说完。期待着对方有所了解,中年女人慢悠悠地又说了一句:
  “这女人啊,乳房那里要经常给男人摸才丰满的。”
  叶添添抬着头,微笑着注视女人,注视对方平坦的乳房。她有一点悲哀,自己白讲了半天。她决定再讲一遍。
  中年女人摆摆手说,“你不用讲那么复杂的,什么重大疾病保险,概括地说,就是,我得的是那一种必死无疑的病才能得到赔偿金,那钱不是治病用的,是作埋葬费的。”
  “假!”中年女人掷地有声,大义凛然。然后又歇斯底里说,“为什么什么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叶添添气馁了,仿佛自己露的大脚趾都给对方洞察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中年女人,倚在门上,像怨妇一样说,“这女人的命运啊,在男人身上。你做那么辛苦干什么。”中年女人还似乎无意地捞过叶添添的腰,试探虚实地掐了一下,叶添添忍着。
  那一天是白忙了,下楼梯后,叶添添习惯地整整妆容。她是衣着光鲜的,职业的需要,至少现在。
  有一小伙子,挑逗似的冲她吹口哨,大声感叹:
  “浓妆艳抹的你啊要上哪里去,我惨白的姑娘。”
  叶添添突然落了泪。在看见中年女人的摩托车时,仿佛那女人隐在后视镜中,气吞山河地说:“假!”叶添添“呸”把口水吐在了后视镜上。
  
  三
  
  现在,叶添添正前往一个电子科技大厦面试。上七楼。这一层层上去,看着各种高科技的产品的屏幕,发着斑斓的色彩,到处都是亮晶晶的,亮得发寒,镀着反光材料的装饰面板,以拒绝的姿势把各种斑斓折射出去。叶添添在这个充满反射的光与影中,看见自己窄窄小小的面庞被动地流动在墙上。恍惚间,她还看见另一张面庞衬在自己脸后――窥视,打量。
  那张脸圆,冒油,中年女人。摩托车后视镜里的女人。
  还好,面试的是一个男人,叶添添没有来由地松了一口气。男人秃顶,微微有点油亮,很容易让人想起“烛照”这个词,烛照着叶添添渺茫的希望。他心情很好的样子。照例说了一句,“哦,学法律的。”
  草草问了叶添添的一些经历,男人若有所思。叶添添试探地问了一下薪水。男人没有一下子回答,反而似乎是闲聊地说,他以前聘请了一个会计,开了三百块钱的工资,对方跟着他干了一年,就这么回事。过了试用期也没走。
  叶添添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心理测试的闲聊,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我才不信呢,三百块钱谁愿意做?”
  男人好脾气地说,“大把有人去做。”在供方过剩的情形下,他有着一副买方市场的优越感。
  叶添添稍微有一点妥协,说:“十年前的事吧,现在最低工资保障可是五百元……或许,这个会计是个新手想积累一些经验,经验很重要的,书本上的知识需要实践实践。”
  男人一摊手说,哪里,去年的事,人家经验丰富得很。
  叶添添心里说,开三百块钱的工钱也好意思告诉别人,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一个抠门的老板。口里却说:“这有点不可思议。”
  男人稳操胜券地说:“不可思议的东西多着呢。”
  叶添添大概明白了什么,对方希望她能接受一个低到尘埃的价位,暗示着,试探着,迂回着。叶添添沉默了,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自己过于落魄,让对方看见了底牌,走投无路的女人,面对别人施舍的一碗稀粥,甚至是一碗隔夜的馊粥,她有资格犹豫吗?她应该义无反顾地扑上去,让施舍者大有成就感。可是三百块钱实在太少了,吃饭的钱都不够。
  男人对她的沉默有一点不耐烦,说,“这样吧,我觉得合适的话,这两天会通知你。”主动方依然是他的。男人的目光一直盯在她的面庞上,让她深感不安。她不是没遭遇过这样的目光。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但是她是清秀的,因为年轻。在遭遇这样的目光时,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展现她极具女性特征的羞涩,让男人感觉她是一个愿意被动的女人,不,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不必带着征询的目光,毫无疑问这个女人天生是驯服的。
  男人用笔“笃笃”敲着桌子,饶有兴趣看着她。看着她带上了门。很戏剧的,女人的大裙摆被夹在了里面。男人盯着那呈三角形的裙摆,看着它慢慢地被门外的女人抽出,一点点,缓慢得像什么――男人想起了自己的初恋,缓慢的进展,白色的裙摆,甜蜜的惆怅,年代已久的发黄的恋情。那时的她坐在他的单车尾架后,风把他的衬衣的吹得鼓胀,像一面待擂的鼓,她的头她的手就不断地擂在那面鼓上。她大呼小叫着,不经意中,在下坡路时,得意忘形的车轮把同样得意忘形的裙摆绞了进去,被褪去裙子的女孩无地自容地蹲着。男孩脱下自己的衬衣给她围着。男孩满头大汗地对付那条裙子,单车的轴条以严肃的姿态紧缠着裙子,他只能缓慢地抽出,唯恐钩破了裙边的蕾丝花,这真是一个浩大而繁杂的的工程,面对轻薄的裙子不谙世事的男孩势单力薄。
  不知道是因为裙子最终被扯破了,还是女孩不愿意想起自己曾经的狼狈,从此,那段朦胧的恋情不了了之。
  此刻,男人可以想象女人在门外的满头大汗。他微笑了。然后他绕过办公桌,走向门口,没有开门。而是捏紧了那段白。那段白像一尾鱼被他攥在手里。
  叶添添不得不敲了门。
  门毫不犹豫地开了,门风裹挟着男人的鼻息,鼻息吹在了叶添添的后脖子那里,痒痒的。男人的手很自然地攀在了叶添添的腰上,像有一块热热的东西敷在腰上。叶添添的腰很细,像瓶颈,男人像攥住啤酒瓶一样攥住了她。男人沉稳地说:“跟我吧,五百元 一个月,做哪份工不是做?何必做仓管。”他的历练已经使他习惯用钱解决问题,包括感情――这是一个不必投入太大的女人。在金钱上他不习惯太挥霍。
  叶添添沉默着,心里想,他居然敢如此从容。她慢慢地把腰上的手指一个个掰开,手指是热的,湿的。她把他的手挪走。但是男人很有信心地递给了她一张名片。对于他一切都是一个欲擒故纵的游戏。
  叶添添心里有愤怒,愤怒自己的被动,她没有义正词严地面对这样的挑衅。尽管她是学法律的。她攥住了那张名片。男人说:“你可以考虑一下。”
  那张名片是黄的,像久穿的白色衣物有一点不洁的污秽。名片烫得让人感觉准备发生自燃。
  在拐弯的时候,叶添添觉得自己应该大义凛然地把名片撕了,这是好女孩应该有的举动,然后掷进垃圾桶,但是她没有。她突然想,男人怎么会看上自己呢,想必自己还是有一点姿色的吧。她一向对自己的相貌没有太大的信心。花枝招展是属于别人的,她没有什么可以招展给别人的。可是现在她被标上了明码实价――可是,才五百元哩,刚刚达到最低生活保障线。这意味着什么?她叶添添就是卖也只是搭秤头的边角料,不值什么钱,便宜,便宜得让男人觉得不必讨价还价。
  在一楼的化妆品专柜里,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正在比划十指上的指甲油,是一种灰色的布着点点亮点的彩妆,一个女孩做势往指甲上一吹,另一个说:“指甲油晾干了没有?”另一个说:“我跟的那个男人,没几个钱的,差不多了我得甩了他。他可是一个闷葫芦,太干脆断了,他很受伤喔,没办法,谁叫他穷。”另一个说:“我好后悔啊,我原先认识的那个三寸钉,家里有几套楼房,还是独生子,还有私家车呢,当时真是看走了眼,现在人家要的是一个小学教师,都睡在一起了。煮成熟饭了。我怎么样才能把人家撵走啊。难啊。”“谁叫你当初没算清别人的钱再甩人家。睁眼瞎!”两个小女孩同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好命苦啊,怎么遇不上个有钱的男人啊。”然后她们笑作一堆,互相掐着对方。叶添添仿佛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了,她无声无息地笑了。世界真是如此坦荡明了。
  一路走过来,总有人往叶添添的手上塞广告,她体贴发传单人的工作,一律拿着。只是她展开看时,都是一些�斑美容的广告。那些广告无声地提醒着,叶添添不过是一个长满雀斑的女孩,她自嘲,自己总算也有成为被争取资源的资本。
  是啊,叶添添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可是关键她是一个女的,她有被人窥探的一面,她有着温润敏感的一面。
  
  四
  
  走出大厦的大门,有人喊住她:“添添!添添!”就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廖春,小学同学了,碰巧在一个城市混,拼命地把老乡的那点关系渲染到极致。廖春矮胖,吃水也长肉的胖。阳光下,她笑得像一团发得暄腾腾的面团,廖春什么时候都是乐观的,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的样子,她经常自嘲:“我是一个母馒头,朴实无华,耐饥,可惜现在的人喜欢吃面包,面包是哄人的,抓起来,只是一点点,哄得了眼睛哄不了肚子。现在的男人就是吃面包的了。”她的乐观中有一点愤世嫉俗。
  现在暄腾腾的面团黏在叶添添身上,廖春说:“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添添,甜甜,笑得甜一点才对得起自己。”
  叶添添只好笑笑。廖春在一家物业管理公司做物业管理人员,现在什么工作都取一个唬人的名称,卖楼房的叫置业顾问,其实说白了她就是负责收取水电费,守株待兔地等业主上门交钱,清闲得像在养老,可是还年轻,只好养肥。可是也就五百块钱的,够喝稀粥。
  廖春说:“老同学,人要有奋斗目标。这样才有精神。”她这样说时,脸上的笑是积极的,像搞传销时振臂一呼而百应的闹腾。鼻尖上的密密的汗很快融在一起,她一偏头,把鼻子蹭在肩上。鼻尖上的汗马上又不屈不挠地冒了出来。廖春的恋爱也曾经是百折不挠,可惜总是一败涂地,于是有了免疫力。
  叶添添说:“你还是减减肥,争取嫁一个男人。”
  廖春说:“我才不减肥呢,这是富态,像一尊佛,有旺夫相,你懂什么。我现在是猛吃猛喝,自暴自弃。”
  “你要坚强一点。”
  “放心,我有远大志向,现在我的奋斗目标是积攒够两千块钱。”
  叶添添诧异地说:“两千块钱做得了什么事。”
  “你懂什么,两千块钱可以争取一段婚姻,跨国婚姻,我打听了,涉外婚姻包成功是收取两万块钱。”
  “你这不是倒贴钱嫁人。”
  “我哪里有那么蠢,预交两千,可以放资料,见人。不舍得孩子哪里套得住狼。我的目的地是澳大利亚。”
  “说不准你套的是一条色狼。”
  “你前怕狼后怕虎的,这辈子完了,再说,套住一条有钱的色狼比在中国套住一条没钱的饿狼好多了。反正都是被人啃骨头的命。”
  叶添添被撩拨起了好奇心,问:“还有一万多的费用怎么办?这个婚姻很昂贵哟。”
  “蠢,见了面,对方看上了你,你还不会哄他为你出钱啊。笨!再说,人家外国佬才不喜欢排骨美人,摸起来硌手,像我这样胖的人紧俏得很呢,流线型,反正拿来睡觉生孩子的,女人要那么漂亮干什么。”
  叶添添听得目瞪口呆,又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廖春,你要坚强。”
  廖春说得神采飞扬,甚至有唾沫溅上鼻尖跟鼻子头的汗汇融在一起,仿佛美好的生活已经插上洁白的翅膀,扑棱棱飞过眼前蔚蓝的天空。廖春就是那只鸽子,矫健地掠过叶添添的萎靡暗淡的天空。它欢快的翅膀扇起的风让叶添添一阵恍惚,神思迷离。那只鸽子轻轻地飞了一会儿,落在了叶添添的肩膀上,它用嘴啄弄着叶添添的耳朵,絮絮叨叨,痒痒的。
  “很多人嫁过去都是衣食无忧的,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对于女人来说首先解决温饱问题――要过跷着二郎腿吃饭的日子。番鬼佬的审美和中国人不同,长得不靓的叫做长得有个性。”
  廖春一拍叶添添的肩膀,很有气魄地说:“叶添添,你要坚强,要有奋斗目标,要胸怀大志。”
  廖春再一拍叶添添的另一只肩膀,一锤定音地说:“就这样了,未来的澳大利亚的农场主的夫人,地主婆。”
  “哎哟,公共汽车来了,我有事,先走了,回头见,对了,澳大利亚见!”廖春风风火火地上了车,那身肌肉跑动时,波涛汹涌,遏止不住的生命激情在汹涌。
  叶添添在阳光地里愣了一下,那只鸽子飞舞时好像落下了一两根羽毛,似有似无地在心头抚过,一阵酥痒。
  首付二千元,按揭婚姻,好像也不贵哟。然后跷着二郎腿吹空调吃饭。可是对面坐的是一个番鬼佬,络腮胡子,胸部长满毛,可能,毛上还挂着汗水,汗水干了可能还渍着淡黄的盐晶,还有那只手,应该也是长满倒伏的汗毛,那只手如果摸在自己的身上――叶添添在阳光地里起了一身的鸡毛疙瘩。
  可是,没有饭吃的时候,自己还不是饿得直打冷战,打冷战时还不是起鸡毛疙瘩,殊途同归,归根结底,还得选择一样,随风倒伏的汗毛,不正像丰收的季节里沉甸甸的麦穗,明亮金黄充满希望。那只手应该是暖和的,抚慰过自己疲惫的身躯。关键是那只手留着钱的体温,可以取暖的体温。它应该像熨斗一样熨平自己满身的鸡皮疙瘩。
  二千块钱赌来一世的好命,好像可以试一试。
  可是,叶添添现在只有二百块钱,还要赚钱。
  两千块钱――二百块钱,还有差距。还要交房租呢。
  叶添添突然有了奋斗目标――两千块钱。好像很卑微的目标却连着一个金灿灿的未来。
  
  五
  
  现在,叶添添目标明确,斗志昂扬。她甚至甩了一下头发,她在虚拟自己的额头有大把的刘海,她甩了一下刘海,不让它们遮掩自己的眼睛,不让它们阻挡自己远大的目光。然后她挺了一下胸,故意凸显一下自己的女性特征。
  但是,还是得找一份工作,找一个会生蛋的母鸡,鸡生蛋,蛋生鸡,最后才是澳大利亚的地主婆。叶添添又上了公共汽车,奔赴下一个人才市场。很远的路程,是终点站,近一个钟点的时间,叶添添找了最尾的一个座位。
  车子晃动着,摇篮一样。叶添添就有一点迷糊了。那样的晃荡,仿佛是呆在母亲肚子里的羊水里,温暖混沌。那是家的感觉。
  家乡这个时候应该是蒲公英开花的季节了,她曾经坐在家乡的半人高的土墙上吹蒲公英,赤裸的脚荡悠着踢着土墙,泥土簌簌落下,泥土落在墙角的蜈蚣草上,蜈蚣草起哄似的把泥土弹出落在地上。
  叶添添的家里很穷,她出生时,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又添了一个吃饭的。”父亲也叹了一口气说:“又添了一个赔钱的。”所以,她有了一个名字叫做“叶添添”。但这并不防碍此刻叶添添兴致勃勃地吹蒲公英。
  “噗――”
  “蒲公英梳头�。”呼出的轻柔的风把蒲公英金黄色的花吹出很远很远。
  在乡下女孩很正式的梳头意味着嫁人,蒲公英要嫁去哪里?很远很远,她和风私奔漂洋过海。很多年以后,叶添添在一个将暮未暮的黄昏,在一个寂寥的公园,看着一个城里的女孩吹蒲公英,那女孩吹得很用力,几乎是恶狠狠的样子,结果,蒲公英的头发还没来得及飘扬梳理,就纷纷坠落到地上。当女孩举着秃掉的草秆时,叶添添突然想落泪,她想到了“剃度”这个词,蒲公英支着剃度后的脑袋迎接着风的抚摸。
  后来,有一天,叶添添的父亲到县城去卖扫把,结果没有回来。和一场车祸有关,钱没赔多少,因为她家请不起律师,一切不了了之之后,她母亲说以后我们家有个学法律的就好了。
  叶添添记得她最后一次把手搭在父亲的手背时的感觉,冰冷,粗糙,微微发紫。父亲手背上有一个五分硬币大小的黑斑。她眼睁睁地看着黑斑似乎在无法控制繁殖蔓延,似乎是父亲手上的斑吞噬了父亲的生命。虽然叶添添以后才知道有一种斑叫做尸斑。但是很久了,那种蔓延的感觉一直纠缠在叶添添的生命里。
  后来叶添添就学了法律。这是后话。
  后来叶添添家里更穷了,毕竟是缺了男人的家。叶添添的母亲望着几个吃饭的孩子,几乎就要弃家另嫁他人了,叶添添也必将退学。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天,有一个大人物到她家里坐了一下。这是一个蓬荜生辉的荣耀。那是一个经常在电视机里对话筒讲话的人物。大人物落座时没有做嫌弃样地拂拭一下落满灰尘的凳子,电线的拉绳附着来路不明的蓬松的乌黑的絮状物,大人物拉了一下,满手的污秽。但是灯光映亮屋子中央的叶添添,叶添添的眼睛有一种仰视的憧憬,亮亮的,眸子里有星星。大人物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成就感。他蹲下来搂过叶添添瘦削的肩膀,面向镜头微笑,叶添添羞涩地猫一样被动地偎依着大人物,这样拍出的效果非常好。这是一个送温暖的活动。
  叶添添就上了报纸和电视,于是她又有书读了。
  叶添添的母亲一直觉得叶添添有书读是因为和那张相片有关,于是,那张相片被过塑装了镜框,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供神一样地侍奉,有时还燃上三炷香。
  从此,叶添添就需要经常照相,这样就解决了学费问题,叶添添已经习惯照相了,虽然她不喜欢。她家依然是穷的,虽然有时候家里也有电视机,但是照相以后,电视机又回到了原来的主人家里。
  上了大学,叶添添还是经常照相,当然不是和同龄人照。还是和另外的大人物照,她还是习惯性地羞涩,习惯性地猫一样被动地偎依着大人物。很多人都说她是上镜的。低眉顺眼,千言万语难以表达的感恩。
  在“手拉手,送温暖”的校园宣传栏里,叶添添频频亮相,知名度大升。叶添添从来不敢去看那里,总是低头匆匆逃一样地走过。
  有一次经过宣传栏时,她耳边掠过一句话:“哟,这个道具。”她有一点慌慌张张,她觉得自己有一点病态的敏感。没有人知道叶添添内心的压力。有一种叫感恩的东西在威胁着她的生活,它以爱的名义扼杀着她不为人知的自尊。
  叶添添宿舍里的张桂芬喜欢说:“叶添添,你那么穷还喜欢穿高跟鞋啊。”
  叶添添宿舍里的王燕丹喜欢说:“叶添添,你怎么可以涂口红,以后人家就不赞助你学费了。”
  叶添添的辅导老师说:“叶添添,你要注意影响,不要恋爱,拿着别人赞助的钱,要专心读书,报效祖国。”
  叶添添的班长说:“募捐钱给白血病人的活动,叶添添可以免了,考虑到你也没钱,就是捐也不是你捐,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捐也是借花献佛。”
  有时叶添添执意要捐,班长一高兴就说:“连叶添添都捐了,你们还不捐啊?”后来她就懒得掺和这样的事了。
  不捐就不捐。没有人知道叶添添心里硬邦邦的那一块。为什么要捐钱。就算那个病人幸运活下来,他要欠多少人的债,累不累啊?一辈子也还不了,要对多少恩人赔笑,谨小慎微,有多少人可以对他居高临下啊。她想,何必延续另外一种痛苦呢?
  毕业以后,叶添添就很少照相了,也就与任何赞助无关了,她将独自面对贫困,贫困依然是世袭的,她的自尊心却是稍微有了一点妥协。那个硬邦邦的地方也就开始有了犹豫,比如现在,叶添添在想,如果自己和一个番鬼佬照相,自己是不是也像一个道具一样被搂在怀里。
  可是,只是搂在一起而已,还没有睡在一起呢。睡在一起就不是道具了,是活生生的女人了。男人的女人――夫妻共同财产。
  公共汽车突然刹了一下车,叶添添头磕在了前排椅背上,醒了,该下车了。
  
  六
  
  叶添添再一次从一栋大楼里走了出来,完成了一次面试。才下午四点钟。还早着呢,去哪里好呢?她转进了一个银行,那里有空调。负责做银行保安的是一个粗眉大眼的姑娘,鼓着一对美丽的眼睛,对来这里蹭空调的闲人充满敌意,敢怒不敢言地克制着。叶添添坐了一下,有一点不自在,几分钟后,她走出了大门,在推开玻璃侧身时,有人不经意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有风,她感觉一侧脸上的头发动了动。有好闻的香皂味掠过,应该是“力士”牌吧。
  她甚至心情很好地想起一个人,学生时代,坐在她前桌的男生,也是那样喜欢“力士”牌香皂味,干净的气息,每天他总是急匆匆地从她后面走过,衣襟带来的风甚至让叶添添桌子上的作业本随风落下,然后他总是万分羞愧捡起来递给她,经常的一递一接中,手就有了机会碰在一起,有一段时间,叶添添总是疑心是他故意碰落下来的,这里面应该有试探,有暧昧。然而,他落座后,板着身子,正襟危坐的样子,他的桌子上刻着“奋斗奋斗再奋斗”,她不是他的奋斗目标。她也假装他不是她的奋斗目标。
  虽然他们也在一起散步过,隔着标准的一米距离,她踩着他的影子,她用天真得近乎可恶的语气说:“和你走一起,给我宿舍的人见了,他们会以为我在和你恋爱,很麻烦。”他好脾气地笑着。
  虽然他们也去看过电影,她喜欢看《鲁冰花》,而他只打瞌睡,最后摊开两臂,搁在椅背上,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这时,叶添添感觉到了一种迂回的试探,她等待着那只手臂从后颈揽过来,然而,这种试探仿佛万里长征,直到电影放完,它依然在酝酿情绪。
  她莫名其妙地“噔噔”走了,一言不发,而他似乎对复杂的情感试探感到厌倦了,偃旗息鼓。就这样冷了下来。走上了社会,再也没有这样美好的试探迂回了,一切是直截了当的,明码实价了。没有了朦胧的期待,她心中大痛了一阵。
  可是这时,叶添添觉得有一种诡异袭了上来,她一摸腰间。她真真正正地心中大痛了一阵――钱包不见了,完了,所有的家当。
  叶添添漫无边际往家的方向走回去,所谓家,不过是租住的地方,还没交房租的地方。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个江边公园。天暗了下来,她找了个黑暗的设有一块大卵石的角落坐下,目光涣散,发呆。
  眼前,有一大堆上了年纪的人在跳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躯体是僵硬臃肿的,但是他们是毫不在乎的,他们要的只是轻松愉快。
  一只羽毛球落在叶添添脚下,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捡起它,他问道:“阿姨,你怎么不过去跳舞?”
  叶添添笑笑说:“阿姨肚子饿了,跳不动。”
  小男孩一伸手,擎着一个冰淇淋说:“那我有冰淇淋,你要不要咬一口。”
  叶添添有一点无地自容:“不要了。”却顺势咽了一下口水。
  不知什么时候,叶添添的两米之外的卵石上有人开始拉二胡。叶添添迷迷糊糊地听着,转过背看过去,顶上的路灯穿过树叶,正好把光落在支在铁架的乐谱上,而这个老人隐在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跳舞的人散去了,打羽毛球的男孩也走了。月亮清朗地挂在天上。拉二胡的老人,正起身收拾东西,他的衣襟掠过乐谱,沙沙,有一点冷清。月光落在老人的手上,他的手上有一个五分硬币大小的黑斑。叶添添略略吃惊,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她踩着他的影子走在他的身后,揣摩他的身份,退休的音乐老师?文化单位的专业人士?爱好二胡的机关退休干部?他的手使她想起自己的父亲,还有他是不是经常坐那一路公共汽车。这种有闲情拉二胡的人应该也是有一点闲钱的。
  在一间房子面前,老人站住了,回过身,他说:“姑娘,你一路跟着我,有什么事啊?”
  叶添添低着头,说了一句自己也被吓住的话:“你……要不要……我陪你?”那句话被制造出来以后,叶添添只能听天由命地被它左右着。
  老人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说:“什么?”然后又恢复常态,打量起对方,好像不是专做这一行的。这个老人还算长得整齐,衣服是灰色,不是那种给人污秽感的灰,而是妥帖稳重的灰,衬衣纳在皮带里,还是挺拔的。
  他说:“我老了,没有欲望了。”
  空气凝滞着。叶添添专心看着自己的脚趾,很久没有修剪了,有点棱角。
  他又挣扎地说:“姑娘,我不能做你的歧路。”
  叶添添很费力地听着,好不容易才知道他说的是“歧路”这个字眼,非常的拗口非常的书面语言非常的文艺腔非常的有宗教味,对方应该是一个退休的教师吧。
  门“哐啷”关上了。
  虽然老人没有做了叶添添的歧路,但是,那条歧路依然闪烁在黑夜里。虽然老人洁身自好了,但是,他没有真正堵住叶添添的歧路。也许老人,在布道一样地说完这句话时,留下二百块钱,关键还是钱,也许会改变叶添添的生命走向,同时也改变我小说的人物的命运走向。
  有这么一刻,叶添添心里叹息,也许自己不够漂亮。
  然而,叶添添被迫被某种冥冥之中的走向吸引。她走出了那条幽深的巷子。
  
  七
  
  她在巷口的路灯站了一下,飞扑路灯的夜蛾久久停落在她头上。夜是清冷的,不管夜蛾如何制造飞扑明亮的姿势,依然改变不了夜的寂寥。
  叶添添摸到了那张名片。
  电话一通,刚刚“喂”了一声,男人就笑了,“知道是你。”一副如来佛嘲弄孙悟空的口气。
  他说:“你在哪里?”
  叶添添拿听筒的手神经质地抖动起来,她听见了听筒里“咝咝”的电流声,对方微微的喘息声,她突然恶心起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有愤怒有呐喊地“怦怦”着。
  “爸爸,这道题我不会做。”
  听筒里突然挤进一个童声。
  听筒里声音黯了下去,是对方捂住了话筒。但是叶添添依然可以听见。
  “宝宝,爸爸忙,去问妈妈。”
  “妈妈也忙。”
  “你香她一下就不忙了。”
  “哦,爸爸也经常香妈妈。”
  ……
  电话里重新响起清晰的男声:“喂喂喂――在听吗?”
  叶添添沉默着,直到电话里响起:“嘟嘟嘟……”
  搁下电话,叶添添努力笑着对电话亭老板说:“我忘了拿钱包出来,这样吧,我把一串钥匙押在这里,明天我过来付话费。”老板无可奈何,只好默认这个举动。
  她放下了出租屋的那串钥匙,决定再也不取回来了。那串钥匙就值四毛钱电话费。
  叶添添在桥头伫立着,没有人知道她想什么。
  眼前的桥面很宽啊,据说这桥有五十年的历史了。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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