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的小说《1984》描述未来人们在独裁下失去自由,担心人类会毁于自己憎恶的东西;赫胥黎的小说《美丽新世界》则截然相反,描述人们在享乐中失去自由,担心人类会毁于自己热爱的东西。当今时代发达的娱乐产业、疯狂的大众文化,似乎一再显示出,可能成为现实的是后者而非前者―――我们也许会因耽于享乐,忽略价值理想,成为跟着流行跑的机器,在纸醉金迷中和平灭亡。
这就是波兹曼的名作《娱乐至死》企图提醒的,同样也是当代中国从超女的走红开始,舆论对大众文化全方位的焦虑之所指:批评粉丝选秀、排斥网络作品、反感通俗学术、警惕电视节目……与娱乐有关的一切,都被打上低俗、肤浅的烙印。引用《娱乐至死》的观点,更是舆论的惯常逻辑,以至于此书从2004年出版至今,比之畅销小说,成名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成为娱乐批判人士的“圣经”。
难道我们真如书里所述,到了“娱乐至死”的时代?
所有的担心源于这样一个事实:人类开始从印刷文明,向新媒体过渡。印刷文明引以为傲的优点:逻辑复杂的思维、 高度理性的秩序、冷静客观的描述、等待受众的耐心等等,都被新媒体一一消解,代之以直白无聊的信息、情感泛滥的狂欢、即时分散的互动……仿佛自启蒙以来,人类竖起的心灵高度,都被压扁了。为了传播效应,标题耸人听闻,内容简短散乱。无论在电视、网络,还是公共场所,信息的价值越来越侧重是否吸引眼球,而不是对实践有多大帮助。“世界是平的”,娱乐化信息漫天飞舞,人也变矮了,不必对这些信息作出任何回答、任何行动,乖乖看着就好。技术缩短了时空距离,加快了生活节奏,“周围事物是不可掌控的”已成为人们的认知习惯。一次次突发事件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后可以握在手里的,似乎只剩下动动嘴皮子,掏掏皮夹子,用手脚投票,也就是“消遣”信息而已。原本现场长时间的激辩,沦为荧屏里剪辑后的表演秀;原本深思熟虑的文本,沦为口无遮拦的炒作;原本凝神欣赏的艺术,沦为无处不在的电子噪音;原本单纯简朴的生活,被广告诱发出种种奢侈物欲。
上述情景,确实很容易令人感到,当代人的精神家园已何等苍白、垃圾丛生。可如果换一个对比角度,感受会不会焕然一新呢?与波兹曼不同,还有另一种视角是这样解读娱乐文化的:由于社会日益复杂而系统,资源分配高度遵循效率原则,人越来越像流水线上的产品,每天重复机械劳作,被各种庞大的组织、严谨的制度捆绑在固定岗位上,压得喘不过气,快异化成机器了。于是,大众文化刻意拒绝深度,就是企图摆脱社会对个体的压力,减少权威规定的种种意义,通过解放身体知觉,达到狂欢和逃避的目的。换言之,追逐娱乐,是当代人对高度理性的制度文明采取的抵抗方式,为此而开辟出一块轻松喘息的空间。它得以立足的意义就在于,这片空间也许是权力的影响最弱的领域。大众从直白、颠覆的文化作品中,拒绝被社会秩序束缚,从而获得片刻的清爽愉悦。
也许做出这一切时人们只是单纯觉得,轻松一乐,有莫大的吸引力,很好地调剂了生活,并没有自觉意识到这背后的逻辑,但是许多思想者们却循着种种迹象,开始了自己对新时代的阐释:福柯揭露知识和权力的关系、鲍德里亚探索符号与消费社会的形成、利奥塔醉心于图像和语言游戏、芝加哥学派对市民心理的研究、伯明翰学派对亚文化的研究等等。一直以来舆论对“读图时代”焦虑万分,总认为新媒体让年轻人的兴趣从抽象文字回到直观图像,是一种思维的退步。但是也有声音如此疾呼:长期以来我们的概念脱离知觉,只在抽象世界中运动,我们的眼睛正退化为度量工具,可以用形象来表达的观念大大减少,而电视再一次把眼睛的功能还给了人类。利奥塔甚至认为,感性的知觉、形象的图画,比加工后的文字理性更通达现实。
这些对新时代作出的新阐释,也许未必正确,但至少它们提供了理解新事物的另一种可能,对传统理念的种种盲点,进行了反思和提醒。如果我们相信,人的内心总是追求更美好的进步,那么时下的娱乐狂欢,或许只是简单的表象。工业文明发展到弊端井喷的极限后,苦闷大众不得不有所反抗。这并不必然意味着自甘堕落,说不定恰恰相反,是对新时代的一种呼唤信号。
由此可见,我们远没有到娱乐至死的程度。解决过度娱乐的妙方,绝不是拼命打压娱乐,继续加厚束缚,把人们推回到本想逃出的冰冷工业机体。娱乐究竟会使人屹立还是沦落,或许在于,我们能否及时走入新的文明形态,克服工业时代的弊端,让大众重新获得与自己内心的和谐、与他人的和谐、与社会的和谐。
选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