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最坚硬【坚硬的钉子】

  “钉子户”是个形象的说法。钉子,它有一个锐利的顶端,可以进入任何物体的内部。我们提倡“钉子精神”,就是看中钉子的这种品质。但也有这样的情况,它进入得很深,它和周围的事物彼此渗透,甚至成了物体的一部分。要搬动它是不容易的。如果它进入的是木头,你得搬动整根树子;如果它进入的是墙壁,你得搬动整座房子;如果它进入的是泥土。你得搬动整个大地。你能把整个大地搬动吗?
  除非它心甘情愿和周围物体分离。而要分离,最好的办法是“钉子”把自己缩小。一缩小,它挤占的空间少一点,一个小孩也能拔除它了。但是钉子本质是铁的,把一块铁缩小,容易吗?除非它不叫“钉子”。不叫“钉子”,我们还拔它干嘛?还有一种办法是往里涂抹润滑剂,润滑剂的表面张力足可填补唇齿间的缝隙,让那紧张的关系出现缓冲。我们找到了一种最好的润滑剂,叫做“感情”。
  改变从称谓开始,用“他”,而不是“它”。这体现一种平等,公正和相互的尊重。“钉子户”的喊法也是不对的,改为“留守户”、“难移户”,或者也形象一下,叫“根子户”。虽然这些称呼都没有“钉子户”准确,击中核心,但态度上是不一样了。“留守户”,不带感情色彩,但也没有贬义,只是叙述基本的存在状态。“难移户”,这是从对方立场去考虑问题的,故土难移嘛。对故土的思念都成为文学艺术上的一个终极话题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要是故乡也没有了,我们还有啥念想呢?“根子户”,你想啊,根能离开泥土吗?离开泥土还能活吗?不能活了还拔?
  不过这几个喊法都是不可取的。它们太摇摆,太腻软,操作不好,很可能就偏差,变味甚至转向。我们搞的是政治,政治是要讲立场的,立场不坚定,政治上就是幼稚的。立场是什么?立场就是要坚定不移地把那几颗“钉子”拔掉。签合同的时候,我们给了老板最庄严的承诺一八十八天交地!老板做的是大买卖,要八百八十亩地,修八十八座厂房,投资八点八个亿。多年的商海浮沉,让老板有了一种近似于神经质的迷信。八十八天,多一天不行,少一天不收。非要延长,就延长八时八分。再想增加一分,对不起,八点八个亿,本老板不投了。
  八十八天交地?没问题,一秒也不拖,八十八天!就这样,“八十八”这个数字,从老板的迷信,上升为全县一个重要的政治概念,政治任务。政治任务是一根红线,碰不得,一碰,乌纱帽就没了。什么是政治,乌纱帽就是政治。乌纱帽都摘了,那我们还当啥官!
  时间很短。但是我们也不能蛮干,蛮干也不是政治。涂抹润滑剂(与“钉子户”讲感情)的办法仍然是上上选。其实,我们的政治原本就是最讲感情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一切为了人民群众,一切服务人民群众。”这全心,这一切,代表的就是我们全部的感情嘛。“是石头也要把他捂热,是寒冰也要把他融化!”只要我们付出全部感情,还有啥事情不是我们能解决的!
  走进田野,我们脱掉皮鞋,卷起裤腿,和他们采取相同的姿势,把腰俯向泥土,向泥土致敬。爬上山坡,蹲在土坷垃上,甩一杆烟过去,接一杆烟过来,你吐一口,我吐一口,烟雾和烟雾就飘起来,融合在一起了,距离消失了,分不清彼此了。走进农家,把海碗举过头顶,感情深,一口闷,喝!我们谁与谁呀,我的父母也是农民,我上三代也是农民,农民是我的亲人,农民是我的父老乡亲,喝!喝出胃出血有啥关系,喝出脑溢血有啥关系,只要你认这份感情,喝死也值。酒是什么,水嘛,血浓于水,血浓情更浓!我们是兄弟啊,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喝,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感情千金不换,利益一钱不值。喝……
  红头文件、报纸、电视、官网,我们所有的媒体和喉舌,都在铺天盖地渲染这种“感情”。县长和“钉子户”(不能说“钉子户”,当然也不能说“根子户”,就说“我们的群众”吧),县长和我们的群众坐在一根条凳上,促膝谈心。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县长踩着泥泞山路走进我们群众家里,嘘寒问暖……我们铺开“感情”这一匹华丽柔软的绸缎,把我们和“我们的群众”之间的裂痕小心包裹起来。我们汹涌澎湃的“感情”潮水一样向我们的群众席卷而去。“感情”成为另外一种强大的力量。世界上什么东西力量最大,不是狮子、大象,不是石头、大树、铁,是水。水可以涤荡一切,带走一切,抹去所有的历史记忆,像抹掉沙滩上孩子们堆叠的城堡。无所不能的水,对付一颗小小的“钉子”,还没有办法吗?
  但事实是,大水过后,连脚印都抹得干干净净,唯独那“钉子”还结结实实矗在那里。八十八天的期限,只剩最后十天了。如果这最后十天还拿不下来,这个项目就要泡汤。对于我们这个小小县城来说,能招得一个亿元项目落户,而且不是一亿,是八点八亿,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政绩。马上就开人代会了,在人代会上,它可是一道漂亮的盖面菜。可能带来的巨大的GDP所散发出的浓郁的醇香,完全可以掩盖诸如环境污染、能耗太高等被人大代表们喋喋诟病的弱点,让本县的《政府工作报告》响彻经久不息的掌声。
  十天!这是最后的底线!事实证明,“感情”一无用处。现在我们得把“感情”揭开,扔掉,像扔掉一件破烂的衣服。揭开“感情”的外衣,我们看到的是冰冷的乌青的皮肉和骨头。其实,我们一开始就是明白的,“感情”这件破衣服是绝不可能保暖的。
  已经不是拖泥带水的时候了。这时候,我们该亮出一柄利器――法律。这是一件冷冰冰的、直接了当的利器。它绝不拐弯抹角,绝不欲说还休,它凛凛的寒光能够在一瞬间击溃所有的防线。不过,当法律出场的时候,我们首先考虑的仍然是称谓问题。“钉子户”不准确,“根子户”立场不正,该是这个名字――“非法搭建户”。你这个房屋未经批准建成的,这叫非法;这片土地政府已经卖给老板了,老板要把自己的土地推平,而你阻拦,这叫抗法;如果你阻拦,还动用垃圾语言,甚至锄头、石块,这叫暴力抗法。
  但是“钉子户”(转了一圈,这称呼又回来了)也是懂政治的,也是懂法的。他们把国旗插在房顶上,国旗乃国家之旗,国家利益神圣不容侵犯,国旗乃人民之旗,人民利益神圣不容侵犯。他们挥舞着《物权法》,此树是我栽,此房是我建,法律赋予我此树此房的物产权力,法律神圣不可侵犯!你拥有房权树权不假,只要你签字盖手印,我们马上赔你,但你不能漫天要价嘛。哪里漫天要价?人力、物力、心力,哪一样是不花钱的?而且我这个店铺,它在黄金口岸,正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该赚多少钱?这些钱该不该赔?你这是“鸡生蛋,蛋生鸡”理论嘛,哪能把还未产生的利益一并算上呢?你要不拆我房,那些钱是等着数的嘛!你可以重新创业呀,新的口岸有新的生意,新的生意也照样等着你数钱。我都年过半百了,再重起灶炉?你咋不叫那个老板重起灶炉?他有的是钱,而我的后半生无依无靠……
  别说了!这些正确的废话也不晓得说过几百回了。要起作用,早起了,还用得着今天?今天要做的, 是拿起法律的武器执行强制拆迁!再动员一次吧。能够和平解决最好啊。能动员早动员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所有的问题都该在发展中解决,没有发展就不可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发展是高压线,GDP是高压线!稳定也是高压线的嘛!没有稳定的环境,发展还不是一句空话。法律的尊严不容挑战,漫天要价的风气不可助长!如果因为强拆引起群体性事件,甚至流血案件,恶劣影响将难以消除,干群裂痕将永不可弥……争论不只在工作组和“钉子户”间,也是各级班子之间,甚至在常委会上。烟雾弥漫着整个会议室,谁也不再说话,时钟兀自嗒嗒响着,流水一样清晰……
  不争了,组织两拨人马,走两条路。上路,紧锣密鼓声势浩大做强拆准备;下路,温言软语娓娓动听做思想工作。锁定目标,两路大军分进合击,高歌猛进,务求必胜!不过,下路之军很快败下阵来,只剩得上路一队孤军作战。上路就上路,集中优势兵力,雷霆一击!
  举全县之力,对付一颗小小的“钉子”,这场战争看起来似乎毫无悬念。其实不然,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这打的是心理战。我们知道,“钉子户”也知道。知道是知道,都不说,都像模像样较上了劲。我们人多力足,气势汹汹,这是表面现象,内部有太多的抵牾。强拆派与稳定派,乌纱帽与乌纱帽,本县记者与外地记者,官网与论坛,律师与律师,力量往四处消解,合力就小了。(当年刘邦伐齐,韩信长枪大炮走上路,郦食其舌璨莲花走下路,随便哪一路要对付个齐王都绰绰有余,结果郦、韩内耗,反坚定了齐王誓死捍卫的决心)。而“钉子户”,爷爷奶奶叔叔伯伯舅舅老表,枝枝蔓蔓根根杆杆纠结在一起,一颗小小的“钉子”,瞬间长成参天大树。
  离协议最后期限只剩三天了,只剩两天了,但是双方心理防线都还坚如磐石,无懈可击。我们先急了!现在已不是协议问题,时间问题,即便老板撤资不干了,这场仗也还得打下去。它涉及一个政府的公信、威严和执行力。锣鼓翻天叫着阵,突然拔转旗帜撤了,怎么回事?后院起火了?强拆是违法的被上面制止了?当官的贪污受贿被告发自身难保了?老百姓在旁边议论纷纷,“钉子户”在后面扬眉吐气――这么颜面失尽,今后的工作还怎么做?政令还怎么畅通?法律还怎么尊严?
  “钉子户”呢,肯定也是不能妥协的。感情,见过了;劝告,见过了;限令,见过了;法律,见过了。一句话,不满足我的要求,休想!现在是强拆,强拆我就怕了?小民是被吓大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房在人在,房亡人亡……双方都把箭扣在弦上了,把弓拉满了。原先是打心理战,嘴上不说,心里明白。都想关键时刻,你总该让步吧?但事实是谁也不让,仗越打越真,一股剧烈的毛焦臭味,让所有人窒息。
  烈火终于在那一瞬间点燃,真正的战争打响。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这其实算不得战争,力量的悬殊很快就显露出来。那么多的人,大家发一声喊,也能把那孤独的“钉子”震倒,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机具。我们站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着挖掘机巨大的机械手臂慢慢舒开,挺直,伸向这一座孤独高耸的小洋楼。那手臂颤巍巍的,笨拙,不协调,但当它趴在钢筋混泥土的墙壁上时,那墙壁却面团一样软弱无声,泥土一样萎倾于地。千川的木门,升达的地板,欧雅的墙纸,立邦的漆,还有那一款淡紫色窗帘在下午的时光随风轻轻飘起……颤巍巍的机械手臂,它极不协调的一伸一缩,所有众多美好的记忆,就像揉手纸一样被轻轻揉成一团,丢弃于地,无声无息……
  “钉子”颤抖了。坚硬的“钉子”,强劲的“钉子”,它充满钢铁的脑海突然一片空白。我们终于践行了我们的承诺,增强了我们的威信。但是“钉子”的承诺呢?“钉子”该不该有自己的尊严?“房在人在,房亡人亡。”这是刚说过的话,现在该不该兑现?嘲笑的人正幸灾乐祸嘲笑着,蔑视的人正扁着嘴巴蔑视着,生存,还是死亡?留给生命选择的时间比老板约定的时间短多了。我们不能对老板失信,老板给了我们八十八天时间;“钉子户”又该不该对生命失信?生命留给他的时间又是多少……
  挖掘机轻描淡写把一幢小洋房抹为平地,把“钉子”揉成粉末。这场战争,我们取得了全面完整的胜利。但是,战争远没有结束,它重新步入了更加严酷的拉锯战和消耗战。“钉子”的自戕事件在这座小小的县城引起了一场强烈的地震,许多的乌纱帽被拆除;许多老板望而却步,再不敢来投资;许多原本温良的人前赴后继加入到“钉子户”的行列;许多被拔除的“钉子户”改换称谓,成了“上访户”,成了在稳定这根高压线上摇来晃去的枯枝……而更大的悲剧还在于,生命的尊严被轻轻抹掉,纯洁的感情被重度污染,紧密的关系被割裂撕毁,井然的秩序被严重打乱……没有一个是胜利者,锈迹斑斑的“钉子”从地里拔起来,狠狠地插在我们心上,插在我们满是疤痕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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