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地手记

图/王诗隽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击壤歌》

第一章  罗汉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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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杨任教的大学,坐落在北郊的一片坡地上。
  坡地连绵、舒缓,连称为浅丘都勉强,名字却很有古风,罗汉坡。是从前有座罗汉寺,抑或坡上曾遍植罗汉松?没人去深究。说寺庙,没见一匹砖瓦;松树是有的,却不是罗汉松。
  坡地的尽头,有几个乡场,两座小镇,再过渡二十几里,地势陡然上升,就连起了巨人山脉。巨人山脉,名字有点唬人,其实是一长溜逶迤两百里的丘陵区,干巴巴红土,颇不肥美,是个野去处。这先不去说它。
  教学楼、宿舍、食堂,都是1950年代初盖的,简陋、粗糙,没风格,但吹了几十年风雨,老旧了,散落在树瘤斑斑的杂树林子里,恍恍一看,也是有点名校风范的。前身是一所工科院校,近三十年逐步综合化,校名改了两次,各学科都有了。
  坡地的低凹里,还有五六间农舍,三亩庄稼田,是当初征地建校,因某种原因遗留下来的。学生、农民各按时节过活。上课、读书、毕业、走掉,潮来潮去,这是学生。自古而今,春耕秋耘,一年年老了,又繁衍,这是农民。各自相望,又相安无事。
  田里总有当季的菜蔬、麦子、稻子……麦芒青青,稻子抽穗,都是好看的,但路过的人几步路就过去了,也难得多看。小杨算是例外,初来这儿做研究生复试,正看见一蓬蓬油菜花盛开,鸡鸭在田埂溜达,还有猪叫……不觉一惊,继而欢喜。晚上写手记,就称自己误入了武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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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坡地上的路,颇像《水浒传》中的盘陀道,弯弯曲曲,在楼前的林中升起,又降落……从教室望出去,食堂是一伸手的距离,走着走着,就可能岔到农民家去了。
  小杨读研三年,迷路时不时是有的。毕业论文答辩,前晚没睡好,明晨抓了背包、一盒牛奶就开跑,一口气跑到北校门公交站,突然一跺脚,赶紧又跑回来。答辩已开始了十分钟。
  导师对她苦笑着道:“你不是迷路,你是迷糊。”
  小杨心里叹口气。在老家,她常半夜醒来上厕所,却进了厨房,把菜刀一把把提起来,左看右看,不晓得该做什么。母亲闻声赶来,叫一声:“娃儿嘞,你是睡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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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汉坡的海拔最高点,是九教和图书馆,略呈L形,拱出一片小广场、一块樱桃园。广场中心,伫立着毛主席挥手的石雕像;两排侧柏,一口荷塘。向下是一面斜坡,石板路插入二亩菜畦一亩玉米林,消失在农舍的背面。
  小杨的课,大多是在九教上。课间休息,分五分钟、二十分钟两种,她要么趴在窗口看风景,要么窝在休息室沙发上打盹。
  很少跟人说话。休息嘛,就好生休息,上课是累人的。
  她是个小个子,又很瘦,旁人眼里,她的样子很安详。换个角度看,也可能是懒散,没精神。
  有一天正打瞌睡,外语系某老师边刷屏,边咕噜:“身无长物?啥意思呢?”没有人回应。他提高点声量,重复道:“身无长物是啥意思?”
  小杨虚开眼,发现所有人(三女二男),相互看看,彼此茫然,一齐把眼睛瞄向她。她莫名心虚,假笑一声,淡定道:
  “身无长物,说的就是我这个样子嘛。”
  说完,又哈哈了几声!大家面有疑惑,但也都笑了笑,不笑就不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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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楊没啥朋友,熟人也不多。熟悉的男人中,却有两个都姓吴,其中一个叫吴佩虎。这很像某个北洋军阀的名字,且已作古多年了。然而不是的。吴佩虎是小杨中学的同桌,白白胖胖,数学好,脾气也好,主动把作业本给她抄,考试时把卷子朝她这边推一推。有个下雨天,吴佩虎脱了校服高举着,护送小杨回家去。路遇几个混混儿调戏小杨,吴佩虎跟他们理论,被一顿黑打,倒在水洼里,鼻血把雨水都染红了。
  吴佩虎考上华中科技大学,后来去了旧金山。小杨落榜。次年再考,上了邻县一所师专,学政教。毕业再考,进了省城的大学,读研,还是政教学院。
  26岁再次毕业。生日当晚,她窝在单身寝室,吃了块小蛋糕,喝了半罐醪糟水,把手机当镜子,对照着,画了一幅潦草的自画像。她脸色一向苍白,但刘海乌黑,两瓣嘴唇厚嘟嘟的,向前略翘,天生带一点睥睨,但也有点像自嘲。
  盯着画上的翘嘴唇,她暗忖:“唉,当初,我的初吻,还不如让吴胖子夺走了的好。”
  这自然是做梦。
  吴佩虎在大洋那边沉默多年,寄了张照片给小杨。他和男友手挽手,背景是旧金山市场街,著名的同志大本营。他钉了耳钉,印尼裔男友胳膊刺了青龙。两人脸上都有加州灼灼的阳光。
  “吴胖子,你把我当好兄弟是不是?当初。”她问。
  “是好姐妹,一直是。”他答。
  小杨把照片钉在墙上,每天瞟到,二分酸酸,八分温暖。

第二章 老舅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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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杨故乡在老川东一座小县城。两山夹一峡,城悬半山,城下即江水,丰水期可以跑轮船,运煤,载人、川猪出川。街道窄,出门就是石梯子,爬坡上坎。居民不足四千,个个都是熟脸面。杜诗名句“夷歌数处起渔樵”“五溪衣服共云山”,说的就是这块三省连襟地,苗、土家、回、仡佬、汉诸族杂居,色彩斑驳。日子是滋润的,四季风平浪静,时间又闲又长。小杨出家门,顺梯坎下到码头,看一片大水,望对岸白花花石滩,忽然想到一辈子好长,我怕是过不完这一辈子吧……那时她10岁,刚念四年级。
  放学后就去县文化馆学画画。老师是吴佩虎的老舅公,本地才子,年轻时考上美术学院,毕业前划为“右派”,开除学籍,弄去了大西北。二十年后平反,还乡时已垂垂老矣。他教授小杨时,眉毛雪白,眼皮塌陷,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看人看画都颇模糊。还抽一种自卷的烈性烟,从压瘪的铁盒里拈出烟丝,撕块宣纸、毛边纸,卷得比雪茄还要粗,衔在嘴上,做示范时,烟子熏得泪眼婆娑的,下笔全凭一种感觉。好在他教国画,又是大写意,有感觉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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