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墙壁里的玫瑰】玫瑰粉图片

  那些仿欧式的尖尖屋顶,仿佛在齐心协力撑着西天际的那一轮橙黄的落日,生怕它陨落下来似的。何大壮真想操起一根棒子,一口气冲到楼顶上去,把那些尖尖的部分统统扫平。   终于,夕阳收进了最后一缕余晖,雾一般苍茫的暮色笼罩了整个工地。
  何大壮手中的安全帽就直直地抛向了半空。
  当那些尖尖的屋顶与如墨的夜色融为一体的时候,何大壮他们收工了。他没有直接回工棚,而是撒开两条长腿,直奔伙房后面而去。那里设有一个自来水管子。没有灯光,何大壮在黑暗中摸索着洗着头脸,欢快的口哨声却冲破了黑暗,在四下里飘荡。何大壮吹的是宋祖英的那首《好日子》。他觉得只有这首歌,才能表达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还觉得宋祖英这个湘妹子,不光歌唱得好,人长得也甜。小槐不知什么地方就有小宋的韵味。
  一想到小槐,何大壮手上的动作就跟着加快了速度,口哨声也更加欢快了。
  于大头摇摇晃晃地从伙房后门钻了出来,走到墙角处停下。不一会儿,说话声和着排泄声一起传了过来。
  我说大个子,今儿个咋又是好日子?
  何大壮用口哨声回答他。
  几分钟后,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香皂味的青年,健步如飞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欢快的口哨声随着微拂的晚风飞扬。
  珠串儿似的路灯,将整条街道映照得流金泻银。城里人把这条街叫“小长安街”,何大壮没去过首都,也没领略过长安街的风采。在他的心目中,这条街就是北京的长安街,只不过真正的长安街要比这条街长,比这条街宽罢了。在“小长安街”的北端,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有节奏地闪烁出“福聚圆”三个大字。小槐在这家酒店当服务员。
  何大壮明知道去早了也没有用,人家酒店老板不会因为你来了,就开天恩让小槐早一点下班。小城的夜生活虽然比不上广州、上海等大都市,但也要等到十点多钟以后,停放在酒店门前的轿车的数量才会逐渐减少。但是,他还是不到九点就到了。只有早早守在这里,他的心才能安宁。否则,他就神不守舍,心不在焉。
  何大壮先是坐在酒店附近的马路牙子上。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何大壮所处的位置也在不断地向酒店门口移动。
  十点多钟,小槐从酒店的玻璃门里走出来了。确切一点说,是飞出来的。小槐就像一只蝴蝶,扎煞着翅膀向何大壮飞了过来。
  他们的手像遭遇到了巨大的磁场,迅速地联结在了一起。他们彼此紧紧拉着对方的手,急速逃离路灯的照射,向着黑暗的地方疾步而去。他们不怕黑暗,相反倒有几分喜欢黑暗,他们甚至觉得城里的夜晚黑得不够纯粹,乡村的夜晚黑得才够味儿呢,如同泼了黑漆一般。从某种意义上说,黑暗是恋人们的天堂。越是黑暗的地方,对他们越是具有吸引力。黑暗中,两个身体迫不及待地重叠成了一个。
  他们相拥着走出黑暗,开始丈量这条灯火辉煌的马路。
  每次,他们见了面,亲热了一番后,总是感觉无处可去。酒吧、咖啡厅一类的高级娱乐场所,他们消费不起。后来,他们看有放映通宵电影的,俩人想,电影院也不失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既舒适又黑暗,还能看上几场电影。一打听,电影票贵得叫人咂舌。没办法,只好选择他们父辈时流行的谈恋爱方式――轧马路。此时的马路上车少人稀,晚风习习,也不失是个好地方。
  这条马路,他们也记不清轧过多少遍了,熟悉得如同老家的田野。何大壮指着街道两旁的几幢高大建筑,对小槐说:看见这个小区没?是我们去年盖的。再往东走,有个河畔花园,那是我们前年盖的。何大壮一路走着,指指点点,口气中有一种承载江山的豪迈,仿佛那些楼都是他投巨资建造起来的。
  小槐借着小区门前的灯光,对着洋味儿十足的小区大门行了一会儿注目礼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大壮哥,你说这里面的房子,要是有咱一间,那该多好啊!
  何大壮一下子没了电。这个问题,何大壮从来没有奢望过。城里的房价,对他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他跟随着工程队,从一个小区挪到另一个小区。小区竣工了,他们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记得第一次随工程队撤离小区,他的背上背着简单的行李,回头望望他们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高楼,心中既留恋又伤感。时间一长,这种感觉也麻木了。你留恋有什么用,你伤感又能如何,你只是个负责盖房子的民工,房子盖好了,你就可以走人了。至于由谁来住,那是人家城里人的事,与你没有一点关系。
  小槐见何大壮一时没了动静,就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何大壮就从那份伤感中走了出来。见到小槐的喜悦,像夏夜里凉爽宜人的晚风,很快就把刚才那个问题带来的沉默吹得无影无踪了。何大壮转过身,面对着小槐,倒退着身体走。这样一来,小槐就可以一刻不离他的视线。口哨儿声又重新从他的嘴里飞了出去。
  小槐高高的个儿,身穿一套酒店统一发的蓝色套装,头上扎着白色的方巾,显得既干净又利落。何大壮越看越爱看,越看心里越喜欢。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对小槐说,小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小槐问,什么好地方呀?酒吧还是歌厅?
  何大壮说,都不是,那地方多乱。我带你去的这个好地方,保管你喜欢得不得了。
  前面是何大壮他们正在兴建的“绿野仙踪”小区。何大壮拉着小槐的手,一口气登上了1号楼1单元最顶层的601室。
  “绿野仙踪”小区依山而建。如果是白天,推开窗户,迎面山峦凝重的绿色就会扑面而来。尤其是顶层的这个房间,那绿色简直可以触到你的鼻子尖上,叫你情不自禁敞开胸怀,对着那盎然的绿色吐故纳新,做上几次深呼吸。盖这幢楼时,何大壮就从心里往外喜欢这里。站在顶楼上,何大壮想到了小槐,同时也为不能让小槐欣赏到这个好地方而遗憾。
  何大壮没想到,夜晚到这个地方来,也收到了同样的效果,甚至比白天还要好。这从小槐的表情中就可以看出来。小槐像只蝴蝶,从这屋飞到那屋,从卫生间飞到厨房。飞到由阁楼延伸出去的平台上时,小槐呆立不动了。
  向东极目远眺,那些点点凝固不动的星星,是护城河边的路灯;而那些缓缓移动着的,是通过桥上的车辆的车灯,那些车灯像无数只夜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收回目光,阁楼对面正对着一片山,山顶上,电视转播塔上闪烁着五色的彩灯。如水的月光从半空中倾泻下来,山上树木的轮廓依稀可见。夏虫在草丛里悠闲地唱着歌。
  许久,小槐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听见小槐的叹息,何大壮的心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展开有力的臂膀,将小槐紧紧拥在怀里――如此美妙的地方,他却无力让小槐拥有。
  小槐的呼吸羽毛一般轻拂着何大壮的脖颈。他的身体就是一激灵。他感受到了一种召唤。这种召唤撩起了压抑在他身体深处的东西,那个东西强烈地主宰着他,统治着他,他的双手开始不安分起来了。随着那个东西体积的不断膨胀,何大壮肢体语言使用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和深入。虽然他和小槐在农村老家时就好了,但是他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小槐的许可之内。最后那道防线,小槐始终不肯让他突破。到了城里之后,他们的眼里装进了太多这方面的内容。何大壮认为今天晚上时机终于成熟了。
  带着露珠儿的花骨朵,颤抖着打开了它四合的花瓣儿。花瓣儿战栗了一下,洒落了一地碎红……
  何大壮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方巾。留在上面的殷红,像一朵醉人的玫瑰,在悄无声息地绽放。何大壮凝视了片刻,忽然起身冲到墙边,凿开一块空心砖,把那块绽放着玫瑰的方巾,庄严地放进了墙内。
  小槐泪眼蒙�地看着何大壮所做的一切。
  何大壮重新把小槐搂在怀里,吻着小槐的头发,深情地说,小槐,我把它留在这里了,这里就是我们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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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工地,何大壮差不多走遍了,只有矗立在马路边上的售房处,何大壮没有涉足过。
  吃完中午饭,于大头对何大壮说: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何大壮问:什么好地方?
  于大头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于大头把何大壮带到了售房处门前。
  于大头拉着他,在售房处门前来来往往走了两个来回。
  隔着窗玻璃,何大壮看见了里面的一排排的楼房模型。
  每天,同何大壮他们打交道的都是钢筋水泥一类的建筑材料。他们麻木不仁地堆积着大楼的高度,视线中出现的只是大楼的原始雏形,简单,粗糙,破烂不堪。他们撤离小区时,小区还是一片狼藉的景象。他们还不曾欣赏到被缩小了的真正小区的模样。
  看着积木般林立的楼群,何大壮不由得想起了小槐说的那句话:这么多的楼房,要是能有一间属于咱,那该多好啊!起初,听小槐说这句话的时候,何大壮还没觉出心中有多么渴望。如今,与小槐有了肌肤之亲,再想这句话,何大壮心中的感觉就复杂了。
  于大头用胳膊捣了何大壮一下,说:看够没?看够了走!
  何大壮叹了口气说:看没看够也没咱的份儿。
  于大头说:我说你小子吃着锅里的,咋还想着盆里的?
  何大壮不解地问:啥锅里盆里的?
  于大头说:别装糊涂了,脖子抻多老长,看啥呢?
  何大壮说:看楼房模型啊!
  于大头说:那有啥好看的!哪有售楼小姐的大腿好看!

  每天的这个时候,何大壮都恨不能生出长长的手臂,将天边的那轮落日笔直地扯下来,扔到地底下去。
  何大壮又一次守候在了酒店附近。
  十点多钟,酒店厚重的玻璃门开了,走出一个身着大红旗袍秀发高挽的姑娘。姑娘径直向何大壮走了过来。走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何大壮就是一愣。定睛一看,竟是小槐。小槐笑眉笑眼地站在他面前,说她不在酒店餐厅做服务员了,经理把她调到前台做了迎宾小姐。五彩灯光的映衬下,小槐的脸上像盛开了一朵玫瑰花。
  何大壮听了,脸上淡淡的,和小槐脸上的表情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其实何大壮也知道做迎宾小姐没什么,可心里就是隐隐约约感到不舒服。不舒服的原因来自小槐的装束。酒店给小槐设计的旗袍的开衩太大了。走起路来,小槐白酥酥的双腿差不多全暴露在了外面。
  小槐见何大壮对自己新调的工作没发表意见,就曲起指头在他的脑门儿上轻轻弹了一下,说我一猜就猜到你的心里去了,小心眼儿!何大壮搔了一把后脑勺儿,说本来嘛,咱就这点私有财产,这下可好,全都春光乍泻了!说归说,看见葱一样屹立在面前的小槐,何大壮的心里还是美滋滋的,那点不舒服很快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还愣着干啥?回家呀!何大壮说。
  回家?小槐一时没明白过来。
  回新房呀!
  小槐恍然大悟。
  两个人一路欢笑着冲进了601室。
  他们手拉着手,从这屋走到那屋,从客厅走到厨房,角角落落都安排了个妥当,好像这套房子真的成了他们的新房似的。
  咱在这屋盘铺火炕,晚上烧得热热的,咱俩在上面烙。你在下面,我在上面。
  去你的,不害臊!你看城里谁家盘炕,一点也不时尚。咱买个双人床,再买个席梦思床垫子。屋里的色调嘛,要冷色的,最好白色,像我们酒店老板家的那样。

  自从小槐做了迎宾小姐之后,何大壮就把他的眺望地点挪到了酒店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这样,他无须扭头或转身,就可以全方位、多角度地遥望到站在玻璃门内的小槐。没有客人的时候,小槐也总是向他所在的方向张望。何大壮能感受到小槐含情脉脉的目光。那目光像老家山里涓涓流淌的泉水,蜿蜒着从玻璃门内向他淌过来,一直淌进他心里。
  可是,今天晚上,何大壮一直没有感受到有泉水流淌过来――小槐低垂着头,没有向他所在的方向张望。
  将近十一点,停在酒店门口的最后一辆车终于开走了。何大壮像听到了命令,从马路牙子上一跃而起,羚羊一般飞快地穿过马路,奔到了酒店门口。
  小槐从玻璃门内走了出来。这一次,小槐没有像往常那样,扎煞着翅膀向他飞来。相反,小槐的脚步异常沉重,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
  何大壮心疼地拉过小槐的手,说,站了一天,累了吧?要不,咱不干了。咱现在就回老家结婚,不在城里受这份洋罪了!
  小槐把手从何大壮的手中抽出来,苦笑着摇了摇头。
  何大壮见小槐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就关切地对小槐说,那咱今晚不出去溜达了,我送你回去吧。
  两个人默默地向不远处的宿舍走去。
  酒店里大部分女服务员的家都在外地,所以酒店给她们在离酒店不远的地方安排了宿舍。小槐慢慢登上了宿舍门前的台阶,突然回转身来,叫了一声:大壮哥……
  何大壮站在台阶下面,冲小槐招了招手,说进去吧,早点儿睡。明晚我再来看你。
  在不断闪烁的霓虹灯的映照下,小槐的脸上显得光怪陆离的,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何大壮吹着口哨,又一次飞奔在通往酒店的路上。他的胸膛里仿佛蓄积了无穷无尽的口哨声,它们就像轻捷的叫天子,争先恐后地挤出来,在晚风中自由自在地盘旋。
  今天是小槐二十二岁生日。
  好几天前,何大壮就为送小槐什么生日礼物而发愁。买套衣服吧,总觉得不近他意,表达不了他对小槐的感情;送个戒指,说实话他又没有那么多钱。最后,何大壮灵机一动,决定像城里人那样,来个时尚的,送玫瑰花,而且要送红色的,听说红色象征爱情。小槐和他出去溜达时,看见城里女人手里捧着玫瑰花,眼中流露出的羡慕的眼神叫他一辈子忘不了。
  途中,何大壮在一家花店门口停了下来。女老板满面春风地开门迎接。并热情地询问他买花送给什么人。何大壮说送女朋友。女老板说那就送玫瑰再好不过了,并问他送多少枝,还说一般大方点的都送九十九朵。何大壮挠挠后脑勺儿说,一枝。女老板脸上的热情顿时大减,她随手从花桶里抽出一枝,丢给了何大壮,也一同把价格丢了过来:八块。何大壮伸向口袋的手迟疑了一下。白天里,他曾经到这附近的几家花店打听过,比这里的价格要便宜一大块。他小声地问了一句:能不能便宜点儿?女老板不耐烦地催促道:就买一枝还讲什么价!你到底买不买?不买我要关门了!何大壮没吱声,灰溜溜地向门口走去。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女老板一定在用卫生球一样的眼神瞥他。
  何大壮站在街头上,四下里环视了一遍,发现周围虽然还有两个花店,但是早已经关门闭店了。看来今晚只能在这家花店消费了。何大壮无可奈何地推开花店的门,低头走了进去。
  走出店门,手里握着那枝红玫瑰,何大壮自己安慰自己,不就是八块钱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当白干了一天。只要小槐喜欢,就是再贵点儿,他也舍得!只是他的心情大不如刚才,嘴里也没了欢快的动静。
  不过,那只是暂时的,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小槐,想到小槐接过玫瑰花一脸幸福的样子,何大壮的心情就又晴朗起来了。他大步流星地向酒店奔去。
  何大壮到达酒店时九点刚过,他喘息着坐在马路牙子上,习惯地将目光投向玻璃门内。
  忽然,他发现,屹立在玻璃门内的好像不是小槐。尽管那个迎宾小姐的身材、发型、装束都与小槐极其相似,但是,何大壮可以肯定,那不是小槐。他慌得急忙站了起来,踮起脚尖,抻长脖子,向酒店内张望,脚步也跟着向酒店门口移动。
  门口那个亭亭玉立的迎宾小姐的确不是小槐。
  开始的时候,何大壮认为小槐可能去了厕所,或者有什么别的事,那个姑娘顶替她站一会儿,也是可能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何大壮慌了。他开始烦躁不安起来,心里边也开始胡思乱想。小槐怎么了?是不是下楼梯时崴了脚?小槐脚上穿的那双高跟鞋的鞋跟太高了。要不然,是吊灯掉下来砸了脑袋?从玻璃窗望进去,那个树枝一样吊在房顶上的庞然大物,总像要掉下来似的。何大壮越想越害怕。他一个箭步冲上了酒店门前的台阶。
[ 1 ] [ 3 ] [ 4 ]   何大壮不清楚这个酒店属于多少星级的,单是从玻璃窗望进去,那犹如皇宫般的金碧辉煌的气势就足以让他望而却步。虽然小槐在这里干了好几个月了,他也只是远远地站在外面马路上张望着,从没有迈进那里一步。今天,他顾不得许多了。
  站在小槐位置上的迎宾小姐适时地拉开了房门。
  何大壮一步跨到迎宾小姐面前,迫不及待地问:小槐呢?看见小槐没?林小槐!
  迎宾小姐皱了一下眉头,说:林小槐不干了。
  不干了?她又回餐厅了?那麻烦你叫她一声,说她对象找她。
  何大壮的心里仿佛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餐厅当服务员更不错,一开始他就不是太愿意让小槐当迎宾小姐。只是看小槐喜欢这份工作,他才没有明确反对。
  你这个人听不懂中国话怎么的?不是告诉你了吗?林小槐不干了,不在这里上班了,走了。这回你听明白了吧?迎宾小姐没好气地说。
  不可能,昨晚我来,她还站在这里呢。何大壮有点不相信迎宾小姐的话。
  林小槐是今天上午不干的!迎宾小姐扔出硬梆梆的一句。
  那你知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何大壮赔着小心问。
  不知道!迎宾小姐白了何大壮一眼,然后不耐烦地推开了玻璃门。
  何大壮眉头紧锁着走出酒店,站在门口低头想了一会儿,直奔小槐住的宿舍而去。他猜想,小槐一定是同酒店领导闹了矛盾,然后才辞职不干的。说不定小槐正坐在宿舍里等着他拿主意呢。
  何大壮一口气冲到了宿舍门前。
  小槐,小槐,我是大壮,你开门啊!何大壮挥起拳头,使劲砸着门。
  砸了半天,宿舍里仍然漆黑一团,一点动静也没有。何大壮泥一样瘫坐在宿舍门前。
  小槐能去哪里呢?他不相信,一个大活人,一天工夫不见,就没了踪影。何大壮像一头困兽,在宿舍门前蜇来蜇去。手中的那朵红玫瑰有些打蔫了。
  十一点多钟,从酒店方向传来了姑娘们的说笑声。“福聚圆”的服务员们终于下班了。
  何大壮一个箭步冲过去,伸出长长的手臂,拦住了姑娘们的去路。
  看见小槐没?林小槐,站在门口的那个,大眼睛……
  忽然冲出来个大活人,把姑娘们吓成了一团。镇静下来之后,姑娘们怯怯地绕过堵在面前的黑铁塔,鱼贯着走进宿舍。
  走在最后面的一个迟疑着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问:你是林小槐对象?
  何大壮点点头。
  你别在这儿等了。在这儿等也没用,林小槐她……跟经常上我们酒店来的一个老板走了。
  像猛然间被雷电击中了一般,何大壮一下子僵在了那里。那朵红玫瑰在他的手里,慢慢变成了一片片的花瓣,纷纷坠落……
  何大壮木然地移动着双腿。大街上,依然灯火通明。何大壮目光呆滞地走进路边的一个昼夜食杂店。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瓶白酒。劣质的白酒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进了他的胃里。那些流水一样的液体到达他的胃里后,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团火焰,在他的胃里熊熊燃烧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如同鬼魅一般,又细又长。阒静无人的大街上回荡着他狼嗥似的歌声: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天将破晓的时候,何大壮摇晃着走进了工地。他没有回工棚,而是跌跌撞撞地爬上了顶楼,撞开了601室的房门。他跌坐在那堵墙面前,发疯地用脑袋撞着墙壁,双手不停地在上面挠着,手指被粗粝的墙壁磨得鲜血淋漓。

  何大壮看见有一男一女从售房处大门里走了出来,向停在旁边的黑色轿车走去。开始他没在意,当他瞥见女人熟悉的背影时,何大壮便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那个女人是小槐!没错,一定是她!清醒过来后,何大壮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撒开两条长腿,向售房处方向冲去。但是,他还是迟了一步。当他离售房处还有大约五十来米的时候,黑色轿车启动了。
  何大壮发疯地向着黑色轿车追去。黑色轿车渐渐驶出了何大壮的视线,融入了穿梭似的车流中。何大壮的两条腿的速度也慢慢减了下来,最后定格在了那里。

  楼房的主体结构已经建得差不多了。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给了何大壮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的感觉。
  这一天,何大壮和于大头将身子吊在外墙上刷油漆。
  于大头凑近何大壮耳边,轻声问:那件事儿你想得咋样了?
  何大壮疑惑地问:什么事儿啊?
  于大头向四周望了望说:你咋忘了呢?就是那呀!说着,用手一指下面的钢筋。
  看见那堆钢筋,何大壮想起来了,于大头曾经跟他说过想打那些剩下的钢筋的主意。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看见何大壮犹豫不决的样子,于大头说:快拿主意吧。再不动手,人家就要拉走了。到时候,黄瓜菜都凉了!
  何大壮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大头,我想,这事咱不能干!这事犯法,弄不好要蹲笆篱子的!
  你个子挺高,胆儿咋这么小呢?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就靠咱这两只手,干他妈一辈子也富不起来!你要是稍微活动活动心眼儿,小槐也不至于……于大头见何大壮的脸色阴沉下来,就没继续往下说。

  小区马上就要竣工了,何大壮他们的使命也即将完成了。几天后,他们就将撤离“绿野仙踪”小区,回到属于他们的那块土地上去了。
  何大壮百无聊赖地走在小区内。小区内乱糟糟的,一些具体的配套设施还没有到位。楼下空地上聚集了一群同何大壮面目装束相似的民工,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各式不同的能表明他们身份的工具。他们是一群搞装修的民工。小区竣工了,他们的生意也就来了。
  何大壮猛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601室门前。因为还没正式交工,所以门没上锁,何大壮轻轻推开防盗门,走了进去。
  室内还是老样子。何大壮走近那面墙,凝视着那个地方。那上面,后砌的痕迹依稀可见。何大壮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那个地方,然后把脸贴了上去,闭上了眼睛。他又仿佛听见了玫瑰花开的声音,闻到了玫瑰花静静吐露出的芬芳。那芬芳,像氤氲的雾气,从墙里弥漫开来,一丝丝,一缕缕,从他的鼻孔钻进来,一直钻进他的心里……
  忽然,何大壮猛地睁开双眼,撒开两条长腿,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
  何大壮细腿伶仃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福聚圆”酒店门前的五彩霓虹里。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酒店的玻璃门。门里面的迎宾小姐依旧身着旗袍,亭亭玉立,但早已是物是人非了。他掐灭烟头,大踏步地离开了那里。
  何大壮漫无目的地徘徊在“小长安街”上。没有了白日里的车水马龙,街道显得宽阔了许多。何大壮走到马路中央,最大限度地伸展开双臂。白日里,这座城市中的一切都不属于他。如今,夜深人静,这宽阔宁静的马路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他完完整整地主宰了这条街道。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在马路上行走,横着走,竖着走,倒退着走,还可以走“S”形。没有人约束他,他是这里的君王。后来,何大壮索性四仰八叉地躺在了马路中央。他伸展开四肢,眼睛望着黑色的广袤的苍穹,在心里喊,谁说我一无所有,现在我拥有了整个宇宙!放眼望去,天王星,海王星,牛郎织女星,数不清的星辰,都聚集在他的头顶上方,亮着眼睛,向他这个伟大的宇宙统治者顶礼膜拜……
  距离工地差不多还有一百多米的时候,何大壮发现,工地门口停着一辆警车,车顶上的警灯一闪一闪的。何大壮的心里就是一紧。他奋力向前跑了几步后,又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于大头低垂着硕大的脑袋,在两名公安人员的押解下上了警车。

  何大壮抱着双膝,神情木然地坐在小区花坛边的一块条石上――他没有回乡下老家。他暂时加入了聚集在小区楼下的装修队伍――对于这里,他注入了太多的感情,不想马上离开。
[ 1 ] [ 2 ] [ 4 ]   刚才还四分五裂散落在各处的人们,突然间潮水一般向前涌去――看来是有生意来了。何大壮神情恹恹地向那边瞟了一眼,没动地方。他有些懒得与他们抢生意。
  一个年轻女人拨开包围她的人群,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师傅贵姓?
  姓何。
  跟我来吧。
  女人在前面带路,何大壮和另外两个男人跟在后面,穿过小区内的甬路,最后,女人走进了一号楼一单元。上到顶楼,女人停住了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将它插进了601室的锁孔。何大壮便愣在了那里。
  恍惚间,何大壮走进了601室,他的目光立刻开始变得迷离起来了。同小槐在这里度过的那些细枝末节,就像落在地面上的尘埃,通过人的来回走动,又丝丝缕缕地飞扬起来。小槐风一样灵动的身姿飘来飘去,小槐的喘息羽毛一样轻拂着他的脖颈,还有那绽放在墙里的玫瑰和它那醉人的芬芳……
  何大壮根本没听清面前的女人在说什么,他只看见女人一张涂了口红的嘴在一张一合。
  当他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后,何大壮很快就投入到房屋的装修中去了。他常常不自觉地忘记了这是在给别人装修房屋,常常觉得就是在为自己装修新房呢。何大壮很认真,哪怕是一个极其细小的地方,他都不轻易放过。
  与何大壮一起装修的两个人很快发现,这个闷声不响的大个子,只对干活感兴趣,其他一切均不闻不问,这让他们很满意。
  一天中午吃完饭,其中一个将一张百元的钞票扔在了何大壮的面前。
  给,大个子,这是你的那份儿!
  何大壮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
  看来你是初来乍到,还不懂干我们这行的规矩,这是我们得的回扣。
  何大壮没捡那张纸币。那张粉红色的纸币静静地躺在正午的阳光里。直到收工前,两个人才发现,那张纸币还躺在原来的地方。而女人探寻的目光正落在上面。
  那份钱我不要,你拿去吧。何大壮对女人说。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第二天上工,何大壮发现,只有女人一个人等在601室。
  女人说,何师傅,麻烦你下去再找两个人上来。以后这套房子的装修就由你负责。
  装修进行快一个月了,除了女人外,何大壮再没见到任何人。每天都是女人守在这里。但是,何大壮经常听见女人通过手机向里面的什么人汇报装修进度。听声音是个女人。何大壮心里想,人家装修都是男人出面,这家怎么是两个女人呢?
  前期瓦工活儿结束时,女人给另外两个人结算了工钱,却把何大壮留了下来。
  何大壮坦诚地说,这恐怕不行,后期的木工、油工,我都不懂。
  女人笑着说,我是让你监督他们的,不用你干活。
  何大壮说,装修房子可是大事,可得找个明白人。
  女人说,只要你把这套房子当成你自己的新房来装,就行了。至于风格,要时尚一些。色调要冷色的。总之,你就把你自己当成这套房子的主人,你想怎么装就怎么装。你就放开手脚干吧。
  女人把装修的事委托给何大壮后,不知怎么,他的心里很是胸有成竹,他的眼前总是挂着一幅图画。那幅图画挂在他的心中好久了,只是没有机会展示出来。他相信那幅图画一定能符合女人的标准。向女人一描绘,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女人欣然同意。还说以后你看着行就行,不用和我商量。何大壮说,装修房子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和主人商量呢?女人就笑了,不再吱声。
  按照心中的那幅图画,何大壮全身心地投入到房屋的装修中去了。

  房屋装修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清理卫生。女人找来了几个家政公司的女工来打扫卫生。何大壮双手紧紧地抓住门框,不让女工进来。那架势,仿佛稍一疏忽,穿红马夹的女工就会冲进来似的。行话把这项最后的工作叫“开荒”,意思是边边角角都必须开垦到。如此艰巨的任务,何大壮怎么能放心让她们去做呢?这项工作必须由他自己亲自完成。
  开始的时候,何大壮是穿着上衣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上身的衣服不见了,黝黑的皮肤上闪着亮晶晶的光泽。他一边干着活,一边不时地向身后望,眼睛里流露出满足的目光。
  收拾一新的房间,就像他在乡下开垦出来的土地,平整、光洁、熨帖入眼。何大壮一边抹着头上的汗,一边很有成就感地仔细打量着。室内的风格、颜色,几乎都是按照他心中的那幅图画来完成的,时尚,简约,自然。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从未搞过装修的他,竟然会完成这样一幅杰作。
  猛然间,他擦汗的手僵住不动了。他突然发现,房间中的一切,竟然与小槐当初畅想的一样,或者说,挂在他心中的那幅图画就是小槐当初畅想的,只是他没有感悟到。小槐如果看到这套装修一新的房子,一定会喜欢得欣喜若狂的。想到小槐,何大壮的心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把目光停留在那面墙上。那里如今已被一片洁白所覆盖。但是何大壮还是能准确地找到那个位置,他伸出手去,在上面轻轻抚摸着。
  不知为什么,女人上午离去后,一直没再上楼来。何大壮收拾完毕,就坐在房间内等。直到夜幕降临,也没见女人的身影。
  何大壮走出房间,来到平台上。远处,护城河边上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那些缓缓移动的车灯也相跟着点亮了城市的夜晚。晚风飒飒,已具备了足够的凉意。没有月亮,对面山上的景色模糊一片。何大壮想象得到,树木和野草已经凋去了碧色。时令已是深秋了。
  何大壮返回室内,女人还是没有露面。忽然,一个强烈的渴望闪过他的脑海:女人今晚最好别来取钥匙了。这个最后的夜晚,他要一个人在他的新房里度过。这个念头没跳出来之前,何大壮还没意识到什么。一旦跳出来,他才意识到,这个念头其实在他的心里已经存在了很久了,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实现它。如今,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了。他的心里忍不住竟有几分战栗。他在心里暗暗祈祷着。
  何大壮重新依次缓慢地在每个房间里走了一遍。在那个地方,他伫立了很久。然后关了灯,仰面躺在了地板上。他想,明天一早,他就回他租住的集体宿舍收拾行李,然后回老家去。他的心愿已经完成了,心里已经没什么遗憾的了。他躺在那里,似乎又闻到了从墙里飘散出来的馥郁的花香。那浓郁的花香,把室内浓重的油漆味都抵消了,何大壮的鼻孔里充斥的只是无尽的花香……
  接近半夜的时候,何大壮听见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他的心里就是一沉,身子一激灵坐了起来。一定是女人上楼来了。看来,他最后的一点愿望成了泡影。
  随着一声沉闷的防盗门开启声,一个他熟悉的亭亭玉立的身影屹立在门口的灯光里。何大壮的身体便像被定身术定住了一样,僵在了那里。
  随后,他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
  大壮哥,这套房子终于属于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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