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边上，灼热的沙砾中的一个女人，跳着舞，不停地跳着，那是半夜，每当她发疯时就奔出集体宿舍。这是五七干校的集体宿舍，它坐落在一片丘陵深处，除了漫无边际的野生橄榄园，就是荒凉的、恣肆生长的荆棘。它培植着母亲那代人的苦难之花，同时也把我掷在火热的熔炉之中，没有它，也许我会在许多年以后才会经历那些人性的故事，也许没有它，我一辈子也想象不出那种分解时间之魔镜的场景。现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正在舞动着，随同那个女人的一声尖叫，同宿舍的所有的人都被弄醒了。起初，大家都难以接受这种尖叫，后来，人们产生了怜悯和同情心，默认了这声声尖叫，因为她是一个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人，她白天异常清醒，同样跟母亲们到山坡上去割猪草，她是一个饱满的女人，拥有饱满的胸脯和饱满的臀部，而且肤色白皙。她哼着歌，在她的眼神中你看不到任何一丝阴郁和苦难。然而，每当夜晚来临，似乎敞开的黑暗一旦将她笼罩，她就会被幽灵纠缠住，她脱干净衣服，躺在床上，盖着薄被子，她平静时一点声音也没有，而一旦她叫喊，似乎整座房屋都会晃动。
她从床上翻身而起，在那一刻，她依然拥有掩饰私生活的敏感，她从床上抓起一块方巾，把身体的私处包围起来，她的动作异常的快，快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快得像一阵风啸，使我们来不及思考，或者让我们失去了思想的翅膀。那时候，也许我最想变成她的一道影子，每当她披方巾时，我就体验到了她即将奔赴的一个地方，那就是江边，那是我们孩子的娱乐世界，当我们的母亲割猪草而完成她们的劳动改造使命时，没有任何人束缚我们，正视我们的存在，在荒凉的五七干校四周，除了贯穿速度、波涛的金沙江水之外，当然还有绵延出去的野生橄榄林，这两个世界使我们依附于历史的苦难寻找到了可以探险的世界。而当她的脚踝奔跑起来时，我已经变成了她的影子，除此之外，整座宿舍三分之二的妇女全都变成了她的影子。
她在前面奔跑，沿着荒凉的小径，不顾忌荆棘的刺痛，除了她之外，我们都穿上了鞋子，因为除了她之外，我们奔跑得更厉害，更快速，因为夜晚是使她的神经受挫的时刻，她致命的武器除了黑暗之外，还有裸露，似乎一靠近黑暗――她就不得不裸露，而一旦她裸露着，她似乎就开始变疯了。
我们紧随她奔跑着，孩子们和妇女们融为一体，变成了她身后的一道道影子。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在那一刻，以竭尽可能的方式奔跑，我们在追赶她，而她奔赴目的地，她的所谓目的地就是金沙江，所以，我们要追上她，谁都害怕她去赴死，谁都来不及顾忌更多的东西，我们想在变成她的影子之前把她抓住。然而，我们的手似乎能感觉到她也在黑暗的地带上赤裸着奔跑，可是，我们的手――那些成熟妇女纤长、丰盈的手也无法够到她的翅膀。
就这样，她终于找到了她的目的地：深金黄色的沙滩上，她终于止住了脚步，她似乎寻找到了舞池，那块浅蓝色的方巾从她私处褪下去，她开始表演出她内心世界中最阴郁的、最致命的恶疾，她扭动着脚踝，晃动中我看见了斑影从她身体中荡漾而出，妇女们哑口无言地观望着，想把她抓住并扭转她命运的那种现实感似乎已经失效。我们已经变成了围观者，变成了不得不分享她舞姿旋律的观众，而她依然在表演着。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后来，在隐隐约约的人性的探索中，我才知道，她的发疯来源于一个男人，来自一个剥光了她衣服的男人。那个男人试图利用她的性别，利用历史的混乱，利用他自己内脏的腐烂来亵渎她的灵魂和肉身。于是，男人达到了目的，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剥干净了她的衣服之后抽身而去，这个最世俗的罪恶致使这个女人开始发疯。她最终必将赴死。在一个夜晚，她连尖叫也不发出，也许她太累了，她的咽喉已经失语，她赤裸着奔向金沙江，在我们无法变成她的影子的时候，她自由地轻踏着金沙江的波涛开始跳舞。她死于裸露。
（摘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