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婚年鉴|男木女土却是上等婚

   一九五二年(农历壬辰年)      土改进行得比较顺利,也比较迅速,李家庄近三百亩土地,除将李富春、李发春兄弟两户富农家的部分耕地没收,分配给七八户贫农、下中农外,大部分人家占有的土地基本维持了原状。西边的聂家种柳条沟湾,北边的王家种王家湖湾,东北边的赵家种赵家大地,东边的秦家弟兄们多,分家也多,都是贫农或下中农。一条从进城的大路上朝东北方向斜伸过去的车路,把一大片草湖滩划成了一个很大的斜角,状如一个犁铧尖,人们称其为尖子湖。尖子湖周围的耕地,全部就近分给了秦家各户。庄上居中的李家,仍然种祖辈延续下来的草湖沟闸上下的土地。各家土地四至界线都钉上了橛子,谁也不许挪动,否则法办。手里头还领到了区公所颁发的土地证,那血红的大印,展示着庄严和神圣。乡民们欢欣鼓舞,兴高采烈。李家庄和别的村庄一样,人心安定,平和宁静。
  年关跟前,区上召开了土地改革总结大会,这是乡民们祖祖辈辈所参加的规模最大的会议。会场就设在区公所南边的卢家马莲滩上,滩北缘高高的土格楞被铲挖整齐,上面摆两张长长的新刷了桐油的八仙桌,就是主席台。台子两侧各立一根粗粗的木头杆子,拉起一条红布做的横幅,上面贴着黄色方块纸,纸上写着黑色大字:酒泉县城东区土地改革总结大会。红、黄、黑相间映衬,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
  大会要求凡能走到会场的乡民全部参加。男女老少,成群结伙,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走来,人还没有到齐,主席台下锣鼓喧天,一圈子狮子秧歌把数九腊月的野滩旷地扭了个尘土飞扬,热火朝天。人们拥拥挤挤,浩浩荡荡,年轻人推推搡搡,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宣布大会开始后,几千人的会场,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人们就地盘腿,坐在冰冷的土地上,个个全神贯注,表情庄重。
  区上的干部高声讲话,总结了城东区土地改革的详细经过和胜利成果。接着,背枪的民兵把六七个地主分子押到了台上,在广大乡民面前亮相,干部厉声教训他们必须规规矩矩接受监督,劳动改造,不许扎刺捣乱。会场上群情振奋,“打倒地主阶级!”“推翻万恶的封建剥削制度!”“贫雇农当家作主!”“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口号声此起彼伏,直冲云霄。那些个以前神气活现的阔人们,经土改过程中多次挨批挨斗,早已威风扫地,没了往日的光彩,这阵站在自己的雇工佃户面前,更是狼狈不堪。地主、地主婆,个个蜷缩着肉囊囊的身躯,低头弯腰,在寒冷的小北风和愤怒的口号声中瑟瑟发抖。
  会上还宣布了富农分子名单,李富春,李发春和老婆李云花在列。他们没有被揪到主席台上亮相,只是教训他们要放弃剥削阶级意识,努力改造,变成能跟上社会发展步伐的新人。
  李富春本来就胆小怕事,开会回来,越发地老实猥琐,以前话就不多,现在更少了,而且有些结巴。路头路尾遇见人,不管大人小孩,先点头哈腰陪笑脸,然后搭话。大家都看着好笑。家里的人,作为富农分子的家属子女,虽然没有受到什么当面的斗争冲击,但也颜面扫地,总感到灰溜溜的,出门矮人一头,人多处不愿抛头露面,只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走路,默默地过自己的日子。好在耕地分出去了一部分,留下的几十亩一家六口尚可丰衣足食,而且也不太忙碌。
  作为广大乡民,更多的则是欢腾和喜悦。千百年来,第一次享受经济上自立、政治上翻身的人们,把对共产党、毛主席的感谢,对新社会的向往,用欢天喜地过生活表达出来。李家庄和酒泉其他地方一样,虽然是隆冬寒天,滴水成冰,但人们的情绪热气腾腾,欢欣向上。
  新的一年的春天,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早早地到来。
  春节还是富足而祥和的,富农家的生活水平没有因部分土地被分走而下降。分得土地的贫下中农为表示庆贺,几乎是家家生活大改善。尽管土改工作组的同志们一再要求要和广大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不能搞特殊,但派到谁家吃饭,谁家都做炒菜油饼子、干面拉条子热情招待,顿顿如此,天天如此,讲道理人家笑呵呵地不听,弄得工作组的同志们不得不装出生气的样子批评:你们这是有意叫我们犯错误嘛!话虽这样说,生活照旧,吃喝照旧。
  过去每年正月里,城里都有秧歌队,这两年解放了,过年秧歌扭得更加红火。李家庄离城近,大年初一初二本家串门拜年走亲戚,从初三开始,就有人进城看秧歌。看回来人多处一吹嘘,一卖拍,就有更多的人去看。其实秧歌的内容、装扮和套路每年变化都不大,人们只是人多处图个热闹。今年却不一样了,第一个进城游逛回来的赵玉魁说,河南来了一班子耍把戏的,能得了不得,也神得了不得,把整个酒泉城都耍红了。大家问究竟怎么能怎么神,赵玉魁就满嘴唾沫星子地谝谝开了。受其鼓动,后来就有许多人进城看河南人的把戏。李富春一家老小穿得新旺旺的也去了。挤在人伙里一看,才知道赵玉魁所吹果然不假,那些个河南人真是太神奇了,他们有的能把一尺多长的刀子直直地吃进肚里,有的能在天门盖上立一根高高的杆子,杆子上端顶一个盘子,盘子里盛上馒头,悬悬地举在空中,随桌耍把戏的人走动摇摇晃晃,惊得观众一声一声发喊,但就是掉不下来。有一个穿窄袖蓝花袄、梳羊角辫扎红头绳的小姑娘,最多八九岁,长得天真俏丽,她站在一条板凳上,两腿分开,中间放一朵纸花,她慢慢向后弯腰,一直弯下去,最后头伸到两腿中间,身体倒卷成一个圆圈,用小嘴叼住纸花,又慢慢地直起腰来,小脸就被纸花映得一片绯红。最为神奇的是一个小伙子,头上顶着一个深深的牛皮碗,手中拿着一个拳头大的不知什么做的球,酒泉人叫圆蛋儿,看上去沉甸甸的。他先是把圆蛋儿向周围的观众展示了一番,然后使劲向空中高高地抛了起来,在圆蛋儿下落的时候,小伙子瞅得准准的跑过去,头一偏,把圆蛋儿稳稳地接在牛皮碗中,按后取下来,再抛,再接。不论抛多高,百接百中,绝无闪失。围观者一片喝彩,秀兰看得又跳蹦子又拍手,秀珍两岁过了,抱在嫂嫂怀里,高兴得两只小胳膊像一对翅膀,不停得上下呼扇。
  把戏还在进行,刚才下腰衔花的小姑娘端着一个小铜锣出来,迈着细碎轻快的步子笑盈盈地走圆场,观众就纷纷往铜锣里扔钱。李富春悄声叫上儿子媳妇,示意让转身走开,周兰英一个白眼,李富春怯生生地从兜里掏出几个零钱,犹犹豫豫地放到了小铜锣里。
  李家庄门前不远的水沟沿上,散乱着一些高高的白杨树,其中有两棵距离较近,粗细高矮一样,下面地势平坦。往年过年的时候,村子里一些爱玩的年轻人,就在两棵树中间适当高度架一个横担,拿几根草绳接起来,拴到横担上,就是一个秋千,乡下人把荡秋千叫“打秋”。今年土改分了田地,大家过年更高兴,秋千早在大年三十下午就就架好了。
  荡秋千并不复杂,大人们上去,双手握绳,一脚踩在秋千上,一脚跳着后退几步,然后窜上去,借着秋千的惯性前后摆动,向后摆的时候两腿蜷缩,向前摆的时候两腿用力一蹬,这样往复交替,几下子就荡起来了,这叫“蹭”,胆子大、蹭得好的人,秋千荡起来几乎和地面平行,博得围观者的一片喝彩。也有人独出心裁,两个大人面对面站在秋千上,谁向前荡谁用力蹭,也能荡起来,这叫双人秋。不过这样重量太大,容易把秋绳拽断。
  小孩子上去不会蹭,同时也为安全起见,坐在秋千上,两手紧紧抓住秋绳,由别人推着脊背往上送,送到一定高度,小孩害怕,就叫唤起来,送的人就住手,让其自然地荡悠,最后停住下来,换一个人再荡。也有恶作剧的,娃娃越叫唤,他越送得起劲,直到把娃娃吓哭才住手。
  在寂静的乡村里,荡秋千为春节增添了欢乐的气氛,秋千架下,总能听到愉快的笑声,春天就是在这笑声中悄悄地到来的,年年如此,岁岁如此,今年自然也如此。早上冷清,人们一般不打秋,晌午饭一吃罢,娃娃们追逐出门,秋千架下就热闹起来,直到天黑,人们才带着余兴,恋恋不舍地离去。
  因为是草绳,虽然很粗,但不怎么结实,连续几天的磨损,横担上一边的绳子快要断了,秋打不成了,必须把断头解开,重新挽一下,才能继续玩。正好河北边王家庄上的一伙子娃娃过来玩,十四岁的王进财瘦瘦的,手脚麻利,自告奋勇上树挽绳。冷天穿得厚,行动不便,王进财爬树很吃力,手又冻,解绳、挽绳也很费劲。他的棉裤裆破了,牛牛露在外面,一抬腿,树底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女孩羞怯地站到一边,男娃子们就大喊:“球撂出来了,球撂出来了!”一边喊,一边拍手大笑。这在乡下,本是常事,男娃女娃十几岁光屁股的有的是,但大家一喊一笑,王进财就紧张了,他有意识夹紧腿裆,急忙下树,眼看快下来了,慌乱之中脚没踩稳,一个闪空,出溜!顺树干往下滑落,随着一声惨叫,跌坐在地上,双手夹在大腿中间,一边打滚,一边杀猪似地嚎叫。娃娃们围过来一看,王进财腿裆里鲜血淋漓,疼得面如土色,大家一下子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正好李富春一家老小从城里回来,掰开王进财的手一看,是卵泡子挂在树桩茬子上撕豁了。那是男孩的致命处。周兰英一把拽下自己头上崭新的红头巾,窝成一团按到王进财流血的伤处,一边打发李生财赶快去把家里的抬笆子拿来。抬笆子是一块长条形芨芨草席子,两侧各绑上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棒,就像一副担架,庄稼地里进不去车的时候抬土抬粪抬沙子用的。大人小孩们七手八脚把王进财放到抬笆子上,抬起来就往河北面跑,一会儿就到,周兰英两口子把王进交代给他家大人,抬着抬笆子回了家。
  粗心的人们谁也没有发现,王进财的一个卵子儿被扯出来挂在了树上,不几天王进财伤口愈合就能下地走路了,那颗卵子儿却早在树桩上晒干了。
  正月初八,周兰英娘家的爹爹妈妈来了。娘家在土改中被划为上中农,家产没什么变化,日子也过得正常。妈妈悄悄告诉女儿,临水堡子二女儿周月英婆家划成了地主,土地、房屋、牲畜、农具大部分都叫分走了,剩下不多,老公公在大会上被绑起来挨了打,周月英两口子也在斗争大会上亮了相。
  妈妈又关切地向女儿问了些身上的事,千叮万嘱,苦口婆心。住了两天走了。
  四月底,田野里的麦苗已经显棱,翠茵茵的,杨柳发芽,嫩绿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地舞动,远远近近的农庄点缀其中,房前屋后盛开的桃花,在碧绿上抹上红云。新生的牛犊羊羔在潮湿温暖的河湾里围着妈妈撒欢。乡下是一派的恬淡和宁静。
  周兰英的脸颊,也渐渐地和桃花一样的绯红。地里干完活,她总要在草芽初露的地埂湾里细心地搜寻,那里有一簇一簇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苜蓿,掐回来,洗净煮熟,把醋浇得透透的,大口大口地吃,真舒服,别的什么也不想吃。老年女人们一看就知道,周兰英肚子里怀娃了,而且说女孩打扮妈妈,周兰英桃红花色的,怀的肯定是个女娃。
  六月天,李家上房屋里的中梁上,一窝小燕子孵出来了,能听到细弱的唧唧叫声。不多日,就有四只小脑袋排列在窝边,两只大燕子来往穿梭,一天到晚忙碌着衔虫子喂孩子。燕子的叫声很急促很好听,大人们说,燕子叫的是:我不吃你的糜子我不吃你的谷子,你的中梁借给我抱一窝儿子。的确,燕子不吃粮食,只捉虫子。它们每年秋天飞到南方去,春天天暖时飞回来,衔来河泥在人家屋檐下或屋里的房梁上做窝育子。因为燕子捕捉害虫,保护庄稼,人们就很爱护燕子,尽量不惊动它们,更不伤害它们,甚至把有燕子在家中做窝,看成是家庭和睦,生活兴旺的征兆。你看,大燕子衔来虫子,刚到窝边,小燕子们就把黄黄的小嘴张得大大的,使劲叫唤,向爸爸妈妈要吃的。爸爸妈妈心中有数,哪个吃了哪个没吃,记着呢,一个喂一次,轮着过,喂过一遍,从头再轮。不偏谁不向谁,不重复不遗漏。轮上的,不叫也给,轮不上的,叫得再响也是闲的。吃到虫子的小燕子,把脖子一伸,咽下去了。大燕子飞了再去捉虫子,窝里就暂时安静下来,大燕子一来,又是一片嘈杂。
  一天,邻家的小男孩来玩,一抬头,一泡燕子屎掉到了眼窝里,他气愤地拿来煨炕的灰筢杆子,把燕子窝一顿乱捣,泥我稀烂,刚会飞的四只小燕子在爸爸妈妈的呵护下逃出去落在房沿上,声色俱厉地叫唤着。
  屋梁上燕子做窝的位置缠着一块红布,里面还别着一双红筷子,因长年烟熏火燎,均成黑色,红布已腐朽不堪,也被捣烂,筷子也跌落下来。周兰英责备小男孩不该捣燕子窝,说燕子是好的,捣了燕子窝要害眼睛的。又说你听,大燕子在骂你呢,骂的是鬼子儿鬼子儿。小男孩揉着眼睛不服气地走了。李富春叫李生财搬来梯子搭在房梁上,爬上去把捣烂的红布取下来,房梁上缠过红布的地方露出一段白,正中向下有一个凿子凿出的圆圆的窝窝,不深,空的,底部很平整。李富春在地上找了半天,盯着房梁仔细看了一阵,又把红布连抖带翻,里外找了几遍,懊悔地说,当年修房子上梁的时候,他爹爹拿出两块银元给匠人,叫放到这个事先凿好的窝窝里,然后缠上红布,以图安居吉利,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做的,富裕人家放一两块银元,即使贫寒人家也要放几个铜元。当时鞭炮放得很响,屋梁就在人们的吆喝声中架起,谁知道匠人根本就没有把银元放到屋梁上,显然是乘人不注意悄悄地偷走了。怪不得这些年总是不顺当,原来是热心请来、精心伺候的匠人日了鬼!李富春气得脸都变色了,但年成多了,到底想不起来那个匠人是谁。
  邻家的娃子眼睛又红又肿,后来眼角烂了,疼了好多天,才慢慢地好起来。从此大人们以此为例,严管孩子,再也不准捣燕子窝。
  眨眼的功夫,麦子又黄了,今年庄稼长得好,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忙忙碌碌收割打碾,把一年的成果和希望入囤归仓。
  天黑了,李富春一家老小扛着杈把扫帚从场上回来,见圈里的猪跑出来了,正在拱院池子里的葫芦秧,老汉一喝斥,猪姥姥一惊,窜过去把台阶上的小凳子碰翻了,晒在凳子上的一瓦坛黑醋泼了一地,瓦坛也打烂了。一家人心疼坏了,醋倒没啥,那只瓦坛可是老公公的奶奶的陪嫁品,传了几代了,釉子又黑又匀,婆婆活的时候都视作珍品。李富春把烂坛子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好,嘴里不停地唏嘘。
  过了些天,场活收拾得差不多了,李富春去秦家庄请来路西的秦生有钉坛子。
  秦生有跟上父亲干过“箍辘匠”,就是专门补钉破损的瓷器,有些地方叫“小炉匠”。后来瓷器逐渐多了,也逐渐便宜了,人们宁买新的,不钉破的,箍辘匠没了生意,就撂了挑子。
  秦生有说好多年没营生,家什都不全了,干不成活了。李富春就一再央求,并答应给很好的工钱,秦生有说他再找找家什看。第二天,就早早挑着担子来了。
  箍辘匠的核心设备是金刚钻,就是手摇钻头上镶着小米大的一粒金刚石。秦生有技术娴熟,他先把破了的瓦坛按原样拼好,在裂缝两侧对称地选好打眼的位置,用炭枣子做上标记,然后摇动金刚钻,打出一对一对小眼,再把状如蚂蝗的小铁扒钉烧红,两头穿入小眼中固定好,铁钉冷却收缩,破损的瓦坛被钉的严丝合缝,当时盛上水就不漏了。李富春很满意,破例慷慨大方的付了工钱,还让周兰英给匠人准备了丰盛的午饭。
  可就在秦生有收拾摊子的时候,却发现金刚钻头不见了,一下子大惊失色。金刚钻是箍辘匠的看门家伙和饭碗所在,没有金刚钻,箍辘匠就没饭吃了。他在现场仔细地找了一遍又一遍,主人家也帮着他找,但光天大亮之下,大家眼睛都瞅酸了,就是找不见那个金贵东西。无奈,秦生有叫大家别再走动,他把现场的地从周边往中间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叫拿来箩面的箩儿,把扫堆的土细细地箩了一遍,终于找见了那个小米大的要命货。
  腊月里,周兰英顺利地生下一个女孩。临水堡子的妹子周月英生下一个男孩。差不多同时,娘家的妈妈也生下了她的第四个儿子。时逢壬辰龙年岁底,娘仨同时坐月子,喜得几家人骑着驴往来穿梭,互相照看,一年的辛苦、劳累和忧愁甚至耻辱,都忘得干干净净。 (未完待续)
  
  编 辑董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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