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什么是舞者精神

  土家族      邓毅 土家族,1970年生于湖北省恩施自治州巴东县。1989年起从教至今,其间曾在中南民族大学进修过文秘专业、鲁迅文学院作过短期培训。1996年开始发表作品,多以农村题材的小说创作为主。曾在《民族文学》上发表过中篇小说《村里有盏灯》。
  
  一
  
  黎明时,二狗一个惊乍,醒了。
  梦中,二狗的女人很狐地亮着一双眼,雍容万方地走过来。那款款的姿态就像风中的一朵玫瑰,晃动着柔弱无骨的百般的媚。随后,她就伏在他宽敞结实的胸脯上轻轻地、噎噎地哭起来,像是低低地弹拨了一支醉人的弦曲……
  二狗受了撩拨,翻身一搂,却扑了个空。醒了。
  身边并没有女人。二狗搂抱出去的手僵住了。可女人分明就在身边啦!二狗嘀咕着又摸索了好一阵,心头一紧,就使劲撑开眼,四下里惊疑地张望着。
  天似乎微微亮了。窗纸上洇着弱弱的白,天花板上那滩巨大的水渍仍旧清晰地狰狞着,像在大笑,又像是在大哭,仿佛随即就轰隆一声压将下来。二狗一个冷战,赶紧闭上了眼睛。
  真实的一切就在眼前,无需睁眼去看。空空荡荡残破不堪的土屋自己住了近四十年,到处是烟薰后的漆黑,就连身下这床,也咯吱咯吱索然无味地响了这么多年……
  可那女人呢?梦中款款而来丰腴十足的女人呢?怎地就一转眼不见了?二狗开始悔恨了,后悔不该醒来,哪怕就抱住她一会儿该是多美啊!
  二狗就又眯上眼,重新往那梦里钻。可梦境之门早已关闭,越是使劲往里钻就越觉得揪心的痛。周围是格外的静寂,倏忽觉得风在袅袅,有一片树叶在窗外起伏吧?五年前,女人舍了他走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过着没有女人的孤苦生活。“妈个×,我……”他咽下后半句话,苍苍茫茫地浩叹一声。胸口百般地刺痛。
  十年以前,二狗还不是现在这副惨样。那时,二狗是村里红白喜事少不了的“管事”,尤其是那跳丧舞――“撒尔嗬”,让人拍案叫绝,如醉如痴。女人便小鸟依人样傍了他,铁定心地跟了他。可没过几年,人们就不那么重视丧舞了,二狗的生活每况愈下,女人就满腹的苦水了。她泪眼巴巴地望着他,怯怯地丢下一句:“这咋活呢?”就远远地走了。
  痛苦缘于对过去美好生活的回忆。而二狗的困境,更在于他对过去的痴迷。
  他的身体依旧鼓胀胀的。没处发泄,他便把自己折磨得气喘咻咻起来。他一边拼命地折腾着,使自己达到真正意义上的交合状态,脑子里却在很解气地骂那女人:“跑吧!搞死你!看你还跑?……”他反复地念叨着,直到自己泥样地瘫软了。这之后,他心里就恨了自己,却又无从恨起,懵懵然只觉得那伤痛愈来愈重。
  就在这时,有人撞了门大声喊他。
  “二狗!二狗!杨家的三爷过世了,叫你快去张罗张罗……”
  声音莽撞而急促,像是发着命令。若在以前,二狗当即就会大声呵斥的。但此时的二狗却惊喜了好一阵子。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一面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一面甜了嘴地大声应道:晓得喽!晓得喽!那语气,那神情,却是真正的士兵受了命令,藏着些受宠的慌乱……
  
  二
  
  记忆中的二狗裸着上身,箍了一身黝黑发亮的紧肉,一个马步楔在硕大的丧鼓前。他嘬了一口烧酒,随后就泰然自若地抓起那对磨得黑亮的槌子,惊雷般喊唱起来:
  请出来(也)请出来(也)撒尔哦嗬,
  请(呀)出(那个)玩友来(也),
  好玩友(来)好玩友(呃),撒尔哦嗬,
  这个(那个)玩友哪里有(呃)。
  ……
  这一引唱,竟也是一袋烟的工夫。二狗的鼻尖已多了一条珍珠般的清水鼻涕。人们凝神屏气地盯着二狗。那悲壮、豪迈的喊唱,勾摄了所有人的三魂六魄。乍起的喝彩声中,有人大声吆喝着:来!今儿咱们把沈爷闹起来,别让他就这样走了!
  顿时,几十双脚腾腾地奔进灵堂,随着那鼓的山响整齐地奔踏扭动着,几十个粗细嗓门儿齐声接唱:
  出来喽,出来喽,
  咱哥俩跳上一曲,
  撒尔嗬呃,
  ……
  身子扭动,手臂轻摆,步履快捷悠然。这是一个忘乎所以的庞大的舞群!大山沉默了,天地的脉动全在那坦荡的鼓声与喊唱中了。他们就这样子舞了一夜,也唱了一夜。
  许多年后,当我背负着大山的深重,奔走于乡路村道,去搜集散落得几近消失的民间文化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丧舞“撒尔嗬”。那是我见过的有关生死的最能震憾人心的舞蹈。我想起了二狗。我的眼前不断浮现着他那淳朴憨实而又激情忘我欲醉欲仙的脸……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村上的沈爷死了。老人的死叫顺头路,是白喜。早些年,村里没啥乐事,一遇上哪家有事,无论红白喜丧,十里八里不嫌远,鬼催着,吆三喝四三五成群地赶去凑个热闹。那时的人们是很看重这些事的,更崇拜主持事的人。他们是那样的纯朴,又是那样的热情似火。那次的跳丧盛况空前,灵堂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个水泄不通。跳舞的舞兴不止,围观的摩拳擦掌却只有伴唱的份儿。所有的人都疯狂了。在死气浓重的氛围里,他们疯狂地渲泄着生的迷惘死的困惑。但他们也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惧。就像平日里我们用大声歌唱来掩饰害怕一样。
  丧舞是愈演愈烈。
  那时的二狗是爷。
  二狗没爹没娘,那时也还没有女人。二狗娘生下他就死了,埋在村东的山脚下。二狗在孤独无伴时便去找娘。二狗就这样孤身一人在这世上闯荡着,竟也是有滋有味。自小他就跟了队长,闯世界样满村地跑,张罗些红白喜事。后来队长死了,他便成了村里出了名的“管事”。那些年,村里人兴这,事儿也就出奇地多,隔三差五就有人捎了礼请二狗。他光刷刷的一个人,啥也没有,可也就有的吃有的穿了。都是村里人供着。这幸福的生活就像做梦一样。他明白这都是因为他的艺。有了手艺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他便索性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一门心思吃这碗饭了,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不知不觉中,他已当了近二十年的“管事”,也跳了近二十年的丧舞。适意的生活总是显得很快。慢慢地,他觉得自己深沉了,那跳丧的感觉也不一样了。他执著地迷恋它,已不再是为了自己能生活,而是远远地超越了生活本身。
  每当他一次次地随着丧鼓的山响,吼起洪钟的嗓门,扭着永远不会僵硬的腰杆儿,他就觉得有一种神圣的光环在罩着他,心里边便澎湃汹涌着难以自持。那种感觉是至上的无与伦比的。他送亡人去天堂,自个儿先在天堂里晃悠着了。虽说是丧舞,可恰恰就因为它的荡气回肠啊!只要能跳舞,其它的都是可有可无的。
  二狗嘴上说不出来,可心里真是离不开这丧舞了。
  
  三
  
  在村里,这丧舞至少也有几百年历史了。据传它源于白虎图腾时代,至今仍保留了白虎的腾、跳、踏、越的动作。一代代的村里人将它继承下来,并且赋予了它更丰富的内涵与极强的艺术感召力。丧舞有悲壮的挽留,也有欢快的送别。悲极而泣,喜极而泣,生死离别竟是那般的惊心动魄。
  丧舞“撒尔嗬”标志着人生的终结,同时也凝聚了人生所有的悲欢离合。
  那些年,村里人遵了孝道尽了孝心更过足了丧舞的瘾,纯朴得让人感动不已。然而物质的诱惑常常是摧毁性的。面对突如其来的经济大潮,村里人彻底地务实了:人一去啥也不知道了,何必去折腾自个儿呃!
  丧舞“撒尔嗬”还是悄悄没落了。正如所有的事物都有兴衰一样。不同就在于,它的消失并没有经历艰难而痛苦的抉择,而是转眼之间的轻松。就像猛然间发现丢失了最最珍贵的东西。
  二狗依然是一副悠然自得自命不凡的样子。他常常眯细了眼,把那惊恐与不安尽量藏到眼底,然后晃荡着依然很灵动的腰,冷竣地望着眼前一张张欢笑与痛苦的脸。村里人忙着致富,没人再毕恭毕敬地请他了。就连那丧事,也是送行样挥挥手而已。二狗绝望了。他感到莫大的伤害而愤懑而绝望。跳了大半辈子的丧舞,也风光了大半辈子,为了丧舞,他已失去了自己的女人。丧舞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了。他心疼丧舞,更怀念昔日辉煌的生活。那种痛让他感到了世界末日的降临。
  但他从不把这些挂在脸上。风光了大半辈子,鹤立鸡群惯了,总得咬着牙坚守住最后的尊严吧!他便挑衅样在村里徘徊了。
  终于有一天,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劝说他:
  “二狗叔,想办法兜俩钱儿吧?”
  “……”
  “如今是撑不死人,却饿得坏人罗!”
  “……”
  二狗不理,只是铁青着脸茫然地望着别处。
  他想过富,也想阔阔人,可就是提不起精神来。慢慢地,他觉得一个人要想弄懂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从沦落以后,几乎所有的事都在让他发着懵。
  他便气急败坏地回到屋里。可这屋却变得如此地破烂不堪寒风飕飕,冷得他直打寒战。住了几十年,咋就没有发觉它是这样一副惨样呢?
  二狗就咬着牙憋住泪,孩子似的找了娘。
  那天黑夜降临,四山严合,月亮却晃在不远的地方。多清丽的月夜呀,快四十岁的人儿蹒跚于山林,踩着那月影婆娑的山路,听那枯枝摇曳着泠泠的金属声,有了钻心的落寞,有了如水的思愁,有彻悟有伤心有万千种话。
  那晚,他跳了丧舞。在他从未见过的娘的坟前。月光泪影,纵情歌舞,竟也有孩子般泣不成声的哭诉。
  事后村里人说,二狗真是越来越让人弄不懂了。
  
   四
  
  人被冷落之后,最初的感觉并不是生活的艰难,而是那种扎心扎肺的空虚。因此他常常显得不甘寂寞,一面与现实抗争,另一面却在极力地找寻着新的精神支柱。二狗想到了女人。这是很自然的事。女人只是刚尝个新就飞了,就像是刚迷上大烟,就被送往戒毒所一样。不过这时的二狗心里边可没爱情,是那种咬牙切齿的欲。有时他想征服村里所有的女人,他便把她们轮换着往梦里塞,然后一个个地解决。久而久之,他便满脑子的淫了。
  但二狗从不使坏。人越是使劲往心里想,就越显得没那个胆量。
  但二狗还是遇上了爱情。女人叫秀姑,确实秀,有一个两岁的娃儿,刚守寡不久。开春时男人跟随打工的大军进了城里,后来又独自去了河南。秀姑就一个人在家里苦着,也巴着眼盼着。可熬到了腊月,别人都回来了,唯独不见自己的男人。秀姑一急,就带上娃儿去了河南。几经周折,方才打听到她男人死了,被塌死在煤洞子里,最终连个人毛也没挖着。秀姑就独自回了。在整个喜庆的正月里,骨瘦如柴的秀姑却几乎每天都要去村口,像根招魂棍样楔在那儿,泪眼巴巴地守望着。
  瞧着秀姑的样儿,二狗的心就碎了。但他更有些乐。他终于能逮着个理由来发泄压抑太久的不满了。他便理直气壮有恃无恐地反复说道:“钱那东西,不是好东西!这不,有教训了吧?”众人都背了理样地笑笑,然后全都避了。其实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和二狗是掰不清这理儿的。二狗却神气了,似乎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使他又恢复到以前的地位了。
  可秀姑就有同感。
  那天,二狗在村口撞见了秀姑。秀姑正挑一担水,蹒跚地走过来。桶太大,秀姑几乎要趴在地上了。二狗心一紧,慌忙迎上前去。秀,我来挑吧!说着就去抓那扁担。秀姑放下担桶,望着二狗,慢慢挺直了身子。二狗是可怜她的。每每看见她,他就在心里骂她丈夫。可这会儿二狗就不自在了,秀姑喘的气被他甜甜地喝进肚里,她那双累红了的眼更像是在火辣辣地盯着他,还有那起伏不定的逐渐丰满起来的身子……二狗一下就慌了神,怯怯的不敢看她。不等秀姑发话,二狗担起桶就逃也似的走了。
  在秀姑的屋里,二狗始终圪蹴着。他把秀姑递上的烟嘬成导火索样。二狗有些神思恍惚了。千思百想的女人就在眼前。可心里边已分明不是那梦寐以求的欲了。一种柔柔的,酥酥的感觉正笼罩着他。眼及之处都是那样的温馨可人。但他始终不敢看她。他有着为她付出一切的冲动。
  “还跳吗?”
  “……”
  “图个啥?……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
  二狗隐约听见了抽泣声,慌忙抬头。一滴泪正挂在她的鼻尖,清亮亮的惹人百般的爱怜,而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正凄楚动人地望着他。二狗分辨不出是在倾诉,在怀念,还是在爱情?就像看着眩目的阳光而看不见太阳本身一样。二狗动了又动,但随即又蹴了下去。
  “其实你人挺好的……就是要多往活路上想想才行哩。”
  秀姑睃了他一眼,慌忙别过脸去。
  ……
  出了秀姑的门,二狗大吼了一声。声音高亢雄浑而具穿透力。这声音在村子上空回荡了好久好久。
  但二狗想再次踏进秀姑的门却变得异常的艰难了。多少回他满怀激情地走近它,却又出乎意料地怯,他不得不折回来,就这样,他始终踯躅着。他弄不懂自己。他捶胸顿足,暴跳如雷,但他始终少了那份勇气。他更恨了自己。
  终于有几次,他见着了秀姑,但他又不知所措,发懵样傻呆着。秀姑冲他淡淡一笑,走了。他就心如刀割。慢慢地,他懂得了,秀姑原本就不爱他,或者是变了心吧?“我原来的女人不是铁了心跟我的?可后来呢?”他便有些不相信女人了。
  但他至死都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没那个胆量?
  
  五
  
  这年秋上,二狗正趴在田里服侍小菜,就有人腾腾地奔了来。
  “二狗……回去……县上来人了……”来人喘着气,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二狗一惊,手就悬在空中不动了。
  “……让你去跳舞!”
  二狗更懵了。
  回到村里,才知是县文化局的领导来村里选人跳丧舞,给外国人看。
  迎接他的真是个大干部。虽是五短身材,却穿着高级毛料子的西装,头发朝后梳拢得明光水滑,胖圆儿的一张脸红得像个西红柿。
  “你是二……”他伸出一只手,却不好说出那个“狗”字。
  二狗紧张地点着头,又赶紧搓了搓了手,才迎上前去握了。
  “你们跳的那个‘撒尔嗬’啊,外国人都知道了,他们说是‘东方迪斯科’,他们很想看看,你们得准备好哟,到时再通知你们!”
  他看着二狗,话却是对大伙儿说的。
  说完他又握了二狗的手,和村里的干部寒暄了几句,就绞着碎步爬上小车走了。
  他这一走,大伙儿的目光一下全刺在了二狗脸上。二狗却傻乎乎地站着,在众人的目光中就像受着训的孩子。村长眯缝了眼走过来,似乎正审视着一件刚出土的文物。他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有些意味深长地说,赶紧忙吧,是你二狗出挺的时候了。大伙儿也就跟着议论开了。
  “二狗真有这样的好命!”
  “……平时没见他咋折腾的,没想到就要见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啦!”
  ……
  二狗却昏了头。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样大的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丧舞的没落断了他的生活断了他的追求,让他痛不欲生,他梦想着社会能返朴归真,能继续走完他的追求之路,可梦想的实现竟然是如此的始料不及,仿佛从天而降。以前他在村里小打小闹就是那般的陶醉,如今就要登上舞台给外国人表演了,他却感到了尴尬与无所适从。大落与大起同样使人胆战心惊。他的眼前模糊了,一滴泪烫在了他血红的脸上。
  二狗的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大伙儿有事无事都来转悠转悠,连平时喜欢打麻将、斗地主的也走马灯似的凑着热闹。
  “我说二狗啊,得买两套衣服呃!”
  “多凑几个钱儿吧,好好逛逛城里!”
  ……
  也就在这时,二狗看见了秀姑,她正踮着脚仰着头往里望呢,那双秀眼里可满是兴奋与鼓励,渴望与陶醉的神情啊!二狗的心被蜇了一下,是她吗?可我为啥没那个胆量?但二狗还是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爱情的无穷力量。
  就这样,二狗撂下地,名正言顺地练起了丧舞。调儿该柔的要柔,该上就得脆上,要能吊出个滋味来。至于丧舞,一招一式更要清爽麻利。二狗玩了命地练着。一整天,他那屋里都聚满了人,眼馋地盯着他,看他把那悲伤一遍遍地重演。
  若在平时,有人会说他犯了大忌,只有老了人才能跳丧。可这回却是大大地不同了。那可是外国人都想看的“东方的迪斯科”!
  天下事,阴阳相随,福祸相倚。
  谁说我二狗没个想法的?
  
  六
  
  可事情却没到算路上来。那天县上托人捎来信,说外国人暂时不看了,以后再说。二狗就彻底地蔫了。以后?那该不是个虚指望吧?二狗颤着声儿问村长。村长却冷眼对着他,我咋知道呢?……你还真想?说着就翘眼望了别处。二狗只好失魂落魄地回了屋。
  可越想越想不通。话是村长对他说的,可他神情里分明不怀好意。那可是县上的干部说要演的!二狗心里就有了气。他决定上县城找那干部。那干部的音容清晰地印在他的脑子里,一想起来就舒坦得很。于是他啥也不顾,匆匆忙忙穿上准备好的新衣,带上差不多的路费,悄悄地去了。
  走了一段路,又赶紧搭了一段的车,二狗到县城已是下午了。没想到县城变化真快,到处是望不到顶的高楼,车啊,人啊,挤得一塌糊涂。几年前,二狗还很春风得意时,他经常来,那时可没这么好。二狗欣赏着,心里边也琢磨着,不知不觉就有了一声声长长的慨叹。
  可二狗还是犯了难。到哪儿去找那个干部呢?顿时他就凉了半截。一时情急,只顾了赶路,根本没想到人在哪儿。一时间,他急得在街上直徘徊,额头上也刷刷直冒汗珠。没别的办法,他只好怯怯地问身边的杂货店老板。
  “跳舞……应该找哪个单位?”
  “跳舞?……”
  那人先是惊奇地盯了他一眼,随后就目光邪邪地浏览着他的全身。大概是因为他的土冒样,竟然还张口就是跳舞。那人脸上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二狗拽着衣角不敢看他,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都啥年代了,吃都没着,还跳舞?”那人的目光狠狠地刺了二狗一下,“不过……应该找……文工团吧。”
  “文工团!那……咋找?”二狗心里开了花。
  “有牌子啦!”
  二狗就上足发条样满城地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打听,说是文工团早拆了,空屋一个!二狗就直纳闷,抹了一把汗,又打听,才知应该找文化局,便赶紧跟着问,文化局还在不在。回答说在,二狗就放了心,又脚底抹了油样地满城地找。
  终于找着了,可二狗紧张得不敢进去。那栋显得有些落伍的房子就在眼前,大门边挂了文化局的牌子。二狗盯着它看了半天,始终不敢抬腿进去。他一遍又一遍地抻平了衣服。最后,他一狠心,就腾腾地进去了。
  屋里有两个人,样子像在闲聊。二狗有些语无伦次地向他们描述了那个干部的模样,他俩听了半天才扑哧一声笑,说,那是局长,你找他?二狗就鸡啄米样的点头。可他俩又说,明早来吧,局长有事出去了。说完就接着侃,不再理他。他却搓手梗脖地还想说,可突然间心就放宽了,明早就明早吧,反正找着了人。
  出了门,才觉天已晚了。晚霞在高楼间流泻着。传说城里见不到太阳的,总被高楼挡着。二狗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想象着乡下搁在山顶的夕阳。心里落了实就舒坦多了。可身子骨却娇气样的又累又饿。折腾了一整天也该歇歇罗!
  于是他满脸霞光地坐了一阵,又把兜里的钱掏出来数了数,才荡着身子去小吃摊上喝了一碗面条。路过那个杂货店时,他猛然想起那个老板说的“吃都没着,还跳舞……”一席话来,一阵酸楚袭上心头。
  但二狗还是很满足地回到文化局门前,继续坐在台阶上。夜已深了,城里却灯火通明像是白天。二狗以手托腮,痴痴地望着,一副很投入又很憧憬的样子。事情有了眉目,心里反而没啥想的了,于是他就回味着自己大半辈子的生活,有甜蜜、有伤痛……可此时又都是为想想而已,并不觉得刻骨铭心了。
  不知不觉地,二狗就坐在台阶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先前,村里敬神样待他。他又梦着自己在很大的舞台上给外国人表演,大鼓大嗓,连那舞步声也踢踏得震撼人心,外国人全都瞪直了眼没了呼吸……
  梦到正好处,凭空就有一声断喝,大清早的,瞎叫什么!二狗一惊,醒了,朦胧中只觉眼前堵了一个人,肥肥胖胖的,抬眼一看,对方正圆瞪着眼,火辣辣地盯着他。他赶紧站起身来。谁知腿一哆嗦,差点儿就歪倒在地。他只好填着笑,一手揉着酸痛的膝,一手扶着墙,艰难地挪开了道。那人二话不说,黑着脸径直走了进去。
  天已大明,街上也恢复了昨日的热闹。一夜的时间,竟也被几个梦轻轻松松打发过了。二狗却心存了余悸,他惴惴地想,我没叫啊……我没叫啊……正迷惑着,就猛然记起这人好面熟……对!他是……他是局长!
  二狗先是一怔,随即就奋不顾身地冲了进去。
  “您是局……局长?”
  “你就是刚才在门口乱喊乱叫的那个?”局长像面对怪物一样盯着他,“你要干嘛?”
  “我……我是二狗啊!您到我们村说过让我给外国人跳‘撒尔嗬’的……”
  “早就说过不跳了!”
  “那……那……咋就不跳了?”
  “别�嗦了,不跳就是不跳!”
   局长显然动了肝火,说完他就噔噔噔走出了门。肥身短腿的他竟是那般地快捷,像是逃了一场大难。二狗一下就瘫软在椅子上,眼前一片黑暗。曾经差点儿被二狗视作亲爹亲娘的局长,最终竟然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二狗大病了一场。病到形同槁木,命若游丝。恍惚之中,游了天宫游了地府,见到无数的仙人与鬼怪。记得最清楚的是见着了自己的女人……“二狗,我还是跟着你……”她戚戚地喃喃,“你还是跳你的舞吧……”
  二狗就醒了,随即就大把大把地淌泪……
  
  七
  
  黎明时,门外的那一阵吆喝,使二狗彻底兴奋起来。他脸都没洗,就匆忙出了门,先是奔了一截小路,然后就拐上了大道。在岔口上,他猴急样地撒了一大泡热尿。是梦中被欲火烧烫了的吧?突然他想,女人肯定睡在别人床上了!他就恶狠狠地尿,把那尿水戳成一根棍子样。
  灵堂里已挤挤摞摞地摆满了花圈。哀乐在熬了夜样地无力呻吟着。没有人去认真搭理他,都灰脸朦胧地耷着脑袋困觉。二狗尴尬地在屋里屋外转了几圈后,就有些失落地站在了杨三爷的面前。
  遗像上的杨三爷笑得是那般的甜,看不出一丝的老。可前几天,二狗见他时,已是鹤首鸡皮的老老头了。传说杨三爷年轻时很雄的。二狗盯着他看,想在他脸上找出些人生的究竟来,可看着看着就犯了糊涂。
  二狗呆了很久,恍惚中不知不觉就有了冲动,他便屋里屋外搜了鼓,搬进灵堂,对着杨三爷憋足了一口气,随后就是一声长吼:
  “撒(啊)――尔――嗬――呃”
  这一声吼竟颤出了很重的哭音儿。
  这一声吼顿时使二狗入了无人之境。随后他就自顾自地高唱低吟,手舞足蹈,身子骨完全舒展放松到了极致。喊唱之间,虽然没了旁人的应和与捧场,但他已全然湮没在一片至虔至诚的本真里了。
  慢慢地,他离了人间漫天飞舞着,寻找他想寻找的。他找到了娘,看到娘的身边绽放着一簇簇的映山红,娘小心抱了他,嘬了嘴亲他,他便唱了娘……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女人是他梦中的样子,正款款地走了来。他搂住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唱了,千不该万不该都是自己的错……
  二狗忘情地唱着、舞着。在杨三爷的灵堂里,他却哭了自己。他将满肚子的苦化作了苍狼一般的干嚎。但那感觉却美妙极了。他沉浸着,一刻也不愿离开。他继续游仙样飘飞着,向了天堂。
  ……
  山也空来(哟)水也空,
  青山绿水(哎)依然在,
  人亡千代(呃)永无踪。
  孝子棒灵座,
  伤心痛几何,
  寻亲亲不见,
  先游魂魄所,
  魂兮(哟)归来(啊)。
  ……
  红日初升时,二狗累倒了,含了笑,却淌着泪。
  责任编辑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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