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词逃不出无情的边缘 逃不出的魔掌

  残雪的手法毒得狠,《在神秘的列车上》,使人头痛而窒息,不一口气读下去,将窒息而亡。不想再读残雪的小说,有一种遭压迫的感觉。   再遇《黄泥街》,封面,皱裂的衣服里没有头,没有四肢,只露出来骨头白的跪下去的腿;看到《黑色的舞蹈》,封面,被一只手(就是他自己的左手)抓破了脖颈的泥人,两只耳朵里插满了泥棒,或者枯柴,一屁股坐在地上,心口破了,肚子破了,露出来的又是骨头的白的双腿;看到《通往心灵之路》,封面,被束在古陶里的女人,跪着的又是一双骨头白的双腿,双乳胀破了古陶,双手却无力解开脖颈上的绳索,解的动作也没有,只是软绵绵的摸抚,这个女人,和她背上的孩子,张着两张黑洞洞的欲望的大嘴,没有牙齿;看到《思想汇报》,封面,又是骨头白,骨瘦如柴的一双手从一堆泥里伸出来抠在一双塌陷下去的乳房上,乳头却坚挺挺地张出来两个洞口,两只深邃的眼窝缩成一个大黑洞,四周还在陷下去,有东西正要爬出来,嘴,还是凸出来一个黑洞,没有牙齿。这只是残雪四本小说集的封面,还不是残雪的作品,但这就是残雪,满脑子巫术的巫婆,你逃不脱她的魔掌。
  
  一、欲望之旅
  
  “楮树上的大白花含满了雨水,变得滞重起来,隔一会儿就“啪嗒”一声落下一朵……满地白晃晃的落花。被雨水打落在地上的花儿依然显出生机勃勃的、贪欲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力吸吮着地上的雨水似的,一朵一朵地竖了起来。”(《通往心灵之路》・《苍老的浮云》)
  楮树,我查了字典,她开的是淡绿色的花,残雪把仅有的淡绿色抽走了,白却异常地厚重起来,吮足了雨水“啪嗒”一声就打下来一朵,打的人喘不上气来。
  一通夜,更无善都在这种烦人的香气里做着梦。那香气里有股浊味儿,使人联想到阴沟水,闻到它人就头脑发昏,胡思乱想。(同上)
  读残雪的小说,是塑不完的泥塑。“旧”的色彩在不断剥落下来压迫着读者的皮肤,直至压痛骨头,而读者又不得不抹上去新的颜料以及泥土,或者揭下来又一块干裂的泥土。用残雪自己的话说,人就站在故事的中心,每时每刻面临着突围。阴森暧昧的故事就是灵魂的崭露,人只有在一次又一次地拼死突围中,才能刷新故事的时间。
  一片捂着死亡与神秘的沼泽湖里,密密麻麻的气泡涌起来,是一张张张开的嘴。每一张嘴都在荒野幽深幽深地呼喊。我先把欲望扯出来。因为我们很难逃出的是欲望的掌心。涨满雨水的白花是欲望,被雨水打落在地上,依然生机勃勃,一朵一朵地竖起来。
  “更无善”是贪欲的。“隔壁黑洞洞的窗口仿佛传出来轻微的喘息,他脸一热,低了头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每一脚都踏倒了一朵花。他不敢回头,像小偷一样逃窜。一只老鼠赶在他前头死命地窜到阴沟里去了。”每一脚都是欲望的,又是卑琐的,像小偷一样。
  隔壁,又是虚汝华喘息的欲望,是一朵大白花吸吮雨水般吸吮着他。“帐子里很闷,两只大苍蝇在帐顶嗡嗡叫着,滚成一团在那里交媾”
  欲望之旅,是内外俱焚的挣扎,或者突围。“老况”的母亲在屋子里驱邪,老况(虚汝华的男人)把后门用铁条钉死,虚汝华自己也在屋子里不断地洒杀虫剂,她还找出一大叠报纸,剪成细条,把板壁上的每一条缝都封死,然而,当隔壁的人闹起来的时候,她还是幻想着窗帘破一个大洞,一只丑陋不堪的麻点蛾子爬进来密密麻麻地产上一大片卵。把自己脱得精光,焦渴地看着镜子里熟悉的、皱巴巴的身体。而隔壁的更无善还是能听见她体内芦秆哔哔啪啪的爆裂。
  在“虚汝华”的记忆里,“白天总是昏沉的,楮树和小屋总是沉沦在那昏沉的底里,蚊虫在紧闭的屋里唱着窒闷的歌。亮晶晶的白天只有从前才有,那是与夹竹桃的苦涩一起到来的,那时满树的叶子就像着了火,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圆圈,像撒了一地的银元。那时听不到蟋蟀的病吟,只有两只斑鸠温柔地从早啼到晚。”
  残雪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偷情的故事写的压抑到了极致,是没有色彩的压抑,除了一朵一朵的白色的花,漏不进来一丝的光线,没有白天,白天也昏沉的。张艺谋的电影《菊豆》里的“性”是压抑的,但是,血色的色彩通过视觉给人的刺激是燃烧的炽烈的欲望。而《苍老的浮云》则在夜里浸淫着涨满蘑菇泡的雨水,一朵白花落地了,又一朵白花落地了。
  从楮树上的大白花含满了雨水,到一朵一朵落地,到楮树上结出的红果子“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到楮树被雷劈倒在地上,升起滚滚浓烟,夹着通红的火星(红果子、通红的火星,除却白花与黑夜外唯一的色彩,欲望的色彩。),把内部全部烧空。
  是时间,唯有时间,抽空了一切。
  老鼠终于丢弃了肉块,拖着沉重的身子回洞里去了。没有喷杀虫剂,蟋蟀也全部冻死了。
  她变得透明了。“那一天她突然觉得身上的衣裳宽荡荡的,她剥下衣服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干鱼那么薄,胸腔和腹腔几乎是透明的,对着光亮,可以隐约看出纤细的芦秆密密地排列着,她用指头敲一敲,里面发出空洞的响声:“嘣嘣嘣的嘣!”
  他安静地睡着了。“他在夜里梦见了荆棘,他赤身裸体扑倒在荆棘上面,浑身抽搐着,慢慢地进入了睡眠。”
  “被雨水打落在地上的花儿依然显出生机勃勃的、贪欲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力吸吮着地上的雨水似的,一朵一朵地竖了起来/他不敢回头,像小偷一样逃窜。一只老鼠赶在他前头死命地窜到阴沟里去了。”这该是这篇小说的刀口。“花儿”,是在我们身体上膨然张开的欲望。上帝给了我们两只脚,我们就不停地追赶着什么;上帝给了我们两只手,我们总是想抓住一些东西。比心天高,我们总是自己在压迫自己,自己在逼迫自己疲于奔命,跑累了,如果能在台阶上坐下喘口气,这时,一只老鼠从你的脚面跑过去了,死命地窜到阴沟里去了,你有打死他的欲望吗?你有打死他的气力吗?这只可怜的老鼠,其实就是我们真实的自己。
  这就是《苍老的浮云》,后面是《历程》,这个集子的名字叫《通往心灵之路》。踩倒的是一朵一朵的大白花,你赤裸着扑倒在荆棘上面,然而,你能流出红色的血液吗?你“浑身抽搐着,慢慢地进入了睡眠。”精疲而力竭,这时的你老了,老的干、薄而透明,“慢慢地进入了睡眠”,是婴儿般安静、透明。
  
  二、越逃避越糟
  
  一部书的目录,是编者或者作者指给读者的“路标”,上述残雪的四本小说集子,没有一本是标有“路标”的,这样的编排,既是对读者的排斥与强迫,也是给读者的诱惑和暗示。
  读残雪的小说,开始,读者是受强迫的,读下去,你会发现,你已经自觉地站在了故事的中心,没有人再逼迫你。
  “述遗搬来搬去的有很多次了,整个一生中大约有十来次吧。”这是《黑色的舞蹈》里“述遗”《新生活》的开始。在这个集子里,收了三篇小说,《新生活》、《变通》、《鱼人》。《新生活》和《变通》写的是“述遗”的生活,《鱼人》的主人公是“句了”。两个人都向往,或者追寻着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的新生活,实际上却是在逃避生活。他们自己也清楚,“有些事,越逃避越糟。”(《黑色的舞蹈》P17页),但是,没有办法,逃避烂熟的生活,已是一部分人生存状态的本能,而这部分人恰恰是对自己的生存状态思考的人,比如诗人,是悲剧的人。
  猴子坐着的时候,是看不见其尾巴的,当它站起来,特别是爬树,向上爬的时候,尾巴是遮也遮不住的,这无疑是尴尬而心烦的,是无奈的。而猴子是不可能放弃爬树的。向上爬,或者像“述遗”一样向高处爬,或者像“句了”一样厌倦了生活,想过一种清清静静的生活,拖着的,裸露出来的,肯定是一条“尾巴”,心理上难以逾越的障碍。
  述遗、句了一开始是忍受不了周围的生活环境而迫使自己离开原有的生活状态的,然而,到后来却是自觉地,心甘情愿地捏着自己的“尾巴”寻找影子,一次又一次,不辞辛苦又踩住了自己的影子,恋着自己以前的生存状态。就像传说中的猴子的红屁股,是脱也脱不掉的“烙记”。
  一个人,当周围环境附加给他社会的东西后,就像一块土地上生长起来的植被,它已融入在你的生活里,或者是一块愈合的伤疤,你总是在自觉不自觉地想揭掉他,还自己本来的面目,然而,一旦揭开了,你又会不自在,害羞,乃至疼痛的。
  “句了”本身没钱,并无交情的灰元无缘无故向他借钱,这“本来明明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只要拒绝他就完了,他却愚蠢到去问他要借多少钱,而且因为数目大而生气,好像自己真的有钱借给他似的。”这是残雪的小说惯用的手法,一件极其简单而平常的事儿,展现在你眼前的是缩得很深的黑洞,却极致地裸露了人性的弱点,左脚陷下去了,右脚也无力拔出来,无力拒绝,生灵在虚伪、欲望中的挣扎与呼喊。故事中的句了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人过着清清静静的生活,这也是他理想中的生活,虽然他身体力行地离开妻子、儿子、父母,然而他在一个陌生的人面前却不能面对自己没钱的真实,不愿或者不懂得放弃(虚荣、虚伪等等),活得很在乎别人,以至在墙壁上偷偷凿开了一个小洞听隔壁母女俩对他的讨论,活得没有“主意”,以至深更半夜一次又一次地去鱼场找七爷,只是听一听七爷对“借钱”这件事的看法,总在想着一些不该想的,自己总是踩住自己的影子,活得心烦而沮丧。
  “述遗”已经搬到了空荡荡的大楼里,却又不辞劳苦一趟一趟去寻找、辨认她曾经熟悉的街道,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着“七楼”住的是谁,楼下的人又是谁,他们是干什么的,半夜里总是听见有人在敲门……这看似是荒诞、琐碎的小说情节,逼真地揭示了我们现实生活中的无意识的却又是真实的生活细节。
  读着这样的小说,你会觉得你背后总在站着一个人,或者你的影子总是重叠在别人的影子里。
  残雪小说里的人物向来少而简单,场景也简单。在《苍老的浮云》里,由于没有光线的黑暗,人物的面目模糊不清,但情节却是清晰的。《新生活》、《变通》、《鱼人》里,“述遗”、“句了”则异常清晰起来,场景也是清晰的,但是,人的生存状态则是模糊而琐碎的。这样的安排,作者是布了很多机关,或者“眼”的。“老女人将杂色的花布乱七八糟地缝在一起,既看不到形状,又没有规律……(但)老女人的缝纫手法是娴熟的,又快又稳,可就是没有目的性,东一针西一针,像在消磨时间。”(《黑色的舞蹈》P27页),而述遗则目的性很强,“她在脑子里设计着要缝出一块桌布来,选好料子,配好颜色就开始着手缝。”
  “老女人”和“述遗”,是谁在真实地生活呢?
  
  三、打碎的镜子
  
  残雪的小说难懂。刀子般的笔法不是用在读者的前面,而在刻在读者身后,使人脊背冷飕飕的,逼着你逃,慌不择路,跳进她的故事里,一旦逃进她的故事里,就陷入了阴森森的沼泽地,你得挣扎、突围。
  如果从读一幅画开始,我认为是读残雪小说的捷径。读高更的画,凝视凡高的向日葵,读海子给他的瘦哥哥的《阿尔的太阳》,读毕加索传《创造者与毁灭者》。毕加索曾经说过:“画家将他眼之所见打碎,同时赋予它另一种生命。他必须透过其他人眼中的现实世界,看到它内在的真实。”
  残雪的小说是打碎的一块镜子。碎裂的,也是一块骨头,碎片里,我们是一群爬行在上面的黑压压的蚂蚁。
  当我打开关于凡高的一个网站,一行小字缓缓走过:――Vincent等待了一生也未被世人所承认。――朋友,就再耐心地等待一会儿Vincent吧!
  打碎了一块镜子,在一块一块的碎片里寻找残雪,或者寻找自己,需要的也是时间,画,只是打开的一扇门。
  《黄泥街》是这样的一部小说,以荒诞而破碎的画面,残酷而逼真地揭示了黄泥街居民集体无意识的生存状态。
  “那城边有一条黄泥街,我记得非常真切。但是他们都说没有这么一条街。
  “我去找,穿过黄色的尘埃,穿过被尘埃蒙着的人影,我去找黄泥街。
  “我逢人就问:‘这是不是黄泥街?’所有的人都向我瞪着死鱼的眼珠,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这使我再次沁出来冷汗地想到电影《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责问》(名字可能不太确切)揭示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公共汽车上一个歹徒血淋淋地残害着一个生命,所有乘客毫无血色的漠视,直至自己的同类无助地死去。然而,却并不影响曾为看客的他(她)坐回到办公室里,坐在自己的家里手举一份面无表情的报纸抒发自己见义勇为的情感。
  然而,黄泥街是怎样的一条街呢?
  “黄泥街上的人家多,垃圾也多。先前是都往河里倒,因为河水流得快,一倒进去就流走了,干干净净。后来有一天落大雨,有一个老婆子乘人不注意,将一撮箕煤灰倒在饮食店门口了,边倒还边说:‘煤灰不要紧的。’这一创举马上为人所发现,接下去就有第二、第三、第四个也来干同样的勾当。都是乘人不注意,但也都为人所发现,后来就倒烂菜叶、烂鞋子、烂瓶子、小孩的大便等。一到落雨,乌黑的臭水横贯马路,流到某人门口,那人便破口大骂起来:‘原来把我家当垃圾桶用呀,真是杀人不见血!好得很,明天就打报告去市里控告!’但是哪里有空呀,每天都忙得不得了。忙来忙去的,过一晌也就忘了打报告的事。一直到第二次落雨,才又想起报告的事,那第二次当然也没去报告,因为又为别的事耽误了。”
  这不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自己的吗?然而,我们能不能看到自己的面孔?看到了,有痛感吗?有勇气面对吗?黄泥街居民,没有这样的勇气,他们只是把自己“古怪”的行为,把无意识的生存态度找了一个让自己过得去的理由,归咎于根本不存在的、虚幻的“王子光”的东西。(为什么说他是一个东西呢?因为谁也不能确定王子光是不是一个人,毋宁说他是一道光,或一团磷火。)
  关于黄泥街和S机械厂――改变生活态度的大事情――在出太阳的日子里――王子光进入黄泥街――大雨――拆迁――太阳照耀黄泥街。这是残雪小说里极其罕见的章节标题,作为读者,我固执地认为这是残雪故意给出的黄泥街居民脉络清晰的生存状态的路标,然而,深入进去,只到读完这篇不算长的小说(近10万字),我的内心是绝望而悲哀的。内核已在腐烂变质的东西,就是升起再灿烂的太阳,也只能是“太阳如一个鸡蛋黄,浮在昏黄的泡沫中。”黄泥街的居民内心是没有明亮的,混浊的,阴暗的,潮湿的,他(她)是要生出很多东西来的。比如“拆迁”里:
  “那是一个多风的季节。
  “风一刮,人的眼就迷蒙了,看什么东西都影影绰绰的。
  “人在风中走,像被风刮起了的一团团破布。
  “黄泥街人坐在屋檐下,用手挡着灰,眯细了小眼看天色。风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把人心里抓得乱糟糟的。
  “宋婆仍紧紧贴着墙,大声说:‘这风刮得这么狠,要出事的呀!’
  果然有一天,一个过路的被灰迷了眼,风刮着他,掉进了下水道。那人从早到晚不停地喊,喊得黄泥街人害怕极了,谁也不敢从那里过。过了几天,不喊了,大家都奇怪他怎么不喊了?”
  “‘有人看见掉下一个人。’
  “‘谁能肯定是一个人呢?说不定是猫和其他什么的。’
  “‘还有人听见底下喊了,不过这也很难讲,如果是幻觉呢?幻觉是时时可能产生的呀。’
  “不久他们就用一种只能意会的语言模模糊糊地议论起一件事。那种事是与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有关,并且是在暗地里发生的。那是一件表面上完全看不出的事。忽然有一回。胡三老头喊出一句梦话,似乎接近了事实的真相,又似乎还隔得很遥远。当时胡三老头将马桶弄得吱溜一响,咕噜出两个字:‘拆迁?’大家心头一震,陷入了沉思。
  “立刻人心恐慌。
  “那天夜里大雨,风刮了一夜。屋顶横梁一作响,齐婆就做起恶梦来。她老是梦见一个没有脸部的人在俯身掏她的肠子,一条一条往外扯,血糊糊的,睡不着,索性起来,打开门,到外面蹲着。
  “一条黑影从屋后闪出来。”
  这个事件的过程一开始是宋婆,而后是胡三老头,之后又齐婆,三个不同在的人在自觉而又不自觉地卷进去,卷在事件的中心里,亲身制造了这起事件。可见,这是一个群体,一个可怕的群体。人类文明的宿命。
  “黄泥街人都喜爱安‘机关’,说是防贼,每每地,那‘机关’总伤着了自己。例如齐婆,她总在门框上吊一大壶滚烫的开水,一开门,开水冲她倒下来,至今她脚下还留有一个大疤。”这该是读残雪《黄泥街》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路标,或者是对这一群荒诞生存居民的敲打与暗示。当然这样的路标很多,比如倒煤灰的老婆子等。
  然而,“‘没有那么一条街。’他最后说,声音空洞而乏味。”这是残雪在《黄泥街》的结尾再一次听到“没有这么一条街。”的回答。可怕的声音。
  真的没有这么一条街么?
  
  四、无题
  
  读残雪的《思想汇报》,我再一次翻出《通往心灵之路》、《黑色的舞蹈》、《黄泥街》、《思想汇报》这四本集子的封面,四尊泥塑,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要喊出来的泥塑,极尽双手、双腿、眼睛、嘴、心口、肚子,乃至干扁乳房等肢体以呼喊,然而一句话也喊不出来,作为读者,面对着面,我只能是沉默,沉默,然后沉默地闭上双眼。
  四本小说,残雪没有像别的作家一样标明她的作品写成的时间,只在《思想汇报》第152页的《附录:食客来到我们中间(读残雪《思想汇报》)》的结尾落款“唐俟/1992年5月”,而这本集子的出版时间是在2000年2月。此前,一位诗人朋友跟我提起过,一个人的作品,最好能标出时间顺序,这对研究他(她),或者他们作品是很有帮助的。然而,这对残雪的小说是多余的。残雪的小说,带你走进的是吐着密密麻麻水泡的大草地,逃也罢,挣扎也好,因为你活着,你想活下去,“你已经站了故事的中心”,踩痛,进而踩碎了你自己的影子。
  至《思想汇报》,残雪营造的荒诞、神秘、窒息的“故事”走到了的极致,此后,我也读过残雪的其他小说,虽然不是很多,只是发表在几本刊物上的几个短篇,但没能像《思想汇报》这般刺痛,伤害到我。
  读这一本集子,花去的时间最长,断断续续有一个多月,不是小说本身的问题,是我的心力不足,中途有多次身体被抽空,必须休息,然而,我还是不能相信第150页的结尾: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和两老并排坐在一张长凳上,痴痴呆呆地打量过路的行人,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与他们坐到一处来的。我们坐在中午的太阳下,看着自己短短的影子,三个人都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回忆起几年前,也是在这个太阳底下,时髦同行和这些邻居们在我那骚动的内心激起的种种情感。当时我是多么的富于激情啊!我扭了扭脸颊,想做出一个激动的表情,但我猜到我做出的一定还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明显,我的面孔也在老化。”
  突然想起来一种叫“月份牌子”的日历,是那种老式的,一页一页的订在一起的厚的挂在家里一堵墙上的日历,终日劳作的母亲撕掉一页,又撕掉一页,一直要撕下去;工余回来的父亲随手也撕掉一页,两页,卷一颗烟卷,或者干一件“大事”去;我们四个兄弟姐妹随手也要上去撕掉一页,有时是需要,有时是撕的欲望;串门的邻居进来,做客的亲戚过来,也要撕去一页……如此,父母、邻居一天天老去了,我们一天天长大了,额头上摺起了皱纹。我们习惯了“过日子”,把“日子”撕成了碎片,没有不安,没有恐怖。
  然而,残雪把大发明家A君当着我们的面撕成了碎片,用的就是我们习惯了的“过日子”的生活,在“过日子”的生活里,大发明家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发明,扔掉了他一直苦读的《道德论》,去下厨房“做饭”,去练习“金鸡独立”,而一天天老去他的面孔,“我现在的生活态度是:过一天算一天,醉生梦死,这样就好多了,舒畅多了。”
  我们还可以心安吗?
  伸着双手热情地一页一页撕扯的,是A君的妻子,时髦的朋友,邻居,还有过客,食客(食客是谁呢?)。“衣服穿的不对啦!”、“跟一个老头邻居打了一架”、“老婆和邻居玩扑克”等等,A君自己也明白,他的面孔是在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的纠缠中渐渐“老去”的,是A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老”去的,虽然他一直在试图挣扎,却几乎是束手无力。
  “原来他们都没听见我弄出的响声。看来我已是如此的虚弱,我弄出的响声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被这个事实击倒了,颓然瘫在地板上。”
  A君逃不脱的。
  “后来我蹑手蹑脚地躲进了门背后,瞎眼老太婆正在做一种徒手逮住老鼠的示范表演。一只抓来的小老鼠被她用绳子系住一只脚,它一逃跑,她就将它抓回扔进一个没有盖的盒子里,待那小鼠拼命跳出盒子,又开始逃时,老太婆又用空着的那只手看也不看一把捉住它,如此反复,满足而又其乐无穷的样子。邻居一在一旁喝彩,很热衷,很兴奋,我听见他冲口而出:‘A君这个小子,插翅难逃!’原来那老鼠是我,他们哪里会放过我呢?”
  我们还可以没有恐怖吗?
  从大发明家到太阳底下晒太阳的老头,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大人物”、“权威”――“食客”神一样左右、指引、压迫着A君。食客是谁?他真的是权威?是大人物吗?其实,食客进到A君家里的第一天,A君就认出了这个所谓的“人物”,“权威”就是街口摆摊的“修鞋匠”,然而,“老天爷,我沦落到了与鞋匠为伍的地步,这个人还对我十分嫌弃,什么都看不惯,处处蛮横无礼,每时每刻对我耍威风,我不得不低声下气,竭尽全力巴结他。可他是我惟一的知己,我的命运,我的生存的全部价值都系在这个人身上,离了他,我一钱不值,有了他,我便仍然是个大发明家,这种逻辑好似十分古怪,没有道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正是如此。”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为食客是“桃子”(桃子是谁?残雪没有交待,我的推测是代表一种成果,或者一种价值。)的学生,是不远万里来到A君的家里协助A君搞发明的,尽管是全身肮脏,赤裸,仅在胯间前后吊一块裆布,提着一口装满破旧的皮鞋套鞋的破皮箱,却彬彬有礼地与A君握手,且声音含糊地提到A君某个远亲的名字。
  有一点不明白,既然A君认出了这个所谓的“人物”,“权威”就是街口摆摊的“修鞋匠”,为什么A君还要极力去维护“食客”大人物、权威的身份呢?
  “想翻箱盖子的小伙子疑惑地站在一旁,忽然双手一拍,高兴地说:‘我明白了,那里面是那位权威带来的文件!’说着又要去揭箱盖。我又气又怕,干脆全身伏在箱子上,威胁说如果他们再不离开我就要杀人了,我还掏出把水果刀晃了几下。”
  其实,我们心里谁也清楚!
  残雪从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到1994年,时间跨度长达10年,这期间,也正值我国先锋小说生长的旺盛期,而残雪仅仅出了两个单行本,不是残雪自身的问题,是出版社主观地认为残雪的书会卖不出去。然而,就在同一个时期,残雪在海外却出版了10本书,且得到了很高的评价,由之,1994年到2001年的7年时间里,似打了催产素,出版社出版了残雪二十多本书。
  2000年,当我在书店翻阅残雪的这四本小说时,强烈的刺眼的就是每一本书的封面“现在有叫做“世界音乐”的新动向,它学会了世界最新的表达式现形式后,再表现先进诸国衰弱的感受力所抓不到的根源世界和人的力量。残雪的作品不就是新的“世界文学”的强有力的、先驱的作品吗?――日本《读卖新闻》”,每一本书的封底“……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中国竟有人写出了这样的作品。――[德国]沃尔夫・鲍斯”,以及[美国]罗伯特・库费、布瑞德・马罗、夏洛特・英尼斯、乔伊娜・司高特、[丹麦]安娜・韦德尔斯帕格等这些来自远方的大人物的权威的评价。这些文字,羞辱了我!然而,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封面、封底的这些文字,可能我不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残雪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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