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婚礼|舅舅的婚礼写话

  是的,就让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吧。要不,许多年后,我终究会被这件事所击倒,就像子弹穿过身体一样:砰――子弹,扑一倒下的声音应该是如此的在劫难逃。   确切地说,这件事和我的舅舅有关。
  那个叫孟生的就是我的舅舅,听母亲说我三岁后就在姥姥家。在多年前的某个时刻舅舅用筷子教我识数用豆子让我算加减法;我当然记得在我把被减的豆子吸进鼻子后,是舅舅一手摁着一只鼻子,一口咬着另一只鼻子,硬把豆子抽了出来。馋嘴的我站在凳子偷吃到盐时,又是舅舅把白糖塞进我的口中,夏天舅舅先接一杯水含在嘴里,噗地一口喷在我的身上,然后用毛巾一擦,一杯水用不完就把澡洗了。那年,还是三大队队长的舅舅带着知青去修坝,结果晚上就遭到了地震,银幕上胡汉山的屁股刚刚露出来,拿着红缨枪的潘冬子就活蹦乱跳地倒了下来,舅舅抱着我逃回家,院子里的地都咧开了嘴,从水井往外翻的却是白花花的沙子――就在这一年,我被父亲手下的兵接回部队,应该是七六年,我九岁了。
  外甥是狗,吃了就走。
  舅舅当着面指着我说,而已随父复员的我一边憋着嘴造一边恨恨地说:对,外甥就是狗,吃,了真就走。
  这时的舅舅可牛了。那都是九十年代的事了,三大队开了个罐头厂,舅舅一天就是开着车门上写着供销社的半截美,带着产品满世界地跑,俺家门口常常是黄桃,山楂,苹果罐头的包装纸可院子飞,风一吹,那满身水果味的舅舅喊了一句一一我走了!不够吱声。然后就把车门带得山响,那车像是挨了一螺丝刀似的,留下一股浓烟般的香气,待到雾散烟飘之后,车早就没了踪影,那片片黄桃、山楂、苹果在天上飘啊飘,就是不肯落下来。
  那段幸福的日子,如同现在一想起就笑得满脸怒放的皱纹一般,总是如约而至。
  舅舅发了。
  我一直认为这印象就是那几年留下来的好名声,不仅是罐头厂,还是后来的皮箱厂、酒厂。人们都这么承认,实际上,这绝对是可能的。舅舅那几年,已经成了发家致富的带头人,乡里乡亲的只要闲着,都可以上他那找份工作干干,舅舅的亲属也实在是多,所给的面子也真叫足,就连我家大院子里谁家有事,只要是赶上了,一个字:随。那个大方,那个显赫,那个那啥。不信,你知道那会大伙一见面,都冲着舅舅喊――
  生子,什么时候结婚告诉一声,啊!
  生子就是我的舅舅,可是他的婚姻却没那么有面子了。以前,舅舅好歹也是个队长,说啥也挺好使呀,可一提到我舅妈,就没人说话了。谁能说啥,连我妈在时都总抱怨自己的弟弟命该如此, 当然最后终究要数落到我姥爷身上,这一点都没错,明明知道老王家有个傻儿子,也认准了和他家二姑娘的婚事,我那个据说一辈子没啥遗憾的姥爷呀,终于办了一件不该办的事,终于亲手把他的儿子给毁了。转年出生的精不精傻不傻的表弟让全家人忍受着死一般的沉寂,可全大队的人却都在为他们的队长发出了天大的叹息。这还不算,恢复高考之后,舅妈上了城里把舅舅的介绍信准考证连同他的美好未来一同撕碎了。凭心而论,站在女人的立场上,这事干得麻利而成功,绝对可以作为牢牢握住自己男人于手心的经典战例,可是我的亲舅舅,被舅妈判断为陈世美的三大队的队长,最后废在她的女人身上。再往后,舅舅卖小百,只要上货时在外住宿,那舅妈就披着头发绕着圈地跑到姥爷家,用哮喘的嗓音哭诉着自己的不幸,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让姥爷常常哆嗦得如同风雨中的树叶。到那孩子十二的时候,我听说我的表弟去了鱼塘,不知要干什么。一同被救上来的,还有死死抱住自己儿子的舅妈。我想象得出:她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病终于治好了,静静地就像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事发生过。
  舅舅,你还结婚吗?
  问这话时,我都是有家有业的人了。所谓“业”,不过是当了个记者而已,年年九月九过节,天天四处流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找不着我,那是我和新闻在路上呢。 自己那点工资还不够随人情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事我一直认为那只是把钱存上,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刚到报社时舅舅还是那么好使,动不动就到单位联系个人打个软广告什么的,一来二去就混个脸熟,好在大家都是场面人,只要谁有个风吹草动,舅舅开着车就过来了,从不落过。报社的人都说你舅真够,我为此也风光无限的。可以这么说吧,连我现在的老婆也是借了舅舅的光。我讲了这些废话,无外乎是想说舅舅在那时是如何好使,当过市优秀青年企业家,去过省里参加过十佳表奖大会,那回我们去火车站采访时,他还说着正儿八经的话,当然,并不是只有我关心他的婚姻,市领导握着他的手,还不忘说上这么一句――大孟呀,个人问题得解决了吧。
  可是这二年来,没有人再说这话了,包括我,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忙什么呢。这个城市里到处流传着发财致富的各种传奇:那个卖菜的老太太炒股见利就走永远飘红;那个二胖去了南方一趟拎回一箱手机;那个攒歌厅;那个跑动迁搞地皮。每个人漫天飞舞的欲望砰然作响,这是如此让人兴奋而消沉,因此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舅舅那样的厂子最后的结局――企业产权不明让上级单位收回了,再过了个把月,连供销社都黄了。上次下乡采访路过舅舅家,只有我那硬实的姥姥在刷罐头瓶,其实根本就用不着,只是那些邻居在哄着她。等我出来要走时,车已被堵住了。
  大外甥,看见你舅了么。
  怎么了?
  怎的,欠我们集资和工钱呢。
  我知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为这舅舅躲着乡里乡亲,家里值点钱的早就让人搬走了,这几位管我叫大外甥的都是舅舅从前忠心耿耿的创业者,如今也真是没了办法,你说我能说啥,放心,钱肯定能还,我舅会的。
  还个屁呀,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说是去城里了。
  我清楚,他们说的那个地方叫鲅鱼圈,一个新开发区,那里的人都是移民,那里的空气据说都有一股鲜鲜的铜锈味,这点我并不怀疑,只是弄不明白舅舅到那能做什么。
  你舅,要结婚了――这是我老婆说的。
  啥时?
  五月初八。
  星期天吧。
  咱得随多少钱?
  你看着办吧。
  ――让你当大执宾。
  我知道老婆她肯定是答应下来了,这样的话钱多少就好办了。这一二个月,我们俩都快变成职业随礼的了。谁让我这几年报社里的红白事没少整呢。俗不俗雅不雅的也挺打人,使我这个搞新闻的记者在新的领域中小有名气,同伙的都称我为“名记”。我也确实尝到了甜头,这活还能比写稿难啊,社里一周八篇不累死你呀,可自从我给主任的母亲办了一回周年之后,稿子也就不太强求了,这兼职,我做得也算心安理得。
  你舅,有两年没见面了你说能找个啥样的。
  我没吱声,晃到阳台,把烟吐向空中,有一丝阳光透了过来,白白的烟雾给灰灰的天抹上仅有的色彩,再吐一口,那色彩也偷偷消散了,就当谁也没发现。
  舅舅来了,没变多少,可口音却杂乱无章的,总感觉是另一个人。那个小渔港,我曾去过,人多口杂,说不 [ 2 ] 上什么印象,每个人都急忙火四的赶着路,仿佛前面有无数的金矿,需要他们用不同的方言去说“芝麻开门”。可如今,说起过去,舅舅提的更多的是那群跟着他白手起家的哥们――一口气吃十二瓶山楂罐头的胜子;空手骗回两车苹果的大奎;掉进酒缸一天一宿的志强;还有还有――说着说着就把阴郁的脸埋在往日的辉煌中,低头看着横七竖八的酒瓶,挣扎地哽咽着:钱哪,我还欠他们钱哪。
  那个吸豆的舅舅。
  那个往嘴里灌白糖的舅舅。
  那个一口口水给我洗澡的舅舅
  那个惊天动地中抱着我呆看白沙的舅舅。
  那个有着遗憾婚姻孑然一身却壮志未酬的舅舅。
  把未来的舅妈请过来,当外甥的应该好好请请你们。
  到时候你不就认识了,还啥这个那个的。
  我笑了。
  外甥是狗,吃了就走。
  舅舅也笑了。
  那啥――外甥就是狗,吃了真就走。
  五月初八,星期天。
  谁也没料到这是个狂风大作的日子。我更没想到那无所不在的风居然没挡住涌来的人群,每个人的面部夸张着,连那微笑也像是被风挤出来似的。我清楚舅舅的人缘,可这多少有点超出我的想象。大有作为的知青来了,我家邻居们也来了,还有不知某个时间某个厂子的某个朋友、战友、同事,当然更包括报社里的这群同仁以及他们身后四射的裙带关系。我顾不上许多,把如约而至的客人,当作往酒里勾兑的水,无孔不入地让他们流进早已拥挤不堪的空隙里,整个礼堂人声鼎沸,连我自己说的话都听不见了。
  婚礼进行曲――
  我的舅舅,身边出现了一位一看便知的新娘。那肆虐飞舞的纱裙紧紧裹住了新娘蛇般的身体,跳动的纱巾模糊着她脸上看似腼腆而紧张的表情。这个奇异的女人,性感而妖媚地向我走来。她那蒙娜丽莎般弱智的笑容,与其说是任男人的眼神在她身上荡漾,还不如说她在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挑剔的目光。礼堂里我看到她低头摆弄那个赫然写着“新娘”的胸饰,这胸饰甚至有一次掉到地上,让真正的新娘一面低下高高挽起的发髻,一面发出咯咯的笑声,那充满诱感带着体温的声音,让酒桌上的人们都定下格来以不同的姿态看得兴奋无比,但身边的舅舅却拘束得有点不知所措,很快他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并且展示着笑意,这在我看来,极像那杯中洋溢的酒花,而觥筹交错的声响令他的眼皮跳个不停。
  大执宾的我客套地讲完答谢辞后,我开始带着两位新人到各桌敬酒,舅舅的谢谢总被不知从哪里伸向他的手打断,舅舅一次次握手说让你破费了,又一次次地把抓得很紧的东西放回深深的裤袋里。这期间,新娘新郎出去了一会,刚才还有点疲倦和不快的新娘又笑容可掬地回到我的周围。此时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浪袭袭的气息让我感到那浓妆下的虚无,而远远站着的舅舅却历历在目真实得已成为另外一个人了。我的睡眠清醒得连梦都没有。电话铃响了但不是我的舅舅。孟生跑了。你知不知道。我不知道。可这话谁信,手里的话筒喘息得如同痛苦的嘴。我真的开始痛恨五月初八的那一切,我把自己沉浸在屋里,去接受阵阵刺耳的电话声带给我的罪有应得。我无数次幻想多年后那个曾经五月初八的日子,那一天,向我奔来的是我的舅舅,他的身后就是那个飞舞着圣洁婚纱的新娘,他们永远反复地从我的面前闪过……
  我无赖地躲在床上,数着自己的呼吸,看着自己的形单影只,窗户上人们各种缤纷的表情,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望着我,我清楚,有一个人钉在我的头上,这个人就是我的舅舅。我这狼狈不堪的一年啊,经历了许多,你们想像得到和想像不到的一切,在人们的打探,谩骂,责难,报复中,我无言以对,那颗魂不守舍的被日子风干的心,只有面对这篇报道时,才得以保持我的尊严:
  迫不得已假结婚 无可奈何为还债
  (本报记者吴迎报道)为偿还乡亲们的集资款,一市民利用当今人情过重的风气,伙同一小姐,在我市上演了一出假结婚的闹剧。
  孟某,男,45岁,丧偶。早年拥有罐头厂,平时出手大方,好结交各路朋友。但由于市场转轨,致使企业每况日下,负债累累。近年,孟某到鲅鱼圈发展,仍未能扭转乾坤。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想通过回收人情的方式来还债。于是伙同相识不久的一位歌厅小姐,于今年五月初八举行假婚礼。“结婚”当天,前来祝贺的人果然很多。忙了一天后,“新郎”把收到的礼钱拿出二千元付给“新娘”作报酬,自己把所欠的钱款还清后也随即消失。
  这一假结婚真收礼的闹剧在孟某还完债后真相大白。人们在“受骗”之余感叹日益见涨的人情的同时,也在反思着什么。 [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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