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有极乐】极乐净土

  何曾听着屋外吵闹的声音,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相机。他抬头看日历的时候,注意到今天是母亲提及的那个日子。推开房门,一大把阳光闯了进来,还没回过神,他就听见母亲喊:“何曾,过来见见,这是极乐。”何曾注意到女子最本性的微笑,却在两个人目光相撞的瞬间淡了下去。双方都是认得的,可是都没有提起。他坐在极乐的旁边,看着那女子白皙的皮肤跟玉一般。她很拘谨地捋了捋头发,然后说:“你好。”何曾也礼貌地点了点头,回敬地问候了一声。
  午饭之前,何曾在厨房与母亲低语。母亲说:“这女孩我是喜欢的,就看你自己了。”何曾只顾洗菜,倒没有应上一句。母亲说:“虽然她母亲是个寡妇,但是好歹就她一个女儿,以后家产也是归她的,何况她是市医院的护士,这年头,家里有个医院的人,很多事情都好办得多。”母亲嬉笑间仿似占尽了别人便宜,这一点,何曾是不赞同的。何曾望了望沙发上交谈的母女,微微地笑了下。
  何曾是在三月的时候遇见极乐的。那时候何曾染了重感冒,拖着疲惫的身体到达医院。极乐见他面红耳赤,便取来温度计给他。她说:“你这是高烧,需要马上输液消炎。”她的语气总是轻缓,正巧应了三月的景致。余下的一周,何曾便天天见到她,每天中午两点过来,下午五点离开,极乐的话不多,但是技术很好。
  病好之后,何曾也去过医院,但被护士长告知极乐已经换了班,以后便再无相见。
  前些日子,母亲说起安排相亲的日子,提及对方是贤淑的女子,何曾只是淡淡笑过,不曾想竟是极乐。
  何曾帮极乐倒了些红酒,然后说:“不知道你是否喝得惯。”极乐接过酒杯,说:“倒能喝点儿。”极乐的母亲乐呵呵地打量着这番情景,然后朝何曾的母亲点了点头。极乐的母亲说:“我们家极乐是本分人,从小到大也没有离开过C市,不像外面那些女子,朝三暮四想要攀高枝。”何曾的母亲没有说话,倒是何曾接了话过去,问:“极乐可有爱好?”极乐抿了抿嘴唇。“有的,她三岁开始学画画儿,六岁拿过奖……”答的自然是她母亲。
  何曾注意到,对方似乎想极力把女儿嫁出去,他回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有个工作室,年薪可观,所以对方像是撞上了摇钱树。何曾的母亲帮极乐搛了一块香菇,“女孩子,吃点儿香菇比较好。”
  离开何家的时候,母亲慧芬扯了下极乐的衣服,“你看到了,怎么说,何曾也算一表人才。”极乐颔首,没有说话。慧芬显得有些扬扬得意,然后说:“这件事上,你得听我的。”
  极乐回想起何曾的眼神,那般清澈,她却是有些担忧,虽然对方没有什么缺点,但却尽显孩子气,终究没有撼动她心中那座山。那萌动的情愫,万万不及另一个人。

  俊森推开咖啡店的门时,客户Jone已经坐在角落的位置上了。不知道从哪天起,俊森越来越不喜欢C市,拥挤的交通和如蚁的人群,他总感觉有一天这座城市会膨胀到爆炸。俊森已经是第三次约Jone了,这个长相妩媚的男人让俊森很不舒服,回应的价位一提再提,要不是上司极力想要买下那块地,并答应谈妥之后让俊森升职,俊森是绝对不愿意来的。
  Jone的语气笃定,“Darling,我就知道你会再找我的。”这样的称呼让俊森几次想反胃,可是他依旧笑了,说:“最后的价没有办法再提了,你看这样妥不妥?我们公司会按照签订的协议给你一定的股份,当然现在不能公开入股的分量。”Jone丝毫没有在意地玩弄着杯里的咖啡,“你知道的,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要刁难你们,你知道的……”说着手便不自觉地伸过来。
  俊森离开咖啡厅的时候,感觉这一天糟透了。若是说还稍稍有可想的事情,那便是对面阳台的女孩。
  极乐喜欢在夜晚八点的时候洗衣服,那时候热播电视剧的主题曲刚刚响起,让她觉得很惬意。她把浆洗完的衣物整理好,分类挂上衣架,从小到大,严谨已经成为了习惯。从阳台望过去,对面的男子时常趴在栏杆上,抽烟或者休憩。那位先生给极乐留下的印象很好。虽然,他时不时看自己一眼,但是绝没有偷窥的意味。极乐自个儿帮他取了一个名字――微笑先生。
  有一次下楼,正巧碰见微笑先生在取邮件,两个人站在不远的地方点头微笑,极乐想,是不是应该走上去寒暄几句,可对方行色匆匆,很快就上了电梯。
  不久之后,微笑先生向极乐提出了约会的邀请,她欣然答应了。微笑先生开的是奥迪A6,极乐便知道他不是普通的小职员。
  二月的天,春寒料峭,极乐不自觉地裹了裹衣服。微笑先生问:“冷吗?”还不等极乐回答,他就关上了车窗。他对极乐很体贴,或许是年长几岁的缘故,他已经三十有五。

  俊森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物,他随手拿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你睡了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得知了对方的号码,便在无措或者思念的时候发去一句话。很快对方就回复了:没有。俊森换好鞋,又发了一条:家里没有吃的了,想去买点儿东西,你要下来走走吗?等到他下电梯,女孩已经站在了路灯下。
  他是前不久知道她名字的――宋极乐。俊森还没有来得及说自己的名字,极乐就笑道:“我可以叫你微笑先生吗?”俊森被这个名字深深打动了。
  极乐会问他:“你是不是时常不在家?”这让俊森发现这个小女子是在观察自己的,他也的确如此,除开每天朝九晚五的工作,更多的时间他是在应酬和出差。
  他们一起走进便利店,选好商品,付款时,似乎总是这样,还差几毛零钱,极乐伶俐地从口袋里顺势摸出来补上。
  俊森问:“你有男朋友吗?”
  极乐像是犹豫了片刻,终究是摇了摇头。
  于是他们开始交往,直到极乐说想带他见见母亲。

  何曾是独生子,自小便受宠。但是他念高中的时候,父母亲开始分居,是为了一个女人。到了何曾上大学,父亲便和母亲离了婚。
  大学四年,何曾耗尽了父亲给予的资金,最后在学校附近成立了一家工作室搞摄影,工作室办得有声有色,几年后何曾就赚到了一户三室一厅的房子,带着母亲住了进来。
  何曾约极乐游西亭,说是春意盎然,不能浪费了这般好时光。一路上,何曾道尽了储存的笑话,却只换来极乐若有似无的微笑。何曾牵着极乐的手,徜徉在溪边,末了,极乐说想喝水,何曾就去不远处帮她买饮料。
  何曾一走,极乐立刻翻出手机来,那条短信已经发来有一段时间了。她看着那句“周末有空吗?一起看场电影”时,何曾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
  极乐自知何曾对自己可谓无微不至了,但是她又懂自己心里要的不是这样的爱情。她想起几周前带着微笑先生回家的时候,母亲冷漠的神情。直到微笑先生离开,母亲才说:“这样的男人,是最不可靠的,她不适合你。”极乐硬生生地回过去:“你又知道什么?”谁知母亲扬起手,差点儿给她一个耳光,但那手掌终究没有落下。
  其实极乐不懂,何为可靠,难道眼前的何曾就可靠了吗?他的一言一行,若是讨尚在校园的女学生欢心,那是再好不过的,但是自己已经二十六岁了,早就过了那个拥有少女情怀的年龄。

  俊森在四月末升职,他想把这件事告诉极乐。虽然前不久在极乐家与极乐母亲有着非常不愉快的交涉,但是并不影响自己对极乐的喜爱。俊森在商场看见一件红色的毛衣,质地舒服,他想买来送给极乐,可是不知道极乐穿衣的尺码。
  俊森没有想到会在商场遇见极乐的母亲,她与自己目光相撞,很快又移开去,俊森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时间太短暂,不容他回味,人已经不见了。
  俊森是读得出的,极乐的母亲并不喜欢自己,或许是长了她女儿十岁左右的缘故,自己在极乐母亲那里已经成了老男人。俊森不觉笑了,转身进了男装的区域,为自己挑选一套合适的职业装以为庆祝。

  慧芬把衣物洗完后正巧撞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二十年的岁月,就让皱纹铺满了容颜。她收拾好衣物,然后出了门。
[ 2 ] [ 3 ]   前不久得到了通知,说是周围这片区域的旧房子都要拆了。慧芬来到理发店的时候,师傅们都抱怨着生意惨淡,一路询问工资何时发。慧芬摆了摆身子,然后说:“老娘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说了下个月就肯定下个月发。”剪头的老师傅朝着旁边的小徒弟望了望,然后说:“我听说这一片很快就要拆了……”慧芬还在镜子里整理头发,“那也不会少了你们的工钱!”说完就走出去了。
  慧芬抬头看了看蒙灰的招牌,这是多少年前的了?十年?还是二十年?慧芬也不大记得了,只是这“慧芬发廊”四个字,当初还是花了不少钱弄来的。
  极乐难得回家看一次母亲,自从十八岁离家求学后,直到分配工作,自己租房子,极乐也不愿回那个老屋。极乐不知道这栋老屋是谁留给她们母女的,自懂事以来,就出入这间屋子了。陈旧的木门和躲藏着老鼠的楼梯,让极乐在惴惴不安中度过自己的年少时光。
  那时候母亲还是独自经营着发廊,极乐时常在发廊边上做完作业,等待母亲闲下来,才叫隔壁小铺子的张大叔看着店,然后走几分钟路回家去给极乐做饭。那时候,班上的同学都会来照顾母亲的生意,男生们剪平头,女生们剪刘海,再大些了,男生女生们就过来烫头发或者拉直头发,那时候生意还是好的。
  极乐开门时,母亲正好在炒菜,她换鞋进屋,就听见母亲淡淡地说:“你来啦?”
  极乐点点头,然后坐在饭桌边,慧芬炒着最后一道菜,然后说:“最近和何曾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啊?”
  极乐不愿意和母亲说起这事,却总是被母亲强迫地问着,近些日子,电话也打得勤了,好像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一样。母亲说:“不是我说你,像何曾这样好的家世,很难得再遇上了,你也只是一个小护士,奋斗几年,也最多做上护士长。但是,以你这样吃不饱饿不死的状态……”极乐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端着盘子坐下来,“我不也是怕你跟妈一样苦一辈子吗?”

  何曾总觉得他是见过极乐的,只是丝毫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但很肯定,那是在去医院之前。何曾看着极乐的眼神,澄澈中带着一些楚楚,少女的羞赧尚未殆尽。
  他在半夜给极乐打电话,听着电话的那头极乐慵懒的声音,他就像孩子一样乐呵起来。何曾说自己遇到了怎样的客人,如何刁难自己,自己又如何解决,总想极乐表扬自己一番,可是极乐只是“哦”一声,没有丝毫感情。何曾早已习惯,没有感觉到扫兴,倒是这样若即若离的极乐反而让他怜惜。极乐常常在听见钟声敲响十二下的时候对何曾说,很晚了,早点儿休息吧。
  极乐是很疲惫的,陪了俊森一天,看了两场电影,然后回到老屋子陪母亲吃了一顿饭。有时候极乐觉得,和母亲吃饭好像是煎熬。母亲说老屋要拆了,奉劝自己快结婚,一辈子租房子也不是办法。极乐嚼着无味的菜,迅速吃完进了厨房洗碗。
  极乐回家的时候一下子倒在床上不想动弹,因为明早一起来就得去医院上早班。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何曾就打电话过来了。极乐听得出何曾的语气是兴奋的,但是自己却提不起半点儿兴趣,言语中的何曾像是早些年追求自己的那些男生,他们刻意用漂亮的字来誊写情书,以搏自己欢心。
  极乐挂掉电话后,突然清醒了很多,她拉开窗帘,注意到对面屋子的灯还未熄。
  这时对面的男子也走了出来,正巧看见极乐,便从口袋里掏出电话。
  “还没睡?”
  “就睡,想看看衣服干了没。”
  “哦,今天可开心?”
  “挺开心的。”
  他们彼此道晚安,直到极乐拉上窗帘,俊森才离开。

  何曾做了一个梦,或者是残留在大脑中的一些幻象。他梦见极乐还是十岁左右的女孩,穿着雪白的连衣裙倚在一家发廊门口,她的眼神一如现在,澄澈透明,不染杂质。但是接下来,何曾便不记得了,他从睡梦中醒来,摸索着睡衣,想要上个厕所。这时他突然想起一张脸,但是闪得太快,又终究没有记起来。他蹲在马桶上给极乐发了一条信息,此时是半夜三点四十,何曾却觉得这样的短信温暖贴心。
  何曾打算尽快和极乐把婚事定下来,屈指一算,自己也是二十七岁的人了,如母亲说的那样,该找一个媳妇安定下来了。但是何曾随即想到极乐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提起,索性又发了一条信息:我们俩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极乐帮病人换好药瓶之后,瞧见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十一点,是轮到换班的时候了。这些年来,极乐对于这样的生活已经麻木,周一到周五的早晨,换好白大褂,戴好护士帽,挨着床位检查病人的情况,量血压、验血、观察大小便、换药瓶,来来回回,查完几间,就到换班的时间了。
  空闲的时候,护士长就和几个护士讨论哪间病房的男人是谁是谁,遇见了英俊的或者有钱的,话便多了起来。几个护士有时候也会争着要去照顾谁,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争着不愿意去照顾谁。极乐很少参与其中,自己也是有心仪的对象了,不比这些刚来的护士,还怀着少女之心。但是极乐很多时候,还是听着的。
  何曾有时候来看她,接连几次,她恋爱的消息便传开了。对于何曾的样貌,护士们是津津乐道的。就在昨天,何曾提着一件毛衣过来了,鲜红得如同血一般,但是当极乐套上的时候,才发现大了一圈。何曾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没关系,可以去换的。”极乐却报以一脸尴尬的笑。
  何曾接极乐下班,看着影院挂出来的海报,便指了指,“周末有空儿吗,要不要看这部电影?”极乐听着这熟悉的台词,却有些无所适从,她说:“已经看过了。”她注意到何曾转瞬即逝的失望,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慧芬盘算着搬迁新居所需要的钱,想起这些年的存款以及可能从女儿婆家借到的钱。这时她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大概是多年前了,那时候极乐应该还在上小学,发廊的生意也是刚开始不久,慧芬记忆中的他诚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她嘴里嘟囔着,随即又给极乐打了一个电话,她总觉得,自己不催催,这丫头是看不着事情的。

  俊森邀极乐去参加一场舞会,极乐兴致盎然,可是,想遍衣柜里的衣物,都没有合适的。她本想婉言拒绝,却不料俊森开口说:“吃完饭,我去给你选一套衣服。”俊森的邀请总是盛气凌人,让极乐不知如何拒绝。四月天刚过,夜晚便泛出阵阵潮气来,极乐走在前面,满目琳琅的奢华服饰让她看花眼。俊森说:“过来,看看这套。”
  那黑色蕾丝边的礼服,极乐再喜欢不过了。她穿上,在镜子面前转了转,然后便见俊森付了钱。
  极乐慌张地说:“还没决定要买呢。”
  俊森则轻松地回答:“很合适,为什么不买呢?”
  那是极乐生平第一套礼服,价格在四位数以上,她盘算着要多少个月的工资才能偿还。俊森拉起极乐的手,“这是送你的。”
  他们在舞会上漫步,俊森对朋友说:“这是我女朋友,极乐。”
  极乐享受着这五光十色的世界,亦步亦趋地跟在俊森身后,学着他人的模样,好像自己能够融入进去,直到不小心碰到桌上的酒杯,砰的一声,酒杯摔在地上,碎了。她看着酒杯里的液体流泻一地,无所适从。
  何曾在暗室里洗照片,突然定睛在一张照片上,他知道这不是自己拍的,是下面的助手拍的,陈旧的老街道。何曾心里惶惶的,好像有猫抓一样。他安下心来,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端详着这张照片。助手说,那条老街就快要拆了,所以赶紧花了一天时间去拍下来,如果以后市里要做什么活动,这照片也是能卖好价钱的。
  何曾在意的是照片上那家发廊,虽然过去很久了,但是他还是有印象的。那时候自己家离那里也不远,时不时会和舅舅去一次那家发廊,老板娘的手艺很好,每次都能够让客人满意。何曾突然有些头痛,因为再一想,就记起前不久的那个梦来,极乐就是那样孤单地站在发廊门口,手搁在石板上做作业的。当然,何曾很理智地把两者分开了,然后对助手说:“那把这一套照片放好吧,有空儿再去拍一些。”
[ 1 ] [ 3 ]   这些年来,何曾总是不觉想起和父亲分开的那些日子,与母亲住在旧楼里,有时候,父亲会过来给自己钱,但是没有多余的问候。是那个时候,何曾想一定得好好地过日子,然后找一个让母亲喜欢的儿媳妇,组成一个安定的家。
  想到这些,何曾又翻开手机看了看极乐的照片,那是他无意中帮她拍的。角度很好,从侧面望过去,极乐是何其美好的女子。

  极乐在半夜回家,仅差一步,就跟着俊森上楼了,可是,她知道不行。俊森抬起极乐的脸,说:“能答应我吗?”原本俊森是要顺势吻上来的,可是极乐挣脱开了。她看着轿车玻璃上照出来自己的模样,竟变得陌生而又奇怪。俊森不知道极乐为什么会拒绝,但一切也是情理之中,他早看出了极乐不是轻浮的女子,但是这一颦一笑在他眼中又再熟悉不过了,一眨眼,好像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极乐抱着自己的衣服,说:“对不起……”她道歉很诚恳,“衣服我会洗好之后还给你的……”
  俊森皱了皱眉头,“说了是送你的,不必还。”
  极乐摇摇头,“不,我受不起,抱歉。”
  俊森看着极乐,实在是哭笑不得,“是因为我老吗?”
  不,极乐很想说,在她心中,俊森是不老的,可是,极乐心中却是无法不排斥这样奢华的生活。就在刚才的舞会上,极乐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应该放在哪里,该说怎样的话,看着那些身着名牌服饰的男男女女,极乐只感觉自己格格不入,喘不过气来。
  如果,此刻她接受了俊森,那么今后的她也会和那些人一样吗?她不知道,只是明白自己的心中是害怕的,这种害怕与憧憬无异,甚至是一种敬畏之情。
  城市的夜空下,极乐与俊森告别,俊森说,明天他要飞去深圳了。
  极乐说,旅途平安。

  慧芬记得极乐是在十八周岁的那天离开家的,当时极乐拖着重重的行李,甚至不要自己帮忙。走了很长一段路,极乐便舒了一口气。那口气让慧芬记忆犹新,好像多年来的包袱放下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叹。慧芬在长途车站和女儿挥手告别,却不料极乐背过身去,完全不看自己。慧芬知道极乐心里是有疙瘩的,但在这离别的时刻,慧芬终究落了泪。
  慧芬曾偷偷看过极乐的日记,里面写满了压抑与苦闷,她想要逃出这间旧屋子。
  每逢女儿放学,她便让极乐在发廊门口的石凳子上坐着做作业,极乐的手硌得生疼,但是慧芬把卷帘门一拉,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她的世界总是有很多的男人经过,那时候的自己有资本让那些客人迷恋。每逢她闭上眼睛,想着女儿的学费,又把所有的痛楚咽了下去。极乐,极乐,也是希望女儿能够永远快乐。她知道那些男人是不会要她的,丢下几个钱,就匆匆离开。
  后来极乐大了,发廊的生意越来越差,极乐也不去那里了,回家做完作业就自己做饭吃。她讨厌这潮湿的屋子,她听烦了街坊的流言,有时候和母亲大吵一架,然后独自卷着被子哭泣。直到母亲病倒,极乐才开始关心起她来。
  极乐想要学医,因为那天夜里,她看着母亲在病床上呻吟的模样,心里绞成一团。大雨雷鸣的夜里,她蹲在母亲的病床边,她知道,这个女人这些年来都是为了自己,到头来,苦的累的根本没人去了解。
  何曾站在广场的咖啡厅门前,心里是喜悦的。这是长久以来极乐第一次主动给自己发信息,她说,我们约在星巴克谈谈吧。等到极乐出现的时候,何曾帮她开了门。
  他们坐下来,极乐一直没有说话,她看上去闷闷不乐,何曾说:“明年我就可以开第二间工作室了。”他的表情和幼时考试拿了一百分别无两样。极乐突然抓着何曾的手,说:“我们结婚吧。”
  极乐已经不止一次梦见那家发廊,即使刻意去回避,却还是不时想起。那天母亲还在发廊为一个少年剪头发,她跑到发廊,看着母亲的手在少年的肩上抚摸着,这样的抚摸让极乐非常难受。她注意到发廊门口站着的另外一个男孩,有些无聊地蹲在地上画画儿。从那天起,极乐多想赶紧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
  慧芬拉着极乐的手,再次坐在何曾的家中。何曾的母亲端来两杯铁观音茶,然后坐在旁边。慧芬看了看极乐,然后说:“我也查过黄历了,下个月初六是吉日。”何曾还在琢磨相机里新拍的照片,时不时应声点下头。何曾母亲说:“好的,那就这样吧。”慧芬连忙补充道:“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准备,倒也不慌张。”或许是想着极乐终于要嫁出去了,她满面的喜悦如何也掩不住。
  何曾看着慧芬的笑,手中的相机一时间差点儿掉落。
  这抹笑,他是记得的。

  慧芬从第一眼看见他,那还是少年的模样,约莫十八九岁的光景,嘴唇的胡茬才刚刚冒出来。他说:“阿姨,我剪个平头。”原本是没有什么异样的,也只是偶尔来几次,有时候带着一个孩子,看起来是他弟弟。
  但到夏天的时候,慧芬就注意到有些不同了。男孩子躺在洗头发的黑皮椅上,慧芬猫着腰帮他洗头。但是天气太热,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男孩一睁眼,就看见了一些起伏的东西。慧芬注意到那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渐渐的,她开始注意起这个少年来,她帮他剪头,有时候手不自觉地往下滑。
  少年也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几次都想触碰她,但是又收敛了。
  慧芬就是这样笑的,她对着镜子里笑,对着镜子里的少年笑。
  渐渐的,好像他们之间就有了某种契约。
  慧芬想来,当时那个少年比极乐大不了多少,而自己一个妇人,又能奈何呢?可是,就是那个时候,慧芬开始悄悄喜欢着这个少年。他们之间都没有捅破什么,不到一个月,少年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些年来,慧芬会在梦里记起那个少年来,他死了,在极乐离开家的那一年,慧芬知道他死了,至少在她心里再也燃不起一点儿希望。时间那么快,镜子中的自己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她更是不懂,这些年来,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会那么恨自己。除开年轻时奋不顾身地爱上一个已婚的男子,最后落得人财两空,这个少年便是她唯一的爱了。或许这份爱来得迟了,但是慧芬知道,这是存在的。
  直到极乐带着那个男人回来,慧芬惊呆了。
  或许已经过去太久,久到那个少年已经记不住自己是不是曾经在发廊剪过发,久到即使他记得也不知眼前这个带着些许白发的妇人是曾经那个丰腴的老板娘。她望着那个男人看极乐的眼神,心中是扭曲的嫉妒,不管如何,慧芬是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的。
  因为那个少年已经死了。
  极乐关门的时候,留意到对面屋子已经空了,她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俊森了,曾经那个常来短信的号码再也没有出现在自己的手机上。这些天,极乐开始住在何曾的家里,她突然觉得何曾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幼稚。他好像突然变得很冷静,变得有些陌生。
  婚礼那天,极乐站在礼堂的休息室里,她想,再过半个小时,她就要和那个叫何曾的男人永久地联系在一起了,此时此刻,他正在前来的路上。母亲为自己梳着头,好像多年前自己还在孩提时代一样。
  “嫁了,就好了。”
  极乐想母亲是有泪滴落下来的,不然为何颈项有些热热的湿润。
  何曾在拥挤的道路上不断地按着喇叭,母亲在一旁嘀咕道:“不知道会不会迟到。”
  何曾扭过头看着母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启动了车。
  母亲说:“不知道你舅舅到了没……”
  何曾递过手机给母亲,“你给他打一个电话吧。”
  母亲按动手机键,然后听见对方的声音,“喂,俊森吗?我是姐姐啊,你已经在会场了吗?”何曾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回复,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脑子突然乱起来,想起助手拍的照片里,极乐与俊森牵手走在旧街道的那一幕,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看着极乐母亲在舅舅身上摩挲的情景,最后他的思绪停留在那一抹笑里。他很清楚,那是父亲与母亲吵架的日子里,父亲常常去见的一个女人,每逢看见她,她都是这样笑的。父亲随她上楼,然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母亲看着车窗外流逝的景物,突然诧异地叫道:“你是往哪里开啊?”
  何曾只是淡淡一笑,轿车的轨迹正驶向与礼堂完全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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