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组织出走时间不满又自动回归的 “五四之子”:出走还是回归?

  1923年5月,19岁的李尧棠,也就是后来的著名作家巴金,从家中出走,坐上了辗转前往上海的轮船。  他出生于成都正通顺街上的李家大宅,是李家老太爷李镛的第三个孙子,从小备受长辈宠爱。然而此时,他对这个家厌恶至极,外出求学,不过是离家出走的借口。
  这是一个时代的青年时尚。“沐浴着欧风美雨”的五四一代知识分子,高举新文化、新道德的大旗,而以“父权、忠孝”为核心的中国旧式家庭伦理,作为旧道德、旧文化的基石,便成了他们最着力抨击之事。
  这一思潮,深深影响了巴金和那个时代的许多青年,他们痛恨旧式家庭,而后选择离家独立生存,追求“充满理想的新生活”,抑或与旧式包办婚姻完全不同的“理想爱情和婚姻”。
  但事实上,他们大多没有也不可能彻底斩断与家庭的联系,在一波时代的狂潮退去后,他们也开始反思最初的冲动与激进,以及尝试着构建新的家庭模式、父子关系……
  旧家庭梦碎
  巴金出身的李家,与当时的许多大家庭一样,依然奉行着千百年来的“祖宗成法”:李老太爷拥有大家长的无上威权,他咳一声嗽,下人要心跳几下;并且,每个晨晚,不管刮风下雨,儿孙们都要来上房向他请安。
  巴金的父亲李道河,在子女面前同样如此。尧棠的大哥尧枚一直梦想去北京或上海考大学,读自己所向往的化工系,然后去德国留学。但父亲早已替他安排好了人生:早日完婚,为祖父生个重孙。
  而后,面对着如潮而来的三媒六婆,李道河先是征得老太爷同意,选出了两家,然后在祖宗神主牌位前点起香烛、叩头求拜,从两个纸团中拈了个“张”字,于是那个张家姑娘就成了李尧枚的妻子。
  这一切,对自幼聆惯古训的李尧枚,根本不敢反抗,也不想反抗。回房痛哭一场后,全盘接受了父亲的安排。然而,李家却没有如李老太爷所设想的那样,继续兴盛下去。先是作为家中擎天柱的李道河忽然病逝,又有巴金五叔狂嫖滥赌东窗事发,令李老太爷“五世同堂”“长宜子孙”的夙愿几近破灭,开始精神恍惚。
  1919年的除夕,千家万户团圆欢笑声中,李老太爷死了。
  一个星期后,就在老太爷牌位前,李家叔婶们开始了激烈的遗产争夺战。几乎“每天都有争吵、打骂、诅咒之声”。一片不祥的气氛,在这个即将崩溃的大家庭中游荡着。
  目睹宗法礼教制度的种种不近人情,以及家族没落过程中的人性丑陋,少年巴金于1919年前后接触到《新青年》《每周评论》《星期评论》《少年中国》等“五四”新思潮刊物后,便渐渐发酵成了对于旧式家庭“腐朽没落”“等级森严”“摧残人性”的满腔痛恨。
  当时,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鲁迅谴责中国的家族制是“反自然”的,认为推翻旧式家庭伦理,就是要从“人子”的角度出发,否定传统的“人父”观念。由此,他提出了“幼者本位”: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
  这是“五四”最重要的时代话题之一。对少年巴金来说,虽然祖父、父亲对他多有疼爱,但依然和整个旧家族一起,被他放在了追求自由、幸福的对立面。
  除了因为接受了新观念而痛恨旧家族制外,“五四”一代青年与父权冲突最为激烈之处,是在个人婚姻问题上。他们梦想着“亦夫妇,亦朋友,亦伴侣”的理想婚姻状态,在与传统“媒妁婚姻”发生正面冲突时,许多青年便直接与家庭决裂出走、或是不告而别了。
  巴金最终下决心离家,也与婚姻问题有关。除了大哥屈服于父亲威严、选择接受包办婚姻之外,三姐尧彩的不幸婚姻,则直接刺激了他。
  李尧彩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做继室。
  1923年4月,尧彩出嫁。 当时,巴金看见三姐“那张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和临上轿时痛哭失声、苦苦挣扎的情景;后来又在拜堂仪式时看到新郎的世故庸俗,便“预感到了三姐命运的悲惨”。
  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一刻也不要在这里逗留”了。
  出走之后
  然而,巴金等“五四”一代青年离家出走之时,大多是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当他们终于摆脱了家庭桎梏时,却往往发现,社会现实是一个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更难挣脱的桎梏。
  正因此,鲁迅抛出了“娜拉走了以后怎样?”这个严峻的问题。
  娜拉出走以后,不是回来便是堕落。个性解放也同样面临着这样未知又必然的命运。在鲁迅笔下也有很多这样的人物:《伤逝》中的涓生,在奔突无门后选择放弃,在悔恨中度过一生;《在酒楼上》的吕韦甫、《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抗争未果后又回到了旧阵营。
  还有《伤逝》中的子君,毅然不顾父亲和胞叔的“威严和冷眼”,“分明地、坚决地、沉着地”宣布:“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斗争胜利了,她的理想确实实现了,然而这却是另一出悲剧的开端……
  这些文学中的典型化形象,已经预示了大多数个性解放者出走之后的命运。
  作家萧红,或许就是这样一个现实典型。
  1925年,14岁的萧红由父亲做主安排婚姻。一年后,萧红将要读初中时,因父亲阻挠辍学在家。她以出家当尼姑为筹码,逼迫父亲让步。
  1930年,19岁的萧红逃出家门与远房表哥陆振舜婚外同居。仅仅过了一年,两人就因为不具备独立生活能力和经济实力,被迫各自回家。
  萧红不久后又再次出走,但却屡屡遭遇情变,贫困交加中,女儿也被迫送人,历经种种流离与艰辛。从第一次离家出走到31岁去世,萧红在每个城市住过的时间不超过一年,即使是在上海这一座城市,她就搬过七八次家。
  文艺批评家李健吾在《咀华记余·无题》中写道,萧红“好像一个嫩芽,有希望长成一棵大树,但是虫咬了根,一直就在挣扎之中过活……”
  并不是真正的独立
  对现实的残酷严重缺乏心理准备之外,青年们自身,也往往缺乏面对的勇气与坚毅,甚至缺乏离家独立生存最基本的物质基础,萧红是如此,巴金也是如此。
  巴金是和三哥尧林一起离家的,两人在南京一起生活到高中毕业后,终于分别,巴金去北大,尧林却去了东吴大学。   独自登上开往北京的火车后,巴金明显觉得少了依靠。“一闭起眼睛,就看见三哥尧林在身边,一睁开眼,却又找不到,他禁不住淌下眼泪。他非常不习惯于个人独处,他感到寂寞,他只能一遍两遍地读着鲁迅的《呐喊》,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精神动力。”
  但他没能如愿进入北大,原因是招生体检发现了肺有问题。在入学考试这一关上,他本来就有点胆怯,特别在数理化方面,觉得自己没有把握。现在体检上出了毛病,这更使他沮丧。
  因为害怕得肺结核,他最终放弃考试回到了南京。这年秋天,巴金去了法国。此时巴金依然没能实现经济独立,一直是靠大哥给予经济资助。然而,此时李家依然每况愈下。
  当他写信到成都,要大哥给他准备去法国的路费和生活费时,大哥回信诉述了家庭困难,但巴金坚持己见,这一次,“信中的话讲得有些急躁了”。
  最后,习惯了妥协的大哥尧枚,这一次对弟弟也退让了,但在把钱汇到上海的同时,写信给弟弟依然重复着“读工科,回成都兴家立业”。而少年巴金想到的,依然是离开成都时的两句话:“奋斗就是生活,人生只有前进。”尽管事实上他甚至不具备独立生存能力。
  独立人格往往需要独立的经济关系为后盾,这一点,在巴金出走的1923年,鲁迅就已经认识到。“钱是要紧的……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
  而巴金出走后一直接受大哥接济,直到家里经济状况完全恶化、无法再接济。
  新旧交织的一代
  另一方面,“五四”一代青年,本身思想中也无法完全脱去旧时代、旧家庭的痕迹。
  傅斯年在15岁时与母亲选定的一位姑娘结婚,他虽从未公开批评自己的双亲,但在《新潮》创刊号上,却道出了整代人的痛苦:“中国人对于家庭负累的重大,更可以使得他所有事业完全乌有,并且一层一层地向不道德的中心去。”“咳!家累!家累!家累!这个呼声底下,无数英雄埋没了。”
  “新潮”成员比师辈们年少十年,他们更不愿忍受孝道的终日教诲,自身却也无法逃脱传统家庭对于婚姻的干涉。据1921年对631名大学和中学男生所作的调查,184名已婚青年只有5人是自己选择的妻子,而181桩已经定下的婚约有158桩是父母包办的。
  “新潮”成员进入北大时,几乎都已结婚。他们创办社团时,已是父亲了。在婚姻家庭变革的思潮中,五四时期家庭重组情况明显增多。他们都渴望过着与启蒙观点相一致的自己的生活。
  他们依然勉力支持后来人对于理想爱情的追求。而五四一代人的内心挣扎与动荡经历,也使得他们的另一半同他们一起承担了过渡时期的历史,正应了鲁迅的话,“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由此,当充满青春意味的激进批判,渐渐随年龄淡去后,“五四”一代开始反思构建新型家庭关系、父子关系。
  鲁迅是较早开始理性思考这个问题的。他认为,新型的父子关系应该以“爱”为基础,应该将传统的子女报恩的封建思想抛弃,改为“爱”的思想,爱应成为新型父子关系的基础,双方的权利和义务是相等的。
  “这样,便是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生产,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扩充这种爱,鲁迅提出了三点意见:要理解孩子、要指导孩子、要解放孩子。因为“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前提、本位”。
  回归的挽歌
  与重构家庭关系的思考相应的,是他们心目中和笔下的“家”,也逐渐地多了些许温情,而不再是一味地猛烈批判。
  巴金是在1941年回到成都老家的,此时距他离家已经18年。此时,人到中年的巴金,在离家18年的人生辗转和颠沛流离中,已然淡去了憎恨、冲动。
  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老宅大门开着,嵌在内墙照壁上的“长宜子孙”四个字依然还在。那是祖父李镛对家族长久兴盛的期盼。这个老人白手起家、创下家业,临终时又千叮万嘱,要儿孙留住他的房屋与字画。
  然而一切又都已物是人非:李老太爷身后仅仅十几年,李家就已分崩离析。18年间,老宅几经易手、子孙散居各地,老宅门口那一对巴金幼时当作坐骑的石狮子,以及防火用的“太平缸”,也都消失不见了。
  然后,依然是在昏黄的街灯下,巴金再次告别了他18年前的故居。转身离去时,他看到了故居门缝中的灯光,“好像欧洲古代传说中所讲的哈立希岛上的灯光,那是爱尔克为她航海的兄弟照路的灯光”。
  那一刻,他想到了三姐。他始终没有忘却,他曾答应她,回来时向她诉述外间世界的景象,现在他回来了,而她却早已不在人世,就像至死都没有等到兄弟回来的爱尔克。
  他无法忘却的,又何止是三姐?早逝的母亲、自杀的大哥、病殁的二姐……连同这座老宅,都是他“永远的记忆”。
  这次回家,他在成都住了50天,也和大家庭分崩离析后星云四散的族人们见了面。从他们口中,他得知那个狂嫖滥赌的五叔,也死在了狱中。
  他酝酿着将五叔的堕落悲剧单写成一本小说,这便是《憩园》。而在此前的《家》中,五叔是高家五老爷克定的原型。
  但《憩园》与《家》不同的是,小说中不时“表达出对富裕而精致的生活的欣赏、羡慕。此外,在《憩园》里,巴金除了着力塑造主人公杨老三这个人物之外,还塑造了一个次要人物:杨家小孩寒儿。
  《憩园》的杨老三,堕落之外,却也爱家庭、爱儿子,极写他们之间的温情。“寒儿对待杨老三的态度,也就是作者对待杨老三以及对待自己曾经无比痛恨的那个家的态度。”这使得整部作品有了挽歌般的意味。
  作者自己也承认“我更偏袒杨家小孩。由于他,我对他父亲也很宽大了。最初的杨老三故事并不是这样。可是我写出来的却不同了。我本来应当对杨老三作更严厉的谴责和更沉重的鞭挞的。可见我在这场斗争中并未得到胜利”。
  因此,《憩园》的文本给人的印象是,“巴金不再是一味正面抨击旧家庭,他意识到了人性与人世变迁的复杂性。在现实批评的同时,他又夹带着对人性弱点的理解与同情”。
  这正是巴金离家18年间,在牵挂与憎恨交织纠缠中反思的结果:这是他一直憎恨的家。但同时也是给他带来过童年幸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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