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屯_小屯来了客人

  黑龙江省三江平原的东北端,有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庄,当地人叫它“小屯”。   小屯虽小,却也有一条秀丽的小河蜿蜿蜒蜒贴身而过。小河倒有个正式名字,叫做“懒河”,外人听了常常忍俊不禁。
  其实,懒河就是挺“懒”,一年里总有半年结着冰。每年,只要懒河一上冻,小屯人也就“猫冬”了。烧得热乎乎的炕头,几代人老幼不分,男女无忌,盘腿坐在炕头上,家长里短,说古道今。
  漫长的冬日,小屯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各家轮流做东,一日一换,该谁了心里都明白。自然,烟茶是必不可少的了,到时候不用去叫,人们都会来的。闲扯,是小屯人冬日的唯一乐趣。长者们总是爱扯起那久远的年代,津津有味地炫耀着自己的伟绩,偶尔还捎带着一段风流艳史,这使儿辈常常感到新奇。小屯人不多,出过远门的寥寥无几,祖宗传下来的故事,经过若干代人的咀嚼,早已面目全非。可从未有人挺身指出某个故事某个地方根本不合道理,是信口开河。
  然而有那么一天,挺平常的一天,正当全屯威望最高的福顺爷爷说到最得意处,愣头愣脑的小毛子当着许多人的面,发出了一句蓄谋已久的问话:
  “爷爷,怎么会这样呢?”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听福顺爷爷说这段故事了,“这样的结果没有一点儿道理呀!”
  福顺爷爷的脸一下子扯得老长。长辈只管说,晚辈只管听,这才是天经地义的。乳臭未干的小毛子这样没老小地发问,很有损他的威望。他“哼”了一声,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下炕趿拉着鞋拽开了门。
  “爷爷,鞋穿错啦。”一个很好听的嗓音从墙角传来,尾音带着一丝甜甜笑意。
  福顺爷爷头也不回地说,“错就错了!明日再说!”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福顺爷爷用实际行动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小毛子稚嫩的脸涨得红红的,用手使劲地抠着炕席。屋里剩下的这一大炕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气氛十分尴尬。
  又是那个好听的嗓音响了起来,“毛子哥,没事的,我爷爷抽袋烟气就消了。”说着,她下了炕,凑到毛子跟前:“走,抓野鸡去。”
  “不。”小毛子梗着脖子,“甭拽我,雪妹,我不去,甭拽我嘛。”
  “去吧,毛子。”有人帮着雪妹劝着。
  小毛子并不情愿地蹬上毡靴,接过雪妹递给他的狐皮袄,开门走了出去。雪妹抓起一顶皮帽子扣在头上,扭头呼唤了一声:“白脖。”一只颈上有着一圈二寸来宽的白毛、浑身漆黑的大狗从炕上一跃而起,撒着欢儿蹿了出去。
  “天生的一对啊。”有人赞叹地说。屋里的人都笑了,小屯人世世代代相处得总是那么和谐。
  小毛子和雪妹一前一后地穿过懒河,白脖奔前跑后地冲着主人撒欢。雪妹紧追了两步:“毛子哥,还在生气哪?”
  小毛子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看都没有看雪妹一眼,弯腰抓起一把雪。
  雪妹倒不在乎,仍旧嘻嘻哈哈地逗趣:“你不是说过你从不生气么?”
  “碰见你爷爷,没法不生气!”
  “我爷爷咋啦?待你不是蛮好吗!”
  小毛子不吱声了。福顺爷爷确实待他不薄,吃啥都忘不了叫他去。福顺爷爷老了,他疼孙女,当然也疼未来的孙女婿。
  雪妹一提这个,小毛子哑口无言了,憋了一会儿,他笑了,一甩手中的雪球:“走,雪妹l今儿个我一定给你抓只红翻野鸡,真的!”
  雪妹高兴得一蹦老高,没想到脚下一歪,一屁股坐到厚厚的积雪上。小毛子弯腰去拉她,雪滑,他身体一晃,两个人摔倒在一起……
  小毛子和雪妹青梅竹马。二十年前,他们爹妈在一个闲扯的夜晚,乘着兴头,指腹为婚。日后生出来如是同性,结盟;如是异性,结亲。在这个与世几乎隔绝的小村落里,当众说的话就算数了。天遂人愿,小毛子和雪妹前后呱呱坠地,给小屯的未来增添了新的生机。
  两小无猜,两个孩子经常同吃一个母亲的奶;稍大一点儿后,他俩总要搂在一起,趴在炕上聆听大人们的东扯西拉。小毛子常常很随便地掀开雪妹焐热的被子,死乞白赖地钻进去。大花被子里露出两张稚气的脸。有时听着听着,他俩就不老实了,这个蹬那个一脚,那个掐这个一把,这样,常给大人们增加些话题。
  终于有那么一天,他俩同时发现在一个被窝里有一种新奇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来得是那样迅速,那样突然;于是,他俩都慌了神,不知是谁先逃脱了,从此……谁也不敢再钻对方的被窝了。
  这些自自然然的事情就这么自自然然地发生了。小屯人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
  于是,长辈人开始操心了,在挑选着一个吉祥的日子,好给小毛子和雪妹完婚。尽管这还是几年后的事情,但淳朴的小屯人办事相当认真,回回提及此事都一丝不苟。
  雪妹偷偷地把小毛子拽到一边,害羞地看了他一眼:“毛子哥,昨天夜里我又听见爷爷说,顶多再过两年就放咱俩的鞭炮!”
  “没脸哟!”小毛子刮了一下雪妹的脸。
  “你才没脸呢!不是你亲我嘴那会儿啦!”
  小毛子和雪妹在雪地里滚着,笑着。白脖也在一旁自作多情地摇着尾巴。白茫茫的原野上,三个黑点忽而合拢,忽而分开。
  忽然,白脖翘起尾巴,朝着西南方不动了,嗓子眼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雪妹爬起来,一眼就看见很远处出现了两个黑点,正在向他们靠近:“毛子哥,你瞧!”
  小毛子眯起了眼睛:“是两个人。”
  小毛子伸手拍了拍白脖的脑门,心里很奇怪:这地方夏天都很少有人来,更别说这三九天了。离这里最近的村庄也有一百来里,外界谁能知道小屯呢?
  可是,那两个人的确是向着小屯走来的。
  “白脖,看看去!”小毛子声音未落,白脖“汪”的一声,箭一般地向那两个黑点冲去。
  小毛子和雪妹在后面紧跑着,很明显,那两个人已经看见了他们,使劲地挥着手。
  白脖很快地冲到那两个不速之客跟前,十分不友好地围着他们打转,嘴里不停地向他们发出警告。那两个人站住了,一动不敢动。显然,他们怕狗。
  小毛子跑到了,喘着粗气把白脖唤到自己的脚下,瞧了一眼这一老一少,然后问:“你们是迷了路的吧?”
  两个人盯着这条大狗很紧张,答非所问地说:“这狗个儿真大,真凶!”
  “它不会咬你们的,你们是不是迷了路?”
  “这是小屯吗?”年纪大的说:“我们到小屯去。”
  小毛子先是惊异,继而乐了:“你们到我们小屯来干啥?”
  两个人露出了笑容,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可算到了,这地方真够偏僻的。”
  雪妹在一旁偷偷打量着这两个人。年纪大的一脸黑乎乎的大胡子,可模样挺和善;年纪轻的一张娃娃脸,紧张地老瞟着白脖。
  “我姓杨,他叫周明。”大胡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小毛子,“这是介绍信,以后你就叫我老杨,叫他小周好啦!”
  雪妹凑上来,瞥了一眼那张盖有红印的“介绍信”,心里直犯嘀咕:这东西做啥用?
  小毛子装模作样地瞧了一下这张介绍信,试探地问:“你们是要在我们小屯住。”
  “是啊!”大胡子点点头。
  “那住下不就妥啦!”小毛子伸手把介绍信还给大胡子,“用不着这劳什子!”
  “雪妹,白脖,回屯!”小毛子下了命令,然 [ 2 ] [ 3 ] [ 4 ] 后伸手拎起一个提包,心里直纳闷: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贼沉!
  雪妹的嘴最甜,她放慢了脚步,等“娃娃脸”和她平行了,又甜又脆地叫了一声,“周明哥,你们来这里做啥?”
  娃娃脸一怔,旋即乐了,扭头瞧了一眼身旁这个纯真的小姑娘,一字―板地说,“拍――电――影!”
  雪妹马上又问:“啥叫‘拍电影’?”
  哎哟,这可是一个最简单的难题。周明搔了搔头,求援似地瞅了大胡子一眼。
  “雪妹!”大胡子说,“回到家叫小周给你好好讲,他书包里有书,边看边讲好懂。”
  雪妹高兴地应答着,心里说,他怎么知道我叫雪妹?她回头唤了一声:“白脖,还不回家报信去!”
  狗懂人话!周明望着四蹄生风渐渐远去的白脖,赞叹地说:“神了,真神了!”
  他们有说有笑地回到了小屯,天已渐黑。福顺爷爷早为远方的客人烘热了炕,烧开了水。
  福顺爷爷帮客人卸下东西,码放整齐,对老杨说:“你们可是小屯的贵客,先烫烫脚,驱驱寒,饭说话就齐。”
  大胡子老杨客客气气地说:“福顺爷爷,你歇着,我们自己能来。”
  “甭客套哇,到这就是一家子。毛子,别老傻瞧着,再拖捆柴去!”福顺爷爷红光满面,转过身问:“你们二位来这里能拍啥子电影?”
  “《雪兔》。”老杨说。
  “科教片。”周明作了补充。
  小毛子和雪妹只怕听不明白,支棱着耳朵听着。
  “噢――”看样子,福顺爷爷懂了。
  小毛子把夹在胳肢窝下的柴放下,悄悄问福顺爷爷:“雪兔有啥好拍的?”
  “一边玩去!”福顺爷爷挥挥手,他的气还没消尽呢,“小孩子家甭瞎打听!”
  雪妹知道爷爷的脾气,她不去碰钉子。“周明哥,”她轻轻地把周明拽到一边,凑在他耳朵上问,“啥叫‘科教片’?”
  雪妹的这种公开的“秘密”活动,弄得周明很不自在,他慌忙打开书包,找出几本杂志,煞有介事地给雪妹从头讲了起来……
  整整一个晚上,全屯的男女老少都来过了,雪妹和小毛子一刻都没舍得离开,直到福顺爷爷喊他们:“毛子!雪妹!你们俩出来!让客人歇啦,他们走累了!”
  “不嘛!”雪妹撒着娇冲门外嚷,“今天我跟周明哥睡!”
  周明的娃娃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跟我睡?!这么大的姑娘跟我睡?!
  老杨笑着扯了扯周明的衣襟,低头耳语道:
  “这里的习俗,你别一惊一乍的,由他们安排。”
  “出来!”福顺爷爷又提高了嗓门,“你睡觉又打滚又磨牙,碍着客人!”
  小毛子在一旁没敢吭声,他准备秃子跟月亮沾光,谁让福顺爷爷净偏心眼,对他气不顺呢!
  雪妹可不管这些,仍撒赖不下炕,并冲着周明大声地问:“周明哥,我睡在这儿你愿意吗?”
  周明顿时急出一脑袋大汗,生怕刚来就破坏了这里的习俗。他不晓得如何回答雪妹,路上老杨还对他说:入国问禁,入乡随俗呢!
  周明瞅看老杨,可老杨却连眼皮都不抬,他掏出手绢擦着汗,这时雪妹又嚷道:“爷爷,周明哥都同意啦!您放心,我保证不打滚!”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了。小毛子和雪妹相视一笑,又都缠着客人问这问那……
  雪妹打来了一盆热水,先用手试了试温度,才端到周明的跟前,蹲下就给周明解鞋带。
  “哎哎哎!”周明一缩脚,“你这是干嘛?”
  “烫脚,要不进被窝冷。你们城里人不烫脚吗?”说着,她又要伸手。
  “我自己来,自己来!”周明慌慌张张地说,“老杨,你也一起烫烫。”
  老杨乐了,雪妹也跟着乐了。周明这才发现雪妹的笑容很是动人。
  小毛子把皮褥子作了调整,又把被子铺好,跪在炕上把枕头拍了拍,说:“杨大,周明哥,你们睡中间,我和雪妹一边一个。”
  “好。”老杨拍了拍小毛子的脑袋,这使小毛子很高兴,他亲热地说,“杨大,我挨你睡。”
  周明的心咯噔一下,显然雪妹是挨着他睡了。
  周明磨磨蹭蹭地刷着牙,其他三个人都钻进了被窝,给他留下了一个空当。他很不好思,勉勉强强只脱下棉衣,目不斜视地钻进了被窝,趴在炕上,开始记工作日记。
  雪妹裹着被子往周明身边凑了凑,探着头看他在小本子上记。周明感到一股热气袭来,老杨和小毛子嘀嘀咕咕谈些什么,他一点儿也没听见。
  “写呀,周明哥!你看不见么?”
  “啊啊……”周明发木的脸袋使劲地转动了一下,可还是没能转起来,他简直不知写什么才好。
  雪妹却真的以为周明看不清,便掀开被子,一跃而起,跳下炕把煤油灯捧了过来。
  周明呆住了。他瞧见雪妹丰盈的肩头,雪白的肌肤,心里像跑进一只兔子。
  “周明哥,你每天都写这个么?”
  “嗯,都写。”
  “都写啥?”
  “啥都写。”
  “我咋没的写呢?”
  “想什么写什么就有写的了。”
  “是啊,那以后我跟你学着写。”
  周明笑了笑,算是作了回答,他瞅了一眼雪妹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又说:“你这样不怕感冒吗?”
  “不会,身子没汗到屋外都不碍事。”雪妹仍不甘心地接着问:“那你今天写什么呢?”
  “写你和小毛子啊!”周明乐着说。
  “真的?!真的写我们?”雪妹高兴极了,脑袋又使劲凑了凑,松软软的头发搅得周明慌了神。
  小屯人向来都是天黑就睡觉的。尽管小毛子和雪妹今天很兴奋,但也没能熬上多一会儿就先后睡着了。
  老杨和周明看他们睡着了,才低声商量起第二天的工作。两支烟一闪一闪地,映着小毛子和雪妹带着笑容的脸。
  雪妹睡觉是不老实,刚睡着一会儿,就先伸出了一条胳膊,后又伸出了一条腿,搂抱着个被子,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
  老杨努了努嘴:“你看那丫头,白向她爷爷下保证了。”
  周明的脸有些发红:“老杨,这里的风俗我可真受不了,今天要光我一个人,不准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哪能呢!”老杨吸了一口烟,“古人有言在先: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真别扭死我了。”
  “嘿嘿,东北天冷,三四代人同堂暖和,节省能源嘛!何况雪妹还是个小丫头。”
  “我看她起码十六岁啦!”周明认认真真地说。
  “机灵鬼!”老杨嗔了周明一句,“她已经十九啦,按这里的说法是快放花炮啦!”
  “真有你的,老杨!消息真够灵的。”
  “当然!比你多吃二十几年盐哩!你把雪妹的被子掖好,别冻着她。”
  周明小心翼翼地帮雪妹拉上了被子,心里说,这姑娘!
  第二天,等雪妹睁开眼时,老杨和周明已不在屋里了。她慌忙推醒小毛:“毛子哥,毛子哥,杨大他们走啦!”
  小毛子一骨碌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穿着衣服,嘴里嘟嘟嚷嚷地说,“怎么睡得这么死。”
  雪妹着急地说:“杨大准是拍电影去了,把咱们俩丢啦!”
  “不会的,不会!”小毛子自信地说,“昨晚我都和杨大说好了,他让我今天带路呢!”
  “我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雪妹子正说着,老杨和周明进了屋。老杨的一脸大胡子挂满了白霜,像一个白胡子老头了;周明的娃娃脸冻得红扑扑的,黑眉毛也变白了,显得很有趣。 [ 1 ] [ 3 ] [ 4 ]   雪妹急不可待地问:“杨大,你们一大早干吗去啦?也不叫醒我们。”
  “观察地形。”周明替老杨回答说。
  “那有啥好观察的,一马平原望不到边哩!”小毛子说着跳下炕,冲着老杨说,“你不是答应带我去吗?”
  老杨抹了一把胡子上的冰霜:“当然,说话算数,吃了早饭咱们就走!”
  小毛子和雪妹一蹦老高:“好,省得老闲着没事做呢。”
  吃罢早饭,老杨检查了一下摄影机,然后对小毛子和雪妹说:“拍电影可吃苦哟,你们俩能行吗?”
  “我行!”小毛子挺了挺胸脯说,“从没哭过,不像她!”
  雪妹急忙表白:“我哭也不是怕苦,是冻的!”
  周明先笑了,随着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大地白茫茫一片,金色的阳光在他们四个人身后拉下了长长的影子。小毛子和雪妹帮杨大和周明提着一部分摄影器材,唤着白脖,穿过懒河,向东北方向走去。
  原野,一片洁白,没有一丝污迹,唾口唾沫雪地上就出现一个小小的洞。周明回头望望走过的地方,几行凌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远方。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真可惜,破坏了和谐”。
  雪妹先没弄懂和谐的具体含义,扭头瞅着周明,等她从周明那张娃娃脸上惋惜的表情中弄明白之后笑着说:“这没关系,晚上一刮风,明天就又瞧不见了。”
  “是吗?”周明表示了惊讶,多少有点儿夸张。
  雪妹丝毫没有看出来,认真地说,“是。”
  白脖跑了回来,焦急地摇着尾巴,扯着小毛子不时地扭头向东北方望去。
  “有猎物!”小毛子低声说,“不是大家伙。”
  老杨急忙说:“别急,咱们慢慢靠拢,如有值得拍的镜头千万别错过了。”
  小毛子和雪妹觉得事情突然变得重大起来,严肃地点了点头。小毛子弯下腰搂住白脖,跪在地上。
  周明迅速地打开摄影机,老杨用望远镜搜索着目标。
  “看见了!”老杨高兴地说,“一只野鸡!”
  小毛子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老杨胸前挂着的这个东西,他想知道它的用场,可又没好意思问。这会儿他听老杨说看见了,怎么也憋不住了:“杨大,这家伙做啥用?”
  “你看看就知道了。”老杨说着就把望远镜递给了小毛子,又对周明说:“可以先拍几个镜头试试机子。”
  小毛子学着杨大的样子,把望远镜放到眼睛上,顿时感到天地都变了,他惊喜地嚷了起来。
  “毛子,小心把野鸡吓跑!”周明急忙制止。
  “毛子哥,让我也瞧瞧!”雪妹伸手要拿望远镜。
  小毛子眼不离镜:“别忙,我再好好瞧瞧。”
  雪妹不高兴了,她从来没受过这种冷遇,委屈得鼻翼一扇一扇的,差点儿掉出眼泪。
  周明一看这架势,一边哄雪妹,一边劝小毛子把望远镜给雪妹也瞧一瞧。
  小毛子一脸不快,十二分不情愿地把望远镜递给雪妹。“就你耍尖儿,去。”
  雪妹破涕乐了。可小毛子这一“去”不要紧,白脖错以为主人给它下了命令,吼叫着跑了出去。
  “坏了!”小毛子慌了神,“白脖,回来!回来!”他喊着,可无济于事。
  雪妹的望远镜里,一只傲慢的花翎野鸡悠闲地踱着步子,它大概没有料到一场悲剧顷刻之间就要发生。
  白脖已毫不害气地闯入镜头,野鸡先是不知所措,然后奋力一飞,滑翔出二百米,便一头扎进雪里。
  白脖狂奔着。
  再愚蠢的动物都有逃生的办法,野鸡一头扎进雪层里,这就很难找见。白脖赶到现场,东嗅嗅,西刨刨,还没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忽然,一只雪兔惶恐地弃窝逃跑,白脖一跃而起,拼命在后面追捕。雪兔没沉住气,充当了替死鬼。
  雪兔在很深的雪地上费力地连续跳跃着,很有节奏感,白脖可不管那些,四蹄生风,距离在迅速缩短。
  雪兔感到末日来临,突然一个转身,四爪收拢,对准扑上来的白脖拼命一蹬,顿时飞起一团雪雾,白脖“嗷”地一声尖叫,显然被雪兔蹬中了。
  雪兔趁机翻身又逃,白脖被激怒了,这只训练有素的猎狗吼叫着连续几扑,终于,弱肉强食,雪兔被白脖叼了回来。
  “太妙了!”一直到这会儿,周明才喘上来一口气,他兴奋得脸都红了,“旗开得胜!老杨,从头到尾全拍下来了。”
  老杨笑着拍拍雪妹的肩膀:“你刚才看见的现在都在这摄影机里,这就叫‘拍电影’,明白了吧?”
  雪妹笑了,把望远镜递给小毛子,“毛子哥,你看会儿吧,真好玩!”
  小毛子十分不满地接过望远镜,犹豫着又放在眼睛上,注视着拉近了的天地。
  雪妹又缠上了周明,非让他把刚才拍的电影给她看看。她这会儿似乎明白了一点点。
  于是,周明又简要地给雪妹讲了一番电影制作的原理,并保证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让她看到刚才这段精彩的镜头。
  这一天收获不小,除了拍电影外还捕到几只小动物,晚饭自然很丰盛了。老杨的手艺不错,红烧雪兔色味俱佳,清炖野鸡鲜嫩可口,福顺爷爷还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老酒,老老少少围坐一圈,气氛很是热闹。
  老杨多少还有些酒量,周明却几乎是个“废物”,沾酒就醉。可小屯人的盛情难却,周明没考虑后果,在雪妹甜蜜的劝说下,贸然喝下两杯。自然,半小时后,他和每个醉酒的人都一样,先是感到胃里一阵难受,后又翻肠牵肚地折腾起来,终于他怎么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一口吐了出来。
  周明吐了之后,神志还清醒,他听见福顺爷爷说:“毛子,扶你周明哥上炕歇着去”。
  “我来吧!”雪妹跳下炕扶周明躺下,又拧了一块凉毛巾给周明擦了脸,然后端来一杯水让周明漱口。
  周明睁开滞涩的双眼,感激地望着这笑容甜甜的姑娘,心想,这姑娘真好,真好……
  雪妹把周明吐的东西扫去,又把他的腿一只一只搬上炕,然后解开鞋带,用力脱下那两只笨重的靴子。
  周明心里什么都明白,可就是不能动弹,他有气无力地说:“雪妹,我自己来。”
  “别动!”雪妹说,“我爷爷醉了都是我调理,没啥,睡一觉就好。”雪妹说着就给周明解扣子。
  “雪妹,别,别,我……自己……能……行……”周明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睡着了。
  雪妹麻利地脱下周明的衣服,然后拉过棉被,给周明严严实实地盖好。
  小毛子在一旁虽还抿着酒,却一直瞥着雪妹,他瞧着雪妹给周明脱衣服,心里老大不痛快,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雪妹只应该伺候他。因为雪妹是他“法定”的老婆,尽管他们还没有过门。
  一夜平安。周明睡得很香,竟微微打起了鼾,四个人中他醒得最晚。
  “今天出不去门了,刮‘大烟泡’呢!”周明刚一睁眼,雪妹就迫不及待地对他说。
  周明没进三江平原时就听东北人说“大烟泡”可厉害呢,一刮起来,昏天黑地的,分不出东南西北来,可他从没有见过,总想象不出可怕的程度。
  雪妹话音一落,周明一骨碌爬了起来,推开门,刚想往外瞅,一阵风挤了进来,顿时噎得他喘不过来气,只觉得天地一片昏暗,数尺之外什么也瞧不见了。他吃惊地回过身:“可怕,可怕!”
  雪妹笑了:“有啥可怕的!年年冬天得刮十几次呢,爷爷在这样的天也敢一个人出门,不信你问他!”雪妹说着一指小毛子。
  小毛子爱搭不理地说:“就显你能了!”
  雪妹没听出小毛子的话中的味儿:“怎么显 [ 1 ] [ 2 ] [ 4 ] 啦?本来嘛!”
  “本来个屁!”
  “你咋啦?”
  “没咋,就这样!你瞧着不好?”
  “瞧你那样儿!”
  “当然没你漂亮,成了吧!”
  雪妹从没受过这样的奚落,而且这又是当着客人的面,脸上掰不开了,耸了耸鼻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周明被弄了个莫名其妙,昨天还好好的嘛,今儿这是怎么啦?他一边制止小毛子,一边劝雪妹:“别哭,雪妹,别哭,你瞧我这里有什么……”周明慌慌张张把手提包打了开来,找出两本《大众电影》,像哄小孩似地放在雪妹手上,“雪妹,你瞧,最新的,送给你了。”
  小毛子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这又瞧见周明“讨好”雪妹,心里更加不痛快,下炕拽开门就要走。周明连忙喊他:“毛子。”
  这事的始末这会儿只有老杨最明白。可他没料到事情发展得如此之快。小屯人火一样的感情使他很吃惊,他来不及给周明解释,就把小毛子和雪妹拉到自己身旁,细声慢气地问:“是不是讨厌杨大叔啦?”
  他俩都没作声。
  “毛子、雪妹,大叔和你周明哥住不了几天啦,该回去了,小屯这地方……”
  雪妹停止抽搭,闪着一双带泪的大眼睛瞧着这个和善的大胡子;小毛子也抬起了头,脸上露出惊疑的神情。
  “……地好人也好,可惜我们不能长久地待下去,这一走不知道能不能再来。可我们走了也不会忘了你们的。是吧,小周?”
  周明还没反应过来,点着头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两声。
  “毛子,赶明儿你和雪妹成亲时,别忘了告诉杨大叔一声,我和你周明哥好送你们一床被面,龙凤呈祥的!”老杨说着一使眼色,周明连连点头:“送两床,一红一绿。”
  小毛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使劲地咬着嘴唇。雪妹“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了。
  老杨看着两个天真的孩子,又瞅了一眼愣神的周明,哈哈大笑起来,并使劲地锤了周明的肩膀几下。
  “大烟泡”一刮就是三天,第四天清晨才终于住了。小毛子一蹦老高:“杨大,今天去准好,这三天把动物都饿熊了,风一停,它们都会跑出来寻吃的。”
  “那好那好,”老杨笑着点点头,“吃完早饭咱们就走。”
  雪妹不知从哪搞来一大把细如发丝的草,她用手使劲地揉了几下,就往周明的皮靴里塞。
  “这是干吗?”周明不解地问。
  “暖和啊,”雪妹边塞边说,“你不知道吗,这是东北一宝乌拉草呀,放在靴里像放了把火。”
  周明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雪妹又拽过老杨的靴子,把剩下的草塞了进去。
  “我们雪妹可真会心疼人。”老杨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走吧!”
  四个人养精蓄锐了几日,这时浑身是劲,兴冲冲地走着。白脖撒着欢儿地奔跑,总在讨主人的欢心。
  白皑皑的大地,无声,死一般地寂静。
  周明有些担心,他怕这天白跑。他回身瞅了老杨一眼,发现老杨倒是信心十足的样子。
  周明转到小毛子和雪妹之间,没说上两句话,就见老杨瞪了他一眼。
  老杨紧走了几步,赶到了最前面,头也不回地叫了一声:“小周!”
  周明答应了一声,猛跑了几步,追上了老杨。
  “你傻呀!”老杨佯装生气地说,“你没瞧见这几天把个毛子和雪妹憋的,人家有悄悄话没机会说呢!”。
  经老杨这一点拨,周明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做了个鬼脸:“生姜还是老的辣!”
  小毛子故意放慢了脚步,落下了二十多米,雪妹跟在他的一旁。这会儿,他瞅着一声不吭的雪妹,感到了一种做男子汉大丈夫的豪气,得意地乐了起来。
  “还有脸乐呢,不是头两天啦?!”雪妹讥讽地说。
  小毛子满不计较,伸手拍了拍向他讨好的白脖:“反正,早晚你得做我的老――婆――!”
  “做梦哟!”雪妹红了脸,“谁肯做你的老婆哟!”
  忽然,走在前面的老杨趴在了地上,又朝后挥了挥手,小毛子和雪妹立刻也趴在了雪地上。
  远处,一个黑点慢慢地移动着……
  小屯整个冬天唯一的客人就要走了,全屯老少汇集在福顺爷爷家,热热闹闹地喝了一顿送行酒。
  小屯人热情地劝着酒,说古道今。乘着兴头,周明又有些忘乎所以,一杯接一杯,老杨眼神的制止无济于事;喝多了,说话就开始颠三倒四:“雪妹,你可比城里姑娘讨人喜欢……”
  雪妹脸红了,豁达的小屯人笑了起来。周明更加得意,不能自己,来者不拒,一口一杯。雪妹见了,凑到周明身边,替周明喝下一杯杯盛情的美酒。
  小屯人请客人喝酒不喝到酩酊大醉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男子汉在酒杯面前如果认“熊”,那主人将是对客人的不恭,客人也将是对主人的不敬,这习俗早就由德顺爷爷重申了。替人受酒也可,但必须是最亲近的人,否则要挨众人的白眼。雪妹当着全屯的老少替周明喝酒,又勾起小毛子心中的那桩疙瘩事。
  小毛子愣了一眼雪妹,心里升起一股邪火,他觉得雪妹此举有损于他这个未来丈夫的尊严,他毫不掩饰地下炕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细心的老杨找了个借口跟了出去。
  夜深了,喝酒的人都陆陆续续歪歪斜斜地走了。雪妹勉强服侍周明躺下,自己也就倒在了他的旁边。老杨回到屋里,替雪妹和周明盖好被子,又返出屋拽回小毛子,催促地说:“毛子,快睡吧!”
  小毛子盯了雪妹那张睡相很好看的脸一会儿,又瞥了周明一眼,然后一声不吭,侧身和衣躺下。
  老杨叉着腰看着眼前的这三个儿子辈的年轻人,轻轻地摇了摇头,乐了。
  又是一个清新而又安静的早晨,冬季难见的薄雾使懒河若隐若现。
  老杨最后向德顺爷爷道了别,又拉过小毛子,笑容满面地问:“毛子,杨大走了你想不想?”
  小毛子瞅了瞅老杨,又瞅了瞅周明,眨巴了一下眼睛说:“也想也不想。”
  老杨摸着一脸的大胡子开心地笑了,一直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了:“鬼小子!”
  周明把雪妹叫到一旁,掏出几本杂志和一支圆珠笔:“雪妹,这些留给你!”
  雪妹眼圈红了:“我不要!”
  “拿着吧,不值钱的,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
  “不要,我不能要,……毛子哥该生我的气了。”
  周明没搞明白雪妹的话,又说:
  “他不会生气,反正六月我们还要来的,那时我一定给你们带好礼物来。”
  雪妹兴奋地说,“把电影带来,一定让我们看看!”
  “一定,一定!”
  小毛子凑了过来,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雪妹手中的笔,又随手翻了一下那几本杂志,弯腰拾起一块石头,狠劲地朝远处扔去。
  “小周,”老杨在远处喊着,“把你的那支笔留给毛子!你们都过来!雪妹,我这支给你,你们要不嫌你杨大叔和周明哥,就留着给我们写信。”
  雪妹拼命地点着头,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德顺爷爷把马爬犁牵了过来,执意要送老杨和周明一程。老杨没有推辞,把行李放在了上面。
  “得――驾!”马爬犁平稳地启动了,老杨和周明向前来送行的小屯人挥着手:“毛子,雪妹,六月我们再见!记住――六月――!”
  小毛子和雪妹不舍地追了一程,马爬犁渐渐远去了,变成了一个黑点,最后终于从视线里消失了。
  小毛子和雪妹一前一后地往家走,谁也不吭声。
  走到一个雪堆旁,雪妹脚下一歪,一屁股坐到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小毛子回过身,一动不动地站着看。
  “你不要我做老婆啦?”雪妹捂着脚脖子扬起头问。
  “不要!”
  “真的?”
  “真的!”
  “算数?”
  “算数!”
  “不后悔?”
  “不后悔!”
  雪妹不捂脚了,一骨碌爬起来,搂住小毛子的脖子,骂了一句:“没良心的!”
  “就没良心!”小毛子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雪妹反倒乐了,对准小毛子鼓鼓的腮帮子重重地亲了一口。
  小毛子挂着泪珠的脸开始发红,雪妹抿着嘴出神地凝视着他。小毛子绷不住脸了,急忙转过了身,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一笑,抖落了两颗泪珠。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养息了一冬的小屯人开始忙了起来。懒河脱掉了穿了半年的冰甲,春风裹着青草芬芳的气息,把人们都吹软了。
  六月,终于姗姗来了。
  每天清晨,小毛子都叫上雪妹,带着白脖,站在静谧的懒河边,翘首等待着那两个人……

  ――原载1984年09期 [ 1 ] [ 2 ] [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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