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豆豆【我与聂力李讷林豆豆】

  我是不愿翻阅旧相簿的。可是有一天,也不知是那根筋兴奋了,竟将相簿统统抖落出来,在床上摊了个横七竖八。突然,我的眼光停留在一帧照片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这是张极普通的黑白照,由于是阴天,整个照片显得乌涂涂的。照片上有四个姑娘并排而立,背景是荒凉的深圳罗湖桥头,时间是1961年元月。
  她们是谁?她们的过去是怎样的?如今她们又在哪里?好,让我一一来做个介绍吧!
  最左边的这个,像个土改工作队女队员的,是当时被称之为“红色公主”的李讷;再过来的陕西土妞是林立衡――林豆豆;第三位像知识分子的是聂力;顶右边这个像女子钻井队长的便是我。那时候的我们是多么年轻,多么健壮,又是多么的纯朴啊!
  先说聂力吧!她的经历是很独特的,她4岁就陪母亲坐牢,其后,由于革命战争环境的恶劣,她的父母只好将她寄养在老百姓家里。她就像旧中国成千上万的农村娃一样,在风里雨里、饿里冻里长大。稍大点又去纱厂当童工,倍尝人世的艰辛,度过了苦难的童年。直到十二、十三岁才回到父母身边。待我见到她时,她已从苏联学成归来。她毕竟不同于我们这几个半大不小的中学生,她已经是大人了,懂得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她待人亲切真诚,性格温厚开朗,跟她在一起使人感到松弛舒服,因此我非常喜欢她。
  两年前,有次我与钱老的秘书通电话,她正好在旁,听说是我,就接过电话聊了会儿,依然是直呼我的小名,依然是热情而诚挚的,依然颇有大姐风度。前年二月份,我陪妈妈去看聂伯伯,本以为能见到她,却不想她开会未归。虽然聂力已是我军高级将领了(聂力是我军五个女少将之一),但仍遵崇着中国传统孝道,一直陪伴在年迈的父母身边,尽管只住一间小屋子。聂伯伯虽已90高龄,又染病在身,但仍然穿着一身绿军装,使你感到这是位至死不会脱下军服的老军人。去年元月我陪妈妈去广州参加陶铸塑像揭幕式,聂帅曾给妈妈一信,信上写道:现在羊城故友一一乘鹤而去,故地重游,恐会倍加伤感,因此我不敢再作五羊游!多么朴素而又饱蘸着感情的语言啊!这次见聂伯伯,他又感伤地说:“广东我不想去了,主人不在了(指我父亲),客人(指老帅们)也不在了,还去干什么呢?!”望着衰老的聂伯伯,我不由得悄悄红了眼圈。是啊,广州铭刻着父辈们的革命情谊,也保留着我们这一代人的友情啊!聂伯伯请我们吃晚饭,有一道霉干菜扣肉,好吃极了!临别时,聂伯伯拉着我这个好吃鬼的手说:“下回请你吃涮羊肉!”聂伯伯啊,但愿还有下回,但愿下回能见到聂力姐姐!
  而我和李讷则同是师大女附中的学生,她高我一级。我在校园里常常能碰到她,她非常朴素,总是短发齐耳,身着蓝制服,足蹬黑布鞋。那个时候,骑英国凤头车,戴瑞士表是很时髦的事情。然而李讷骑的是国产车(好像是飞鸽牌),戴的是国产表,她总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不像我们这些女孩子,总喜欢仨俩成群叽叽喳喳的。
  后来,我们相识了。那是在五十年代,有一年放寒假的时候,我回广州探家,她也来这里看望父母。江青见我憨憨傻傻的,一天到晚无忧无虑,就会明着嘴笑,于是说:“这孩子性格挺好的。”而李讷太早熟,太忧郁,太拘谨,太敏感,因而江青很愿意让我跟李讷一块玩,于是我和李讷成了朋友。
  李讷只年长我1岁,那时也不过是初中学生,但是她读书之多,学识之渊博,思想之深刻,见解之独特,待人接物之持重,则完全不像她那个年龄的女孩子。在她面前,我不由得将自己减去10岁,我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陋寡闻和幼稚浅薄。我经常瞪大眼睛听她讲各种各样的书里的故事。
  李讷告诉我,父亲给她和李敏起的名字,是“敏于行而讷于言”的意思。她确是讷于言的,由于家庭的特殊,她不得不事事注意影响,处处严格要求自己,总是提防着人们的指指点点和说三道四。红墙的阻隔,使她不能与同龄人交往,因而又注定了她是寂寞的,孤独的。过分的谨慎和压抑,久而久之,使她变得愈发孤僻,郁郁寡欢,容易紧张甚至怕见生人。表面上,她从不把自己当做父母的小宝贝,我感到她内心深处还是极需疼爱的。从来不穿花衣服,不穿裙子,不梳辫子,不允许自己浑身上下有任何一点色彩和美丽。有一年在北戴河,我去看望李讷,她带我去见她父亲。毛泽东望望我的花裙子,对李讷说:“你看亮亮穿的多漂亮,你为什么不也穿花一点呢?”但是李讷始终不肯脱下她的蓝制服,一辈子将自己裹在灰暗之中。也就是这次,李讷指着墙上并列挂着的列宁和毛泽东的像,对我说:“列宁一看就非常精明,而爸爸一看就很有海量。”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她对父亲的崇拜。
  1966年夏,“文革”已经开始,我从上海来北京,第一次上李讷的小窝拜访。她的住所与毛泽东的宅院一墙相隔,是座朴素的小院,她只占用一间屋子。一进门,先看到的是一排排的书架,奇怪的是这些书架的摆法并不像一般家庭一样靠墙而立,而是像图书馆藏书室那样占据了房间的大半个空间,只是在一个小角落里放着一张小木床,以及桌椅等几样简单的家俱。什么沙发,什么地毯,什么衣柜穿衣镜,什么装饰摆设……,统统没有。她在中南海大食堂搭伙,父母不召唤,她不过去吃饭,有时赶不上开饭就啃烧饼泡方便面。我还是在她那儿,第一次见到方便面这种新型食品的呢。生活过得如此清苦,使我感到意外,也有点同情。分别时,李讷送了一只长毛绒玩具小狗给我,还是外国货呢!那时这可是稀罕玩艺,我自然是珍爱有加。
  我又一次见到李讷是在1966年国庆节的晚上,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看焰火时。那时她已是军报联络员了。她依然是热情的,拉着我的手说:“走,看看爸爸去!”我们走进休息室,见毛泽东正坐在一张大皮沙发里吸烟,他身穿绿军装,头顶一颗红星,领展两面红旗,十分的威武。我兴奋得心嘣嘣跳,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站在那儿讷讷地说:“毛伯伯,您还认识我么?”毛泽东微笑着,用浓重的湖南口音说:“亮亮么,陶铸的女儿。”(他将“铸”念成“巨”)顿时我腾云驾雾,飘飘然不知所以了。后来,毛泽东走下天安门城楼,来到金水桥边,席地而坐,缓缓地抽着烟,微笑着望着对面广场上如痴如醉的百万民众欢乐的场面。李讷也拉着我随人流下来了,我俩站在离毛泽东仅50米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目睹了这一著名的历史镜头。“你看爸爸,神采奕奕的,多健康!多精神!我们该有多幸福啊!”李讷紧紧挽着我的手臂,兴奋地说。我一方面受感染而越加欢呼雀跃,另一方面又暗暗有点惊讶:“女儿对父亲也能崇拜到这般地步吗?不是说亲人眼里无伟人吗?”
  我最后一次见李讷,却是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场合。那是在1967年9月份,中南海分片批斗“刘、邓、陶。”我站在喧嚣的人群后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受尽凌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心都要碎了。就在这时,偏偏在这时,我突然看见了她!她站在人群中,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俨然是来“视察”的样子。不是不久前还亲热的叫“陶铸叔叔”吗?这一切是怎么啦?我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回去后,泪流满面地找出了那只长毛绒小狗,伤心地将它扔到地上……。
  我跟李讷的一段友谊,就这么随着小狗的落地而中断了。但是这许多年来,我却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她,我总能断断续续、时浅时深地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情况。令我有点惊叹的是,她的命运,正是她悲剧性格的延伸。是的,她的一生是悲剧性的,她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条既定的人生轨迹。难道她真正飞黄腾达过吗?尊贵显赫过吗?我怀疑,既使有也是稍纵即逝的。不错,她当过几天北京市委书记,但很快就下了干校。接踵而来的是婚姻波折,疾病折磨,父亲的去世,母亲的倒台,政治上的失意……她几乎从中国消失了,被人遗忘了,直到最近几年,才又开始传出若干信息,我知道她又结了婚,爱人老王是位离休老干部,爱好书法和国画,这倒是与李讷颇相投的。李讷病愈后分配到中办秘书局工作,但基本在家里休息。去年看到一份杂志上刊出的李讷照片,可比以前胖多了,依然是朴素得让人无法容忍。
  
  李讷并没有像她当初断言的那样,她既没有成为最好的人,也没有成为最坏的人,也没有去当什么“巴扎洛夫”,而是成了一个像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的人,属于那种凭工资过日子的人,既要为油盐柴米房租水电而操心;又要为孩子上学看病坐车而犯难;甚至冬天也要像老百姓一样贮存几百斤的大白菜。每当毛泽东的诞辰和逝世纪念日,她也跟普通老百姓一样,排在长长的队列中,静静地等候进纪念堂去见父亲一面,然后随着队伍出来,消失在那些匆匆忙忙去挤公共汽车的人流中……
  再说林豆豆。我第一次见她大概是1953年,在厂州石碑子弟小学。那时她也就八、九岁吧,她和她弟弟,两人都是浓眉大眼,一望便知是谁的孩子。小时候的豆豆总不爱说话,老是紧紧抿着小嘴而大睁着黑眼睛,我感到这位小姑娘真是又清高,又矜持,叉娇气。以后,依稀听说她一度也患了青春期忧郁症,同她的妈妈闹别扭,怀疑自己不是叶群生的。再后来,她成了大名鼎鼎的林立衡,而我则成了“黑帮子女”,我们之间有若天渊之别,自然更谈不上任何联系了。直到有一天,1981年的冬天,那晚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街上早早就绝了人迹。突然门铃响起,“像这样的天气,又这么晚了,谁会来呢?”我好生诧异。只见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人全穿着臃肿的军大衣,戴着大皮帽,足蹬大头鞋,像是从北大荒来的,又像是复员大兵。那女人揭掉皮帽,天呐!竟然是豆豆!然而当年那个娇弱忧郁的豆豆已不复存在,在我面前端坐着的是一位文弱朴素的,沉稳谦和的,既便诉说自己的苦难,脸上也挂着平静微笑的中年妇女。她告诉我,“9.13”以后,她被审查关押了几年,直到1975年才在毛主席的亲自过问下解除监护,分配到河南郑州一家工厂任科级干部。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没有档案(据说转丢了),因此她的一切都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她的政治结论是什么?不明确;她的转业手续是那儿办的?不明确;因此她上不了户口,拿不到任何居民票证,也领不上工作证,调级增加工资更是轮不上她了。她成了一名“黑人”,被遗忘在那间小屋里了。
  1988年元月,中组部要豆豆回京治病,并安置在中组部招待所住下。去年又听说正式分配到社科院工作,豆豆的新生活开始了。我深信,在经历了这一切的磨砺之后,她会变得成熟,永远告别了往昔那位娇弱的林豆豆,她如今叫路漫。
  至于我本人,这30年来经历了“红”与“黑”的变化,弄得“不红不黑”或者说“又黑又红”。在当了20年的医生后,又突然改了行,弃医从政!而全部理论依据就是“树挪死,人挪活”!可如今,我也搞不清楚我究竟挪“活”了没有?不管怎样,敝帚自珍吧!
  凝视着照片上的我们,每个人眉眼都是舒展开来的,但是仔细端详,又会发现,在我们那个年轻的脸庞上,都已清清晰晰的投影上了各自父亲的特征了,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日后每个人的命运了呢?然而命运,命运究竟是什么?是诗人们的无病呻吟,预言家的占卜,心理学家的测算,还是老太太们的迷信?命运是物质的吗?它存在于遗传密码中吗?它是生物信息的某种功能吗?命运是与生俱来不可更改的吗?是空灵神秘无法把握的吗?……啊,什么时候我能真正透彻搞清楚,命运究竟是什么?
  聂力、李讷、豆豆,人生聚散无常,有生之年,我们还有机会再合一次影吗?
  (阿城摘编自《中华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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