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村上访]杨村

  1      杨村的四月还有些凉意,凉意里还含裹着淡淡的湿气。人们在傍晚走出屋子,男人在路远家门口的大青石上下棋,女人在柳树下选种子。   “这大风刮了一天,真烦人,你说它咋不知道累呢,这哪哪都是一层土!”路远媳妇端着簸箕挑豆种,头上围着蓝地白花的围巾。
  “它累,你还能帮它刮呀?地不吹干,怎么种地?全亏了风呢依我看。”李四媳妇在选苞米种,“豆子减产,种苞米多好啊?”
  “大头儿的地都租你了,就留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儿,减产还能减哪去。种豆换点儿豆腐吃。”
  “将你一军!”大青石上啪的一声,一颗棋子落下了。
  “王大壮这小子,力气就是足。”路远媳妇说。
  “天天摆弄砖头,一个小棋子还不就是颗砂子粒儿。”李四媳妇说,“这一听说农业税减免了,就丢了城里的活儿回家种地来了,还带回个小媳妇,到底没白出去混呢。”
  “是啊,小伙子倒是不错,可要是窝在村里,谁嫁给他呀,穷得叮当山响。”路远媳妇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溜着王大壮的后脊梁,小声说,“小媳妇身段没挑头儿,脸蛋儿什么样可一直没看见,整天围个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路远媳妇撇了下嘴,意思是好看不了。
  “裹着不是风大么,你还裹着呢,不照样好看。”
  “哎呀,老太婆了,还好看什么?”
  “你当年一定是好看的,要不李书记怎么会……”
  “你这人就是记性好是不?”路远媳妇生气了,她知道李四媳妇指的是当年她偷生产队苞米,被看青的李盛逮住并强奸那件事。就像被人猛地掀开了伤疤,她痛得想骂娘,但这毕竟是不好听的破乱事儿,再说儿子大了,都快娶媳妇了,让他知道多丢人呢。她耷拉着眼皮说有点凉了,就端起簸箕进了院子。一提起李盛,她就恨得牙根痒痒,年轻时遭他欺负,这屈辱一直闷在心里呢。头几年他当了村长,许过的愿都忘脑后了,没给老百姓做什么好事,自己倒是开了个果茶厂。那一届选举他眼看就要被选下去了,可人家不用你老百姓选了,几个党员一撺弄,他又当上了村支书。整了个石头当村长,说不了几句顺气话,就会横!人人见了他都怵三分。
  李四媳妇一个人在柳树下讪搭搭的,选好的苞米种有半袋子了,她想等李四看完了这盘棋再拿回家。
  李四看得正在兴头儿上,说:“大壮,你小子混两年城里长本事了,连路远这高手都败下阵了。”
  “不行,再来一盘!”路远又摆好了棋阵,他的倔脾气上来了。
  王大壮说:“最后一盘啊,我明天得起早去买鱼苗儿呢。”
  “你爹的鱼塘算是白拣的。”王名拿个抄电表的本过来了,“矿石已经采走了,那个大坑养鱼正好,弄好了,一块不小的收入呢。”
  这时,山桃带来的爆炸式新闻离他们只有两秒远了。
  “山桃,挪尿窝子回来了?”李四媳妇冲着走过来的山桃喊。
  “中午回来的,买奶粉去。”孩子满月山桃就回娘家了。她急急地走着,圆鼓鼓的奶子欢快地跳着,都快顶破了衣裳。
  “中看不重用的东西。”李四媳妇不屑地想着,但还是多看了两眼。这一看就有了新发现,“哎呀,山桃买项链了?还铂金的呢?快过来让我看看。”
  李四媳妇眼里充满了羡慕的神采,她说:“等上秋卖了苞米,无论如何也要买一条,要不,白托生一回女人了。”
  “我说嫂子,出来呀,看山桃戴上铂金项链了。”李四媳妇冲路远家院子里喊。路远媳妇也就给她下了台阶,出了院子。
  “真好看啊,我就喜欢麻花股的。”路远媳妇说,“这是你生了大胖小子,婆婆赏的吧。”
  “哪是呀,这是回娘家得的。那里不是有采矿的么,矿主给的污染费,每人一千块,正好我的户口还没迁过来,就占了这便宜。”
  “一千块?都赶上几亩地的收入了啊!”
  “什么?污染费?”下棋的几个人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停了走棋。
  “咱们后山不也天天在开采么,怎么不给污染费呢?”
  “我的地靠矿最近,地里一层碎石子,庄稼上面厚厚一层灰,少收老多粮食了。”李四说。
  “人家说这是国家规定的,都应该给。”山桃说。
  “对呀,矿山的开采,影响了粮食的产量,损害了我们的健康,应给补偿的,这个,我知道一些,在城里听说过,电视里也演过呀。”王大壮说。
  “村里知道不啊?王会计?”
  “你们以为村干部都是傻子,有钱不知道要啊?”
  “知道就好办了!”大家兴奋起来了,这不亚于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人人有份。
  “咱可得谢谢山桃呢,要不是山桃,咱还蒙在鼓里呢。”路远媳妇亲热地拍了一下山桃的圆肩膀。
  “明个儿我得把户口迁过来,儿子的也得上了。”山桃说着,向代销店走去了。
  
  2
  
  王大壮快步往家里走,嘴里哼着曲子,胳膊甩得老高,夹克衫的前襟呼啦啦往后掀动,像被风吹着。到东河沟时,他看见河旁边老柳树无数条柳枝静静地低垂着,竟然燃起童趣,一蹦高折了一枝,弄柔软了,拧了个喇叭。他孩子似的吹着喇叭上了坡路。媳妇英子在大门口锤打高梁馇子,水粉色的套袖一扬一扬的,很有节奏。房顶烟囱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烟,而更多的烟是从房门和窗子里涌出来的。没有风或者风不顺的时候,烟就戗着冒,不走烟道。老房子了,耗子洞在房子的墙体里比迷宫还错综复杂,四下张嘴,烟就四下里窜。走近了,他听见了爹的干咳声。
  “又倒烟了,饭锅老半天也烧不开。”英子见大壮回来了,一脸的无奈。
  “英子,等种完地,咱把房子好好修一下。”
  英子不接茬,她以为大壮又在安慰她,他哪有钱修房子啊。
  “英子,真的,我们马上就有钱了。”
  “你中大奖了怎么的?少唬我吧你。”英子把馇子装到土篮里,压实了,拎起来就往院子里走,她的心像缸里的水一样,纹丝不动。
  大壮跟着走,三步并成两步,抢先进了屋子,对王老参说了山桃娘家的矿上给村民损失费的事。他说大伙明天就去找村里,也要求村后的水泥厂给些补偿。
  “如果一人一千元,咱家可就三千元啊。就算少打,一人五百,那还一千五呢,得把房子好好修修了。”王老参说,“水泥厂对我们是有损害呢。你看看道边的庄稼,根本就不长啊。这村子整天都是灰土暴尘的,这么多年了,也没人给个什么损失。”
  英子也高兴起来了,她蹲在灶门前烧火,火光在她眼睛里一跳一跳的。她红着脸小声对大壮说:“大壮,咱是四口人呢。”
  大壮嘿嘿地笑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呀,就是人家给钱也得按户口啊,过两天你回趟家,把户口牵过来吧。”
  英子家在山东,她十二岁那年,父母出海打渔出了意外,她成了孤儿。她跟远房一个叔叔勉强生活到十四岁,就出来打工了。一个女孩子,人在异地,没亲人没文化没长相,左脸上一块青紫的胎记,让她常年围着围巾,半遮着面孔,自卑得不敢抬头。
  “要是孩子也能赶得上,还能多一份呢,到时候把窗子换成塑钢的。你看李书记家,塑钢的大窗户,多 亮堂啊。”
  王老参说:“大壮,今年多放点鱼苗,保准行。”
  “我说大壮,怎么弄的,狼烟地洞的?”
  王名进了院子。王名既是村会计,又是电工。他聪明,李盛需要他的鬼点子;他太精明,李盛又要防他算计。本来村长的位置应该是他王名的,可李盛偏偏让石头占了,这让王名心里长出了一个大疙瘩。但他也不赖了,始终占着两个肥缺。所以,他还要处处为李盛出力,不然的话,说不定哪天,李盛一句话,他就不用摆弄算盘了。现在,天暖和了,他也跟年轻人一样,剪了个板寸,弄得两个招风耳更加明显地支棱着,好像时刻提着精神收罗信息,村里的事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我说大壮,你领回个媳妇也不通报村里一声,摆个酒席什么的,就一个人偷着乐是不是。听弟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她走了好几个地方,口音都弄乱了,说不准是哪的了。”大壮说笑着,“王会计,水泥厂到底能不能给钱呢?我可指望它修房子呢。”
  “这可说不准。钱哪,不到手就不能指望,说不定是谁的呢。”王名说,“给我拿个板凳,再拿个手电,这满屋子烟,电表不好看呢。”
  王名登上板凳,照着电表说,“你家怎么才走这么几个字呢?”
  “我家连电视都没有,就这么两盏电灯,不到黑得看不见都不打开,能用多少电哪。”
  王名记了数就往出走。大壮脚跟脚送了出去,又问:“人家山桃都得着钱了,一样的情况,一样的政策,应该是一样的待遇吧?”
  “女人的话,你少听,把个芝麻说成个倭瓜也不一定。政策是一样的不假,可情况怎么是一样的呢?人家山桃娘家那边是选矿厂,矿主一天就能挣三五万元。咱这后山是水泥厂,亏不亏损都不好说呢。”
  “挣多少是他们的事,给我们造成了损失,就应该补偿。”大壮说。
  “在城里混就是长见识。你说的有道理,可就是不知道谁能给你做这个主。”
  王名很有感慨地说着,转身出了院子。大壮搞不清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咱是有理的。大壮这样一想就气壮了许多。
  
  3
  
  早晨的杨村风平浪静的,不平静的是村民们的心。他们被新的希望鼓噪着,撂下碗筷就聚到路远家门口了,他们高声地说笑着,等着坐路远的三轮车,到果茶厂去找李书记。
  “咋还不出来,抱窝呢咋的?”李四媳妇朝院子里喊了一声。
  大家一哄地笑了。
  这是李四媳妇的口头禅,常挂在嘴边的。其实,大家的哄笑跟她的话没有多大关系。今天,大家的心情就跟天气一样,明亮亮的,爽朗朗的,就是想笑,看见谁都想笑,听见什么都想笑。那笑是昨天傍晚就挂在脸上的,到晚饭时,到睡梦里,一直是这样的。
  “有什么可笑的你们?真是的。”李四媳妇抹搭了一眼,又冲院子里喊,“还让咱等多长时间,要不走去得了,不坐你的破车了。”
  这些话,路远和媳妇都听得见,但他俩不着急,也不生气。他俩在商量是不是也参与这件事。路远媳妇说这事毕竟是大家的事,又是有理的事,有人去说明白就行了。咱们要是也夹在其中,就像咱指望他李盛什么似的,倒有了有求于他的意思。而路远媳妇是一辈子也不愿意看他一眼,跟他说一句话的。他们打定了主意,谁都不去。
  “着什么急,好饭不怕晚嘛。”路远媳妇笑着开了大门,路远已经坐在蓝色的驾驶楼里了。
  人们先后上了车。车启动了,黑色烟雾一时间弥漫了整个院子。
  山桃伸手要拉路远媳妇上车。路远媳妇说:“我一会儿有急事回娘家一趟,就不跟你们去了。”
  李四媳妇明白其中的缘由就说:“不去也有你的份儿,就等好儿吧。”
  平日,李书记不怎么在村委会,就呆在他的厂子里。他的果茶厂在东山沟,两趟白墙红瓦的厂房坐落在朝阳的山腰上,掩映在修建整齐的各种果树之中。正值桃花、梨花竞相开放的季节,整个沟筒子像充满了白色粉色的云雾,香气四溢。路远的三轮车一开进来,大家就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真香啊,跟世外桃源似的。”
  “这里倒是一点污染都没有。”
  路远等大伙儿下了车,就挑头走了,去采石厂的山上打眼儿放炮。
  大伙儿走到厂门口,院子里就传出了狗叫声,拴在门口的柱子上的几条大狼狗,正挣命地扑过来。
  李盛媳妇来开了门,一边儿痛骂了狗一顿。紧跟着,李盛也出来了。
  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互相补充着把来意说了。
  李盛听完,看了一眼山桃,看了一眼山桃脖子上的铂金项链,笑了笑说:“好啊,这是好事啊!过两天我就去跟水泥厂说。该给的,一定会给,你们放心吧。”又对大壮说,“大壮,听说你回来种地了,不去城里打工了?”
  “是啊。现在国家给了农民不少好政策,在外面撇家舍业的也挣不了多少钱。”
  “就是么,农民就该好好种地,守家在地多好。做事情不一定都到外面去,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就笑着点头说是是是。
  李四媳妇说:“是啊,你看李书记就是守家在地的办起了厂子,把个破山沟修理得像花果山一样。”
  李盛笑了一声说:“嫂子,你这不是骂我呢么,我是属猴的,可不是猴子啊。”
  “你不是猴子,可比猴子精多了。”李四媳妇打趣道:“我说书记兄弟,咱言归正传,你呀,给老百姓要来钱是真格的。”
  “好,好,你们就回去听信吧。”
  大家就心情愉快地往山下走。此时,早晨的太阳刚刚升上山梁,花的香气像发酵了似的,更加浓郁。
  李四说,“要说咱村的风景真不错呢,可平时,谁顾得上看它啊。累的时候,我都不想睁眼睛,就奔家里的热炕头儿。”
  “你不睁眼睛,怎么回家啊,瞎摸呀?”山桃笑着说。
  “他的毛驴不是睁着眼睛呢么。”大壮说着,又引起一片笑声。
  女人是爱花的。只要有闲情逸致,少女的天真浪漫在老妪身上也找得到,何况一群少妇呢。她们被绚丽的山花吸引着,甩开男人的议论,跑到山腰上去了,每人折了一大把山樱桃枝。
  等她们唧唧喳喳地跑下山时,路远的车正拐过弯来,驾驶楼的蓝色在春天的旷野里格外显眼。
  接连几天,人们嘴上说的,心里想的,都是补偿款这件事。可是,村里没有任何动静。这让一颗颗激越的心一点点高悬起来。此时希望就像挂在天上的星星,你心再急切,手心再痒痒,也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实实在在地够着摸着。
  路远和大壮下棋,观棋的仍然是李四。李四最先翻李盛的老底,他把李盛当政以来的几个没兑现的事都摆了出来,说他根本就是个不值得老百姓信任的村官。他一说,女人们就警觉起来了,好像心中的希望被谁抽走了一大半。
  王大壮说:“这是两回事。以前的事,他当时想得好,可做起来难,是心有余力不足吧。现在,给老百姓补偿的钱是水泥厂出。他起的作用就是沟通。”
  “就是么,买老百姓心的事他不干不就傻了么。”路远说,头也不抬,他在琢磨下步棋怎么走。
  “村里要不去说,我们自己去说。山桃娘家和咱 们不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么,还能出来两样事儿啊,我就不相信,咱又不是后娘养的。”路远媳妇对李四媳妇说。
  “你别嚷嚷了,老娘们儿家的,少说几句吧。”路远不高兴了。
  路远媳妇知道他是想起了从前的不快,闭了嘴。
  话题很快又转到了大壮身上。李四媳妇逗大壮说,“大壮,你媳妇总也不出屋,你看着她吧?”
  “我看她干什么?又不是拐来的,还怕她跑了不成?”大壮不以为然地说。
  “谁是拐来的?说谁呢?”王名拎个酒瓶子经过这里,“就大壮这小伙子,媳妇撵她都不会走,还用看着?是不是,大壮?”
  “喂,我说王会计,李书记去没去水泥厂啊?”
  “李书记说厂长到外地考察去了,得等几天呢。”王名边说边走了。
  王大壮买了两千尾鱼苗放到了鱼塘里,水面顿时泛起了涟漪,一圈圈地荡漾着,粼粼的波光直闪眼睛。很快,鱼儿都沉到了塘底,水面又平静如镜了。就像一把沙子撒到了湖水里,转瞬之间,就悄无声息了。
  “这些小精怪,都没影儿了。”王老参满脸笑容,“儿子,过不了几个月,这些鱼就出塘了,有一千多斤呢。”
  这时候,路远和李四几个人已经把窝棚搭好了。
  王老参说:“这就是我和鱼儿的家了。有空儿再在山上栽点儿树。”
  王老参早年给村里看林子,一看就是十年,村里人说他在山里呆得就像一棵老人参。后来,土地和山林都承包了,他就回家侍弄田地。这回,他弄了这鱼塘,就又住到远离村子的山上去了。
  
  4
  
  日子依然按部就班地过,补偿款的事还是没有消息。王大壮和几个村民又上了一次山找李书记,李书记说他去了水泥厂,人家要研究研究。
  “还研究什么呢,他给我们造成了损失就得补偿,跟损坏人家的东西要赔,不是一样的道理么。”王大壮说。
  “可人家对我们村也是有贡献的。村里修路人家赞助了,年戏人家也赞助了,还有……”李书记罗列了一大堆事情说,“这些,老百姓不都得到实惠了么,再跟人家提补偿的事儿就有点那个了。”
  “村里修路,我们是得到实惠了,可家家户户都出了义务工。”
  “这路他们的利用率最高。每天重载的大汽车不停地跑,别说赞助,就是他们修,也是应该的。”
  “村子里整天灰尘漫天,吸到肺子里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李书记来回走动,像在思考怎么办。突然,他有了主意似地站住了,说,“你们回去吧,有空儿我再去一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如果他们不给这笔钱,我们就上告!”大壮说。
  “人家也没说不给呀,上什么告上告,净胡整!”李书记不高兴了。
  各院落里的果木花都开始谢了。花瓣纷纷离开枝头,随风飘着,到处都是淡淡的甜滋滋的味道。这时候的阳光温暖而柔和,晒得人的脊背痒痒的,舒服极了。各家的母鸡也都红了脸,开了裆,在窗台上草编的鸡轱辘里进进出出,高声地叫着。它的叫声又引来了公鸡、鸭子、鹅,还有趴在门口的狗、拴在草棚里毛驴的叫声。这些叫声连成一片,村子就在春天里活蹦乱跳起来了。
  农时紧跟着来了。那可是决定一年的收成的时候啊,误什么也不能误了农时。
  这时候的村子就跟空城差不多了。孩子们都上学了,大人们都到田间地头去了,各家的牲口棚里也都空了,牲口都驮着种地的家什跟着主人干活去了。村子是安静的,田间是热闹的。
  王大壮家的地和李四家的紧挨着,两家就合在一起干了,这样就不用互相串换家什了,种田的速度也快了。四个人分工协作,一个萝卜一个坑,正好。田垄是开春打茬子时就打好了的。李四在前面铲出埯儿,王大壮紧跟着撂底肥,大壮媳妇撒种子,李四媳妇合垄。他们有说有笑的,重复着手里的活儿。没有什么遮拦,风在野地里更加肆无忌惮了,有时还带着怵人的尖利的呼号。矿山和水泥厂的粉尘趁势越发张扬,搅得空中一片混沌。男人和女人的衣服被风鼓噪得十分臃肿,像塞满了棉絮。女人的脸用毛巾紧包着,只露两只眼睛。他们的话常常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掺和到灰尘中去了,听得不再真切,说话的和搭话的不停地打岔,弄得驴唇不对马嘴。好在都是些闲话,也不碍事。
  李四媳妇说:“你的岔打得够做一个大布衫子了。”
  大壮媳妇就说:“你的岔打得也够裁条裤子了。”
  男人不接茬,自顾白干着活儿,他们脸的凹陷处已经有一层粉尘栖息在那里了。他们不像女人脸捂得严实,所以很少张嘴说话,以免粉尘乘虚而入,满口的牙碜,沙磷磷的。
  中午,他们在地头背着风歇息,吃点干粮,喝点水。女人坐在锄头把儿上,男人则席地而坐。
  大壮说:“这地都快成盐碱地了,能有产量吗?”
  李四说:“有什么产量,特别是靠路边的地方,苞米棵还没有一人高,长了棒子也是瞎子多。能弄个种子和工夫钱就不错了。本来今年我都不想种这块地了,白搭工夫,可这不有了补偿款的事儿么,还是种上吧。再说了,好歹是块地,别撂荒了。地不就是咱农民的命根子么,哪能随便就扔了呢?”
  大壮说:“是啊,这边的地损失可就大了,天天接着粉尘,都快看不见土了。”
  李四媳妇对英子说:“本来咱村安安静静的,虽然穷点,可像个住人的样子。可现在,水泥厂的大车整天轰隆隆地跑,震得半个村子都摇晃,漫天的尘土就不用说了。我小时候,东河沟年年夏天都涨水,小孩子都去捞鱼,你看现在哪还有水了。河沟都被废渣填满了,堵死了。一到雨天,院子里都汪上水了。他水泥厂给点补偿太应该了,还研究研究,研究什么呢?”
  “喂,快看,那不是李书记么。”李四指着路边。
  可不是么。李书记从一辆吉普车里出来,弓着腰在路边呕吐起来,后来干脆跪在地上了。大壮看他那难受的样子,放下刺地站起来,想跑过去扶他。这时,车里又下来两三个人,有的给他捶背,有的给他递水。一会儿,几个人扶他上车了,砰砰砰地关上了车门,绝尘而去。
  “那是矿长的车。看来李书记是和矿长商量事儿去了,说不定就是补偿款的事呢。”李四媳妇眼睛里闪着光亮。
  一会儿,一辆矿上拉矿石的大车开过来,可拉的不是矿石。像个大罐子,拐到山沟里去了。
  “是李书记的厂子进设备了吧。”
  “他的厂子越干越大了,挺红火啊。”
  “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别把老百姓的事儿忘了就行。”
  
  5
  
  地种完了,大壮又在院子里忙开了。这个小院子洒满了春天的阳光,还有英子里出外进的身影,这些都让大壮格外高兴。后园子除了墙根下的韭菜池子,全栽了土豆。前院菜园子里小葱、小白菜都长寸巴高了,这可是春头子所有下饭的菜啊。早上起来,他就到山上割了满身是刺的酸枣棵,又和一堆黄泥摊在墙头上,插上酸枣棵。这样,就挡住了欠嘴的鸡,保住了菜。
  大壮额头上的汗珠顺着两颊往下淌。英子递了毛巾说:“等收拾完了,咱就回山东一趟吧。有没有补偿 款的事儿,也照样得迁户口,我可不乐意当黑户。”
  路远的车停在大壮家门口,他探出头说,“王名说那钱的事没什么指望了。”
  “什么?没指望了?不能吧?”
  “王名的话还能错?他贼得很,轻易不能露底儿的。” “那村里怎么说的?” “村里说人家矿山对咱们的贡献大着呢,再跟人家丁是丁卯是卯的,就有点登鼻子上脸了。”
  “好,村里不要咱们自己去要。我给爹送了饭就回来找你们。
  路远说,“李盛这个混蛋,这不糊弄咱们呢么。没准好处他自己捞了。”
  路远开车走了,三轮车在凸凹不平的路上颠簸得很厉害,像人气极了似的浑身抖着,那黑色的浓烟嘟嘟地喷着,弥散着,车很快消失在烟雾中了。
  这个坏消息立即让村子聒噪起来了,人们怀着气愤和不满,集合似的往矿上奔。
  “咱找矿长理论理论。”人流汹涌着,比看年戏还浩荡。
  他们来到矿上时,被看门的拦住了,他说矿长开会去了,一两天也不一定回来呢。
  大伙就没了主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正犹豫着,李四指着窗外说:“那不是矿长的车么,那个大吉普。”
  “对,是矿长的车。他肯定在这大楼里呢。”
  “咱们上他办公室。”
  “对,上他办公室。”
  看门的哪里阻拦得了,一群人呼啦啦地进了楼,上了楼。
  村民们心情很激动,嚷嚷声连成片,步子也很重,但站在矿长办公室的防盗门前时,还是控制着情绪,安静了下来。大壮抬起手,很文明地敲了三下。没有回答。再敲,仍没有回答。
  李四耐不住性子了,上了拳头,砸。还是没有回声。
  大家只好怏怏地往回走了,来时的冲劲儿消了一大半。
  “他要是想躲,咱们怎么也找不着他。”
  “还是让他来找咱们吧……”大壮说了他的想法。
  大家都说“好”,就直接去了矿山的开掘现场,男女老少散开了,坐在运输通道上。大人气愤地说着理,有的都骂骂咧咧的了。小孩子也不知道危险,跑来跑去地追撵打闹。一会儿的工夫,黄色的大卡车就赶堆了,里面拉货的出不来,外边来拉货的进不去,堵得水泄不通。
  这一着还真灵。矿长不请自到了。
  矿长很生气的样子,一根短粗的手指头点着大伙说“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耽误了生产,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你们给咱们造成了损失怎不负责任呢?”大壮直视着矿长说,“别看着农民老实就欺负,没那么便宜!”
  “我这么大企业能占你们什么便宜!有事让村里来谈,我不和你们乱戗戗。”
  “国家不是有规定吗?你得给我们补偿,这矿的污染太大了,粮食减产不说,人每天都在粉尘里活着能好吗?”
  “就是么,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国家有政策咱也不知道,要不是山那边的农民得到了钱,咱还蒙在鼓里呢。”
  大伙嚷嚷起来了,把矿长围在了中间。他大声地说:“这问题你们回村里解决,你们找村里去,别在这胡闹。不然的话,我给派出所打电话了。”说着他掏出了手机。
  “是你们给我们造成了损失,凭什么回村里解决?我们就让你来解决。”
  “我的企业只对你们村里说话,我和村里解决事儿,村里再和你们解决事儿,就是这程序,听明白没?再不走我真的打电话了。”矿长说着拨通了电话。
  可他并没有打给派出所,他打给了李书记。他让李书记把人领回去,他说耽误了生产是小事,矿山不安全,碰了谁就是大事了。
  矿长挂了线,大家都不吱声了。
  “都听见了吧,回去吧,去村里解决。”矿长说着,搀起一个老人。
  老人说:“矿长,我们不是来闹事,农民不容易,没什么过分要求……”
  大家陆续起了身,女人开始招呼孩子往出走了。这时,村长石头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地开过来了。那锃明瓦亮的车身反着太阳光,村长带着头盔,像个骑士,更像个大盗,威风凛凛地扑过来,电影中的特技似的,来了个漂亮的急转弯,嘎的一声停在了大家面前。
  他右手利索地摘下头盔,使劲挥着,大声吼道:“都回去,赶快回去!跑到这来干什么,没有村政府了吗……”
  村民都往回走了,村长陪着笑脸向矿长走去。
  村委会没有人。大家聚集在院子里商量怎么办。
  路远说:“听矿长的意思,他和村里已经解决完了。”
  大壮说:“是这个意思。咱得上山找李书记,问个明白。”
  人们走到大门口时,村长骑着摩托车回来了。
  “大壮,你们这是去哪呀?”
  “上山找李书记去,矿长不是说已经和村里解决了么,那钱呢?”
  “书记到镇上去开会了,过了晌才能回来呢。怎么的,和我这个村长就不能唠事儿呗?”
  “那也行,你说说,这补偿矿上到底给没给?”大壮说着,上了台阶,大伙都上了台阶。
  其实,李书记根本没去开什么会,他正在果茶厂教训王名呢。
  “该说的不该说的你都说,诚心坏我的菜是不是?”李盛气呼呼的,脸色青紫。
  王名不再辩驳,像一只得了瘟疫的鸡耷拉着脑袋。他重重地叹着气,悔不当初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却完全是一片晴朗的天空,他在晴朗的天空里哈哈地笑着。他得极度抑制自己,才不会泄露内心的兴奋和喜悦。他明白,李盛不会把他怎么样。表面上训他,心里还怕他呢。村里的账,哪一笔不得过他的手啊。李盛利用他,却不给他实惠,好处都他李盛一个人占了。王名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呢。
  “其实,你就是不说,村民们早晚也都得知道,但那会容我些时间。况且,我没打算不给村民。只是暂时打不开捻儿了缓一缓,我这新设备要是不上,产品就落后了,我要是弄得好,这点钱很快就能堵上,你倒好……你说该怎么办吧?我现在也拿不出来钱。”
  这时,李盛的电话响了,是石头打来的,说是大壮和一帮人要上山找他对话。他气哼哼地说,就说我不在。那头说,拦不住了。
  李盛啪的一下合上了电话,那声音特别刺耳,像打了王名一个响亮的耳光。
  “王大壮带头闹是不是?在城里当了两天民工,开始跟我讲什么国家规定啦,哎呀,真是的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
  “就是嘛,去了两天城里,连村里的规矩都忘了,弄了个媳妇连酒席也不摆。那媳妇整天裹着个脸,是拐来的都不一定。”
  “要真是那样得报告派出所呢。”
  “可又不太像拐来的,不吵不闹的。”王名说,“不光大壮,还有路远,他一直记恨你呢。”王名是故意说到路远的,当年的事就算捅了马蜂窝,让他损失了口粮不说,就连面子也丢光了。
  “你说怎么办?”李盛不接他的话茬。
  “你放心,这事我想办法跟大伙说。”
  “你有什么办法?”
  “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年村里还得把路修一修,一户拿两百元,学校也得修一修,一户再拿两百元,剩下的再扣除村民拖欠村里的陈年旧账……”
  李盛一听,喜上眉梢,说:“好,你回去做账吧。”   王名说:“我这就回去,顺便把那帮小子截住,堵回去。”
  王名下山了,骑着自行车,一路哼着小曲。他心里高兴,就要有好戏看了。
  路远的三轮车嘟嘟地开过来了。王名说:“别去了,书记不在,我刚回来。”
  “去哪了?”
  “去谈一个项目,他不是刚买了新设备么,要是效益好的话,准备扩大生产,弄好了,大家都有股。”
  “那可太好了,太好了。”几个女人欢喜地说道。
  “好什么好,是拿咱们的补偿款买的吧,要不怎么会有股?”
  大壮一说,大家面面相觑,不说话了。
  “你这小子脑子好使是不是?我说大壮,这话可不能乱说。”
  王名这么一说,就证明了大壮的猜测是对的,他在传递一些信息,却不明说。
  “果真是用我们的钱买了设备了,这个混蛋!”
  “这是你们瞎猜的,我可没说啊。”
  “矿上到底给了多少啊?”
  “很快就知道了,我现在就回村里做账去,你们等着吧。”
  
  6
  
  王老参像看心肝宝贝似的看着他的鱼塘。放食时,只要他哗地一把撒下去,鱼儿就成群结队地游过来了,一个个张着小嘴那个可爱呀就甭提了。王老参像哄孩子似的说着“别抢,别抢,别急,别急,还有呢……”他一直看到鱼儿慢慢地游走,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池塘,拿起水桶给树浇水。他在山上栽了九十九棵树,取的是九九十成的美意。现在这些树绿莹莹地铺满了山坡,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他一刻也离不开这个山,离不开他的鱼和树了。
  几场雨过后,地里的秧苗拔节一样窜起来了,阳光下,它们的叶子鲜绿柔嫩,经脉分明,密密挨挨地生长着,拥挤着。这时候,农民就开始间苗了。留下粗壮的,把多余的赢弱的拔掉,给庄稼足够的生长空间。
  这时的英子已经开始显怀了。他跟在大壮的身旁,在田间劳作。
  大壮说:“等忙过这几天还得到村上找去,太欺负人了。”
  英子说:“又不是只咱自己的事,你不要总出头。老人说,出头的椽子先烂。”
  “谁都不去说,哪会有人上赶子给钱呢。我想用这钱修房子呢,你不是总想要塑钢的大玻璃窗么。”
  “到时候再说吧,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孩子秋后就生了……”阳光照着英子的脸,她眯缝着眼睛,幸福中有一丝担忧。
  “不用担心,钱是人挣的,只要舍得出力就有收入。今年爹的鱼塘肯定会大丰收,还有这么多庄稼……就是没有补偿款,今年也会不错的。”
  “间完了苗,咱回趟老家吧,把户口起过来,给不给补偿款不都得起过来呀。”
  “那钱说是不指望,但也是咱的权利呀。解决了这事再回去吧,不差这几天。”
  “什么时候是头儿啊,过些日子该铲地、上化肥了,忙起来了不说,我也不方便了呀。等解决了,不就没有我的份儿了吗?”
  “你那一份也顶不了多大用,大伙还得说咱较劲算计。”大壮站起身,走过去,抚摩着英子的肚子说:“要不等孩子生了,咱抱着孩子回去。一家三口,多好。”
  庄稼已经齐腰深了,上了化肥之后,刚好下了一场雨,眼看着窜高拔节,一片片油绿油绿的了。晚饭后,广播喇叭在一阵刺耳的噪音之后,传出了王名的声音,召集大家到村政府开会,说是发放补偿款。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人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希望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在快熄灭时重新燃起,火势更旺,有爆发的感觉。
  王名的账做了很久才出炉,村民们等待的这个“面包”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它被缩小成了“宫廷小窝头”。
  账目一公布,村民马上堆了下去,紧接着又鼓胀起来愤怒起来。账目显示,有的人家能得到几百元钱,有的人家还要找村里钱。
  “这回矿上给了每户五百元钱,大伙有钱了,就新账旧账一起算了,该拿的拿,该补的补。新账就是今年的花销统筹,什么修路啦、修学校啦等等公益事,旧账就是以往拖欠的。我算得保证准,一分一厘都不带差的,大伙签字吧。”王名等着大家签字,可没有一个人上前。
  “矿上怎么才给这么点钱,怎么按户了,人家山桃娘家可是按人给的呀。”
  “我也希望多给点,也有我的份么不是?可人家矿上对咱村是有贡献的,什么修路啊、演年戏呀……”
  “修路我们都出了义工,再说,路都是他们的载重大车压坏的,他们应该修。”
  “也许今年另有打算呢。”
  “还有什么打算呢?难道他们全包了?那村里还扣我们的修路钱干什么?不能修一条路用两份钱吧?”
  王名马上说:“我胡说的,胡说的。”
  “我看这里肯定有问题,这钱我们不能要,弄明白再说吧!”
  大壮说着转身出了屋子,大家也跟着一哄地散了。
  其实,王名是故意说漏嘴的。他看着没人签字的账簿,笑了,心里说:这回又有好戏看了。看你李盛怎么独嘴吃这筐里的菜!
  大家走到路远家大门口站住了,七嘴八舌地嚷嚷:
  “路和学校还没修呢就扣钱,太不合理了。”
  “听王名的话音儿,今年的路可能是矿上修了。”
  “我看这事没法说清道明了。”
  大家戗戗的结果是:上告。
  “到镇上去肯定不行,李盛的亲戚在管事呢。”
  “那就到县上去。”
  “告状得写个状子啊,这事就大壮办吧。”路远说。
  “进屋吧,就在我家写。”路远媳妇说。
  路远看了媳妇一眼,有些犹豫。
  媳妇开了大门说:“都进来吧,我谁也不怕,为大家的事么。要钱我不愿意掺和,上告我就参加,太欺负人了。”
  状子大致写了两条意思:一是说矿上给的钱不合理,太少了。二是说村里的账目有问题,怀疑大家的钱被李盛挪用了。
  第二天一早,男女老少三十多人到村口等车,准备上县城。可是车过来了却没停,售票员探出头喊了一声:“今天有包车的,不拉了。”车就开走了,扬起半空尘土。
  “我看见石头在里面呢?”李四指着车喊了一句。
  “这是阻止我们上访啊,连车都截走了。”
  “我们就是走去也要去!”
  “我们到镇上坐车,我就不信他能把车都包了。”
  大家说着就气愤地上路了。到了镇上就碰到了石头,石头笑呵呵地迎上前说:“你们这是去哪呀,走人情来往啊。”
  大家就说到县上办点事。石头说,刚才书记来电话了,让我回去开会,说是准备再和矿上协商一下,看看能不能为老百姓再多争取一点钱。书记这么为大家着想,你们却还要集体上访,这不是瞎人心思么。现在都讲究安定呢,咱村还是文明村,你们这么闹,不是给村里抹黑么。
  “我们不管白呀黑呀的,这不是拿我们当猴子耍吗?再说了,我们不要那钱了还不行吗?我们上城里逛一逛不行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石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挥了下手,示意大家别说了。他说:“你们去逛我不管,谁要是敢瞎说话,破坏了杨村的形象,谁就别回杨村了。”
  石头一说,有的人就犹豫了。石头又趁热说:“大 伙还是上车回去吧,村里正在积极想办法解决问题,也得容个时日对吧?我大小是个村长,说话是代表政府的……”
  路远递了个眼色给大壮,大壮说,“要真是这样,咱就回去吧。不过石头,如果再不解决我们肯定上告去,我就不信,你们能堵得住。”
  时间已经是七月份了,天气热得很,又少雨,街上的浮尘更厚了。矿上来往的大车把村子搅和得乌烟瘴气,路旁的树叶子打着卷儿,挂满了粉尘,连绿色的底子都难辨认了。这时候,是农闲时节,庄稼长得怎么样就全凭老天爷了。补偿款的事还没有动静,有些人已经失望得放弃了,只有大壮一门心思要争到底。他准备和路远写举报信。可路远媳妇并不赞成,她说:“举报信不顶用,以前不也写过么,到头来怎么样?还不是转腾到人家手里了?人家镇上有人,根本就不查。”媳妇这样一说,路远就泄了气,可大壮说:“难道县里、市里他都有人,替他说话?天底下总会有清官吧,咱们就一个也碰不到?”第二天,大壮把举报信直接寄到市里。从此,他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总有一团模糊的亮光,他寄托于这朦胧的亮光,即使在大家都泄气的时候,他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使他的心里总是有热情和希望在涌动。
  路远家门口依然是大家聚集地方,男人在大青石上下棋,女人在柳树下纳凉,唠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碎话。手里摇着蒲扇,扇得大背心子像鼓胀的帆。要不是山桃抱着孩子走过来,人们几乎忘了补偿款的事儿了。
  李四媳妇说:“就人家山桃命好,白捡了条金链子。咱的钱就算泡汤了。”
  路远媳妇说:“早晚得有个说法,不能就这么拉倒了。”
  “我也不指望了,往年没有不也活得挺好。”
  李四一直在棋局旁边,他是上不了手的。听了媳妇的话,回过头说:“对,不指望了,上那个火犯不上。”
  大壮拿着棋子的手停了半空,看着李四说:“怎么不指望,这钱咱肯定能得到。再说了,那是咱的权利,这次就这么拉倒了,以后你就永远都被欺负。”
  “我看,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折腾这么长时间了,不是白搭?”路远一副泄气的模样。
  大壮说,“过两天咱到市上找去。”
  “干什么去呀?”王名走过来了,“大壮,就你有精神头儿是不是。”
  山桃见王名过来忙迎上去说:“王会计,我明天去村上找你开个介绍信,回娘家把我和孩子的户口迁过来。”
  “还想得双份呢,山桃?”李四媳妇说,“老户能不能得到都不好说呢。”
  王名说:“现在户口不办了,冻结了,等打地时再说吧。”
  “为什么呀,我是不是杨村的人?上个户口还得等啊。”山桃急了,话语里带着一丝哀求,“王会计,我暂时不要地还不行吗?就上个户口。”
  “你这种情况的不止你一个,都不能上。这是村里定的,跟我说有什么用,我说了又不算。”王名说。
  “这就是怕多要补偿款呗……”大家议论说。
  “就是要补偿款也不用村里拿一分钱呢!”
  “这还讲不讲理了,你们?”山桃气得脸色通红,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王名,孩子的哈喇子淌了她一胸脯都不知道。
  王名也不说话,只是笑,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转眼半个月又过去了,村民的期待就像天上的云,在你的视线里游移,看得见,摸不着。大壮、路远和李四商量到县上去告。
  三个人早早上了车,到了县上,领导们还没上班呢。
  大壮说“我们就在大门口等,保准能堵着县长。”他们就坐在门卫前面的马路牙子上等。
  门卫出来说:“你们干什么的呀?”
  大壮说:“我们找县长。”
  门卫说:“是上访的吧?哪个乡的?”
  大壮说:“杨家乡杨村的。”
  正说着,只见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来,他们以为是领导来了,忙站起身。车却意外地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了三个人。让他们惊诧的是,石头来了。石头满头大汗,对大壮三人说:“这两位是乡控访办的,有事我们回乡里解决。”说着三人连拉带拽把他们弄上了车。在车上,石头说:“你们还到县上来了,能见到县长怎的?不就是那几个钱的事吗?杨村要是被摘了文明村的牌匾,再被停了种植和养殖的优惠政策,不但村里,就是乡里都得受牵扯,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三人没有去乡里,直接回了村,无功而返。
  大壮割了柴禾,在山坡上铺开晾晒,顺手采了几颗熟透了的山果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衣兜里,生怕弄破了皮儿。英子的身子越来越重了,嘴上也总想吃点东西,家里青瓜青茄子都腻了口。
  大壮捆了几铺柴禾背上去,像驮着个小山,他弯着腰,低着头,浑身被蒿草包裹着,热烘烘的植物气味几乎使他窒息。他想坚持到鱼塘看看,也歇歇脚。渐渐地,他闻到了鱼的腥味,它在热的空气发酵着,那么浓烈。他想是爹又打了鱼卖吧,前几天已经卖了一些了,因为雨水少,鱼塘都快要干了,鱼们都快翻不过来身了。
  可是,他听到了爹的哭喊声和咒骂声。那声音在白亮亮的中午反着寒气,那么刺耳,让人心颤。
  大壮脑袋嗡的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爹被抢劫了,扔下柴禾就跑。鱼塘边已经站了一些人,眼前的情景让他腿一软,差点坐到了地上。山坡上的小树大多被拦腰折断,露出白花花的尖利的断茬,像一个个残肢……鱼塘的水面上漂满了鱼的尸体,它们白色的鳞片闪着银光,连成片,把水面都覆盖了,触目惊心啊。
  王老参看儿子来了,更激愤了。他说除了中午打了一个盹,从没离开过鱼塘,不知道是谁下了毒手,这上千条鱼啊……
  路远说:“把它们都捞上来,埋了吧,这大热的天,一会儿就臭了。”就有几个人开始动手,拿来了渔网和土筐。“不行,我要报警!”大壮阻拦道。警察很快就来了,照了相,做了笔录就走了。
  这是漆黑而又闷热的夜晚,没有星光和月光,是一场大雨要来临的征兆。大壮一家人躺在土炕上,睡意全消。
  大壮说:“这人也太张狂了,大白天就敢祸害人。”
  爹说“前几天就来了几个不三不四的半大小子,我以为他们要买鱼呢,可他们张口就要我的鱼塘,说这个大坑是矿上的,不让我养了。我好说歹说,就差磕头作揖了,临了打了一网鱼给他们才了事……”
  “那,他们是矿上的了?你认识他们不?”
  “不认识,即使是咱村的我也不认识啊。这孩子一茬一茬的,太多了。”
  “他们的模样你能记住不?”
  “要是再看见,我能认识。”
  英子说:“爹,你别伤心了。我看,这是冲着大壮来的,他不总是要告状么。”
  “大壮,不是爹说你,告状告状,告什么状啊,能告赢吗?你一出头不就惹事么。我本想这些鱼,还有这些树……哎,不说了。”
  “那是咱有理的事,为什么就不能说道说道呢?”大壮满胸膛的愤怒不知道怎么发泄。安静了一会儿,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
  刷刷的,是雨声,像赶路人匆忙的脚步,越走越急,越走越近。紧接着,雷电交错,雨水倾盆,那么酣畅淋漓。大壮觉得心中的郁闷也跟着这喧嚣的天籁 之音排泄了,消解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英子感到了他的鼻塞,轻轻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别哭了。大壮转过身抓住了英子的手说,睡吧没事儿了。这一句话不打紧,英子的眼泪也涌了出来。
  滴答滴答的,是灶间房顶漏雨了,雨水从房顶渗透下来,一滴接着一滴,滴落在一只倒扣的铝盆上,那么清晰又有节奏。英子起身下地,把铝盆翻过来接住水。那声音依然清晰又有节奏,只是多了水声,少了金属声。但无论是哪一种声音,在大壮听来,都特别重地砸在心上。
  
  8
  
  大雨过后的清晨,村庄清新透明,一切像刚刚清洗过的样子。王老参早早起来了,在院子里和了些沙子水泥,正架好了梯子,准备爬上房子把瓦棱间的缝隙堵上。树没了,鱼没了,补偿款也没了,这房子不能大修了,只好简单点补补了。大壮走出房门就是上路的样子,穿戴干净整齐,边走边往嘴里塞饼子。
  “大壮,你干什么去?”
  “进城。爹,你小心点。”
  “你给我回来,你听见没有?”爹生气了,声音都变了。
  “我去走一份来往,以前一起干活儿的弟兄今天结婚。”他撒了个谎。
  “来往得走,但是可不许再寻思别的,咱别再出头了,啊。”
  “知道了。”
  大壮走了,村子里的路泥泞得很,没走多远鞋子就湿透了。路过李四家大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下,经过了。路过路远家大门口时,他停下了,敲了两下大门。路远开了门,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了。
  路远说:“大壮,进屋说,你顶烟儿上啊?”
  大壮说:“你去不?”
  路远推开炕上的饭桌子,让大壮坐下,说:“我今天有事去不上,一会儿吃完饭要上山去。要不明天吧。”
  “我怕走漏风声被截住。你不去我自己去。”
  “鱼塘的事你还没看明白吗?我看消停两天再说吧。”
  路远媳妇过来说:“大壮,今天你哥真的有事,要不我和你去吧。”
  “你娘们儿家的去哪去?”路远把饭勺子啪的一下扔到了饭锅里,“在家把土豆起了吧。”
  “这么泞的地就能起土豆啊?”路远媳妇说,“你们这些老爷们儿还叫不叫男人?大伙的事就叫大壮一人扛着……”
  “我没说不去呀,明天……”让媳妇一数落,路远不好意思了。
  “你们别吵了,我自己去。一个人更好,人多了乍眼。”大壮转身迈出了房门。
  “把这个带上。”路远媳妇拿了两百元钱说,“穷家富路,别憋着。”
  大壮没有拿她的钱。走出大门时,大壮真想狠狠地摔一下大铁门,发泄一下。可是,他摔人家的大门是摔谁呢?人家不去怎么了,有错吗?他强控制自己的力量,轻轻地把大门掩上了。
  路远冲媳妇说:“我说你个不长心的娘们儿,大壮去没人说什么,我要是去了,人家保准说咱是趁机报仇呢。儿子那么大了,不怕他知道啊!”
  大壮在中午的时候到了城里,城里的太阳明晃晃的,除了花坛里和草坪里是湿乎乎的外,好像根本没下过雨。大壮的一双泥脚站在干干的路上就格外的显眼。他在草坪的石头沿上蹭净了鞋上的泥巴,迈上了市政府的台阶。在二楼的拐角处,他看见了信访办的牌子。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接待了他。干部看了他一眼,说:“你是从农村来的?”
  大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鞋说:“鞋底上没有泥,我刚才已经蹭过了。”
  干部说:“有泥也没事,路不好能怨你么。有事儿坐下说吧?”
  大壮坐下了,干部却站了起来,他给大壮接了一杯水,说:“先喝口水,凉快凉快。”
  大壮激动了,他接过水说:“我一个农民,你还给我倒水……”大壮说不下去了,他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优待,他本来是战战兢兢的,担心领导会怠慢他,甚至会冤头冤脸地损他。可领导却殷勤地给他倒水喝,他突然觉得找到了说话的人,眼泪溢满了眼眶,有些哽咽了。
  从信访办出来,大壮十分舒畅,“关于这事的上访信我们已经收到了,我们已向副市长作了汇报,现在正在调查,你回去告诉乡亲们,我们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说了那么多话,大壮记住了最要紧的这一句。此时,他心里的那团朦胧的光,像被充上了足够的电,亮堂堂的了。
  大壮在客车上一直处在兴奋之中,他要把市里领导给他倒水的事和他说的话都告诉乡亲们,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也许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了。大壮就在这快乐之中,一点点踏实了,平静了,他甚至在颠簸中睡着了。
  到镇上下车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想想今天的经历,大壮又一次振奋起来,还有四十分钟就能走到家了。
  “大壮,大壮,你可回来了,出事了。”
  大壮看见爹和李四正从墙角里站起来,向他走来。
  “出什么事了?”大壮急了。
  “英子被派出所带走了,说她是被拐卖的,要解救她。”李四说,“几个人进了屋就带走了英子,家里的玻璃也被砸了。”
  “王八蛋,这不是强盗么!”大壮大步向派出所走去。
  派出所里,两个民警正在给英子作笔录,英子一边说一边抽搭抽搭地哭。
  “你们凭什么抓人?谁是拐卖的?有什么证据?”大壮大吼着冲了进去,他气极了,平时,他看见派出所的牌子都怵得慌。
  一个民警站起来说:“对不起,我们接到举报,只是例行公事做个调查而已。”
  “是哪个王八羔子举报的?这不是诚心害我么!”
  民警对英子说:“在这签个字。好。现在没事儿了,你们可以走了。”
  “你们砸了我家的玻璃?没事儿了?”
  “我们正常办案,怎么可能砸你家的玻璃?我们带她走时,围了不少人,是谁在混乱中砸了玻璃,我们不知道,但我们会调查的,你们也可以提供线索。围观的都是你村的人吗?”
  王老参说:“有两个半大小子我认出来了,就是找我要鱼塘的。没准毒死我鱼的也是他们。”
  “好,这情况我们记下了,我们会尽快调查的。”
  “告诉你们,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不会罢休。”
  民警看英子大着个肚子,有些过意不去,特地用车把他们送回了村里。
  在车上,大家都沉默着,英子止住了哭声,还默默地流着眼泪。大壮拉着她的手说,肚子疼不疼?英子摇了摇头。大壮说,看来,这又是冲上访的事儿来的。英子说,为了孩子,咱不上访了,没用的,都快把我吓死了。
  车了家门口停下了,屋里亮着灯,有几个人正在屋子里忙活着。坏了玻璃的窗子已经用塑料布挡上了。
  路远和媳妇,还有山桃等几个人已经把屋子收拾干净了。进了屋,英子又哭上了,左脸上的胎迹更加红得突出,大伙儿终于知道了英子整天围着围巾的原因了。
  路远说:“石头和王名来了,说明天来给你们家上玻璃,连窗户框也一起换了,尺寸已经找人量过了,村里拿钱。”
  “这话怎么说呢?”大壮问。
  “石头说这是扶贫项目,什么扶贫帮困的,我也说不好,总之是村里拿钱。”
  大壮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是村里最穷的,不用帮我。”
  “帮你了,你不就不去上访了么。”路远媳妇说。
  “我去上访也不是穷得非得要多少补偿款,我是想要一口气,老百姓不能糊里糊涂地被欺负,被耍弄。”
  “算了吧,小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呀。见个台阶就下吧。”
  第二天一大早,石头和王名带着好几个小伙子来了,窗框和大玻璃载了半车。石头脸上带着关切的微笑,慰问了几句就招呼人干活。大壮却木着脸,说我自己家的事不用麻烦村里,窗子我自己修,等我找着那个王八蛋,非剁了他不可!大壮这么一说,石头就有些不高兴,王名赶忙打圆场,又暗地里给大壮使眼色,大壮不再言语了。英子挺着肚子给石头和王名拿了板凳,又烧了开水。
  一天时间,大壮家的房子焕然一新了。宽敞明亮的蓝色的玻璃窗安在灰颓颓的房子上,怎么看怎么别扭,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大壮说:“英子,你不就想要大玻璃窗么,和书记家一样的?这回咱也有了。”
  英子说:“窗子倒是一样的,可装在这房子上真是太难看了。还是咱原来的好啊。”
  “我说,不是咱的东西不该要么。”
  王名临走时说:“这玻璃的颜色好看吧,这就叫给你点颜色看看。兄弟,听哥一句话,好好种地吧。”
  就是王名不说,大壮也怀疑村里的用意,王名一说,大壮就有了当面受辱了的感觉,无言以对了。他真想推倒这个房子,重新再来,可是,他没有钱,没有钱他就没有推倒房子的勇气。
  这座房子在山村朴素整齐的民居中,格外的显眼和不协调,像个穿着怪异的小丑。大壮浑身不自在,闹腾一场得到了这样的结果,他觉得灰溜溜的。在城里混了两年是长了见识,可不但派不上用场,反倒惹了一堆事儿。大壮和他媳妇一样闷在家里,很少出来了,他有点离群了。
  补偿款的事就像一粒石子撇到了水塘里,一阵涟漪过后,杨村的日子又回到了按部就班的从前。
  傍晚,路远家门口照样热闹,男人在大青石上下棋,女人在柳树下扯家常。大壮和媳妇收拾好了东西,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回老家。他想,等他回来时,市里领导说的满意的答复该来了吧,派出所的调查也该有结果了吧。
  责任编辑 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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