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装作看不见 装作看不见的成语

  我属于最笨的癌症病人,我家人属于最傻的患者家属。   1988年的癌症病理化验单,直到2000年2月才拿给我看。这期间,1998年12月癌症转移,父母仍然瞒着我、瞒着我先生、瞒着我弟弟。母亲不愧当过军部机要员,父亲离休前多年从事纪检,保密功夫一流。他们竟能把我哄到一个区级医院,说是脖子上有个淋巴瘤,早点切除有好处,只要缝三四针就没事了。
  出于保密考虑,他们找了一位市医院退休的外科主任到区医院给我做简单切除,父母再次伪造化验单。手术果然快,只缝了几针,下午开刀,晚上我就到公园散步吃饭。
  其实,手术病理检验单上写明癌细胞转移,属“滤泡型癌”,比第一次的“乳头状癌”严重。按照规定,应该四十八小时内做淋巴清扫手术,以绝后患。但是,我的父母只会将癌症转移的病理检验单藏在自己家抽屉里,两个人三天两头讨论,要不要告诉我事实真相?
  据说,我父亲坚决反对向我透露,我母亲犹豫,她信得过的那位退休外科主任出国了,找不到人咨询商量。父母大人并非文盲,读过中学,好歹也叫知识分子。但是,他们不知道癌症病人应该找肿瘤医院的医生做治疗,转移的癌症病人更应该争取在肿瘤医院做手术。
  父母严守这个秘密,每次见到我,都会暗暗观察判断,神经质地给我“优惠待遇”,我在弟弟家、父母家一找活儿干,父母大人就很焦急地呵止,命令弟弟把我手上的活儿立即接过来。我提抗议没用,搞不清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弟弟自嘲说:活儿都交给我吧,谁叫你是亲生的,我是他们带来的“油瓶儿”呢。
  我没起疑心,以为父母想弥补我童年欠缺的关爱,却不知我颈部的癌细胞一天天在茁壮生长。它们跑马圈地,包围一个淋巴结,又去占领下一个淋巴结,攻下一城又下一城,好不快活自在。
  2000年化疗前,肿瘤医院的专家告诉我:1998年12月你癌症转移,医院没做清扫手术是医疗事故,你可以去告那家医院。我说:没什么可告的。这完全是我父母干的好事,不怪医院医生。我死了那叫活该,我爹妈亲手刨的坑。
  1999年对我来说,是很热闹的一年。在作家出版社出了两本书;在北京、澳门出席电视剧首播酒会;上中央台、北京台做节目;看我写的电影剧本怎样拍摄;报评正高职称顺利通过;应邀撰写中央台澳门记录片解说词采访深圳义工写剧本初稿……包括发低烧咳嗽连续在医院打吊针做种种化验。有时我甚至不敢躺下休息,一躺下就觉得人散得支离破碎拾不起来,拼凑不成一个人。我像机器在高速运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似乎刷地一下就跳到12月31日了。
  我常觉得这样活很没意思,会扪心自问:你为什么不快乐?你到底想怎么活?
  与此同时,我并不知道,我父母也很忙。他们拿着我1998年12月手术后的病理单惶惶不可终日。两个人不断嘀咕:她的癌细胞转移没有?要不要说出癌症的真相?是说了死得快还是不说死得快?
  俩人出现了分歧。母亲说:我们老了,保护不了她了,赶紧说了吧,总守着不说我心脏受不了。父亲说:千万不能说,她一知道思想负担重,不病死吓死怎么办?再观察一下,再坚持一段时间。母亲说:我坚持不住了,说不定我们是在害她。父亲说:我们怎么会害她?不可能害她嘛。
  吵来吵去吵不出结果,母亲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她拿着我的癌转移病理单,常去肿瘤医院转悠,看别人怎么看病,看医生怎么给癌症病人看病。
  看得多了,在分诊台的护士眼里也混了个脸熟。母亲见哪个护士面善,就趁人家得空时搭话,拿出我的病理单请教一番。一来二去,三番五次,护士长认为这病人耽误不得,应该找专家看看。
  母亲把专业人士的意见转告父亲,俩人又争辩讨论。过一段时间,母亲又去肿瘤医院专家门诊部转悠,看看哪个医生更有专家相,打算挂个号咨询一下。
  也是我命不该绝,父母都从专家那里得到明确建议:要叫病人本人来检查,光是你们来说来问没有用。怕什么怕?要死,怕不怕都会死。这个病人必须来,越早越安全。
  2000年春节前,父母终于下决心说出真相。他们先跟弟弟凡丁说,三人反复商量后,再告诉了我先生小兵。
  小兵给我打电话:喂,你爸妈让我告诉你,有件事他们一直没跟我们说。就是――你1988年开刀记得吗?医生说是良性的。
  我在电话那头一点不在意,听他没往下说,就接话道:是啊,还全麻呢。怎么了?
  小兵说:你爸妈现在才说,其实是恶性的。
  我的脑子空白了一两秒。原来是这样。以前心里的疑点终于清楚了。怪不得手术要全身麻醉,怪不得朋友的表姐要给我暗示,怪不得父母每年会神经兮兮要在深圳跟我住一段,怪不得我一生病他们就大惊小怪发挥想像力。心急急跳了几下,很快恢复了正常跳动。
  我说:什么癌?
  小兵说:甲状腺癌。不过这种癌危险性比较小,不容易转移。
  我说:嗯,没事,估计相当于癌前病变什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用管它。
  小兵说:对,没事。不过我觉得他们不该瞒这么久,起码应该告诉我和凡丁。
  我说:他们就这样,什么都保密。算了,别说他们了,说也没用。
  小兵说:你什么时候回广州?他们要找你谈谈。
  我说:有什么好谈的,瞒我这么久,就是怕我接受不了呗。我才不怕呢。要死早死了,没事儿。
  心里有点不舒服。居然被瞒了这么久,说明我这人很笨。
  回到广州,看到了手术医生写给我父亲的信,并没有预想中的百感交集。过去听过好几个朋友说曾被医院误诊为癌症,如五雷轰顶,彻夜无眠,想了很多很多,无数的牵挂和无比不甘,等等等等。
  可我真没什么过多的想法。我好像无法集中精力去想癌症这件事――也不叫无法,就是脑子很自然不去想。
  我对这种没啥想法的状态有所警惕。不对呀,应该激动啊,怎么回事?不激动那才叫反常啊。
  我躺在手术台上时,神智很清醒。医生怎么消毒,怎么麻醉,怎么用刀划开第一道口子,器械怎么在伤口里拨弄,医生叫护士拿什么,护士向医生汇报什么,一清二楚。广州的二月,是最冷的时候,手术床很凉,空心病号服太不抵寒,手术床的精铁贴着背,透心凉。由于寒冷,人的意识处于敏感活跃状态,虽然有安定镇静药物通过点滴发挥作用,可是,能感觉点滴管里药水凉飕飕的,好像血管在喝冷饮,全身跟着降温。
  第一刀开得比较顺利。
  医生护士停下手中的活儿,在一旁聊天,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知道大家在等活检结果。预计要等半小时。我因为冷,极盼他们快收工。我也心疼医生护士,这么冷的天,虽说干活会产生热量,但暂停歇活时会冷,手指头脚趾头会冻得发麻。我一点儿没想第二方案。心里想着,活检单快点报上来吧。
  听到过两次隔壁病房在报信息,听不清楚。我闲着也是闲着,竖起耳朵,远听其他手术室门口的动静,近听这一屋子里医生护士拉呱。我听见有一床手术已经结束,护士在大门处叫病人家属。
  由远而近,从走廊走到这个手术室门口,清脆的女声像唱歌般拉长声音:第四床――转移――清扫――
  脑子空白。我需要一点时间来辨识。
  我是第四床。真的要清扫?真的这么倒霉?别急。再听听动静。
  医生和护士已经准备干活儿。
  没错。颈右侧全面清扫。
  第一个念头是内疚。真对不起,医生下班该晚很多了。这活儿肯定挺麻烦,签字时人家不是说了吗?要切断神经,结扎血管,把淋巴周围的肌肉清挖一番。这可是技术活儿,快不了。
  第二个念头是,妈妈肯定在手术中心门口等。先生会不会机灵一点,早点打听到清扫的消息,劝她回病房等呢?在门口站太久,少不了受刺激,又没水喝没凳子坐,到时候又该喊腰痛了。
  第三个念头是,我好冷啊!全身比手术床的钢铁还凉。快中午了,外面出太阳没有?屋子里怎么越来越冷呢?
  渐渐地,麻药的效力似乎过了。痛!伤口里扯着揪着挖着痛,痛得不觉得冷了。我想翻到手术床下去躲一躲,我要加麻药加麻药,越多越好!
  没有别的杂念,我就反复念叨:加麻药――加麻药啊――我要加麻药――
  终于听到医生说:给她补一支麻药。扎针的感觉。一会儿,疼痛减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麻药药力又不够了。我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发出怪怪的呻吟,好像科幻片中的声音,在空中飘飘沉沉。远远飘来医生的声音:再给她加一支麻药。
  加一支,又加一支……又……第五支。
  推出手术室,回病房,已是午后一点。没有力气说话。同屋病人深表同情说:哇――面色�差!好惨噢!
  我手头有张住院费用表,但我不想一一摘录,只觉得恶心,胃痛,胸闷,心烦。我不是被手术的创痛困扰,而是为病人被物化而愤怒。这愤怒一直没有表达出来,深深捂在心里。作为癌症病人,在病房里,你叫21床;在手术室,你叫第4床。你不是人,只是一个待扫除的废物,一个待解除的麻烦,一具等着切了挖、挖了缝的活尸。
  清扫手术出院后,我家没有一个人懂得要看手术的病理化验单。这是最关键的部分。癌症转移病情如何,术后该进入什么阶段,病理单提供的意见最直接最准确最科学。
  幸好朋友新平学医出身,她见我颈部从上到下伤疤夺目,便问:你看没看病理结果?我说:没有啊。她说:怎么能不看病理化验单呢?!你伤口这么大,你怎么不去弄清自己的病情呢?她和她妹妹随即吩咐我去找某头颈科权威。
  我自己倒不着急。我嫌麻烦,讨厌四处求人,伤自尊。我习惯选择逃避。
  我需要时间定定神。我讨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总受刺激还要不要活?如果横竖一个死,那么先歇歇,喘口气。术后伤口痛。我不愿意让家人跟着受干扰,而是独自回到深圳家里,一个人疗伤。半夜,痛狠了,起身吃止痛药,来回在屋里走,走到走不动就趴在沙发上,这样不会打扰任何人。
  我怕负疚远甚于怕疼痛。
  在此之前,我超负荷运转,机会追着我往怀里扑,正像一只麻雀飞得兴起,翅膀扇得噼里啪啦响,突然被一块土疙拉击中头部,啪嗒,直线坠落,狠狠跌在泥沼地里,跌懵了,反应跟不上,意识障碍。
  先生到肿瘤医院借出我的住院档案,查看病理化验单,将复印件带回家让我看:清扫出来的四个淋巴结有三个癌细胞转移。
  一惊之下,麻木感开始减退。老老实实去拜见权威,权威很负责,调看病历,做进一步检查。我在一天里连续做了脑部CT增强扫描、肺部CT增强扫描、颈部CT增强扫描,同时连打三份增强剂,连扫三个部位,结果晕在扫描床上起不来,给医生扛到走廊病台上抢救。
  有些朋友曾说我太脆弱,连扫个CT都晕,就是意志薄弱,所以才抑郁。我苦笑说:你们对我真是高标准严要求。我常想,社会上不应该一味责怪医护人员对病人缺乏爱心同情心。其实,连病人的朋友甚至家人都会对病人误解、轻看,就像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所说:“癌症这个名称,让人感到受了贬抑或身败名裂。只要某种特别的疾病被当作邪恶的、不可克服的坏事而不是仅仅被当作疾病来对待,那大多数癌症患者一旦获悉自己所患之病,就会感到在道德上低人一等……使疾病远离这些意义,这些隐喻,似乎尤其能给人带来解放,甚至带来抚慰。不过,要摆脱这些隐喻,光靠回避不行。它们必须被揭示、批评、细究和穷尽。”
  看颈部CT报告单,很沮丧。上面写着左颈右颈都发现淋巴结,这说明,虽然我才做过右颈淋巴结全面清扫手术,但是,仍有一个1厘米的隐患留在那里。我去问权威:到底是癌症又转移了复发了,还是手术清扫不干净不彻底?
  权威答:两者都有可能。
  我脑子又空了,迅速退回麻木状态。
  做化疗的时候,我心里深埋对父母的怨气。我曾对好友区区说:你见过这么愚蠢的父母吗?如果不是他们耽误我的治疗,我不至于这么吃苦受罪。
  我不赞成向癌症病人隐瞒病情,瞒不住的。权衡利弊,弊大于利。双方都把心事藏着掖着,尽说些虚的谎的没用的废话。
  我们为什么不能正视死亡?为什么不能同心合意地安排后事?为什么不能彼此信任地度过最后的时光?为什么不能死得明白从容而且有尊严?
  隐瞒是自欺欺人,是一种内耗,一种怯懦,一种极大的浪费,它令活着的人将死的人都抑郁。
  其实,不止是我的父母,也不只是在癌症手术这样的事情上,太多的父母儿女都选择隐瞒。都是出于爱的动机,结果却令人叹息。我们的传统习惯于报喜不报忧,无论大事小事都不习惯公开透明,好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多年前,与我同病房的白血病女孩,十三岁,在资讯不发达人们对癌症不了解的情况下,在医生护士母亲兄长的刻意保护下,她都能明白自己得的是什么病,病情有多么严重。现在的人,怎么可能被瞒住呢?这不跟隐身草似的,你拿着一片隐身草挡住眼睛,问:看见我没有?对方睁着眼睛说瞎话:没看见。
  这种习惯的背后是一种精神上的敏感、脆弱,心理承受能力单薄,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信任、默契、支持系统不健全,存在危机和故障。
  而另一方面,生病的儿女也应该跟父母进行真实的沟通,让他们了解你的真实情况,这样双方才能相互支持。
  我一度很困扰,父母并不知道我活得很艰难,也不知道我还要开刀,更不知道我抑郁得准备了结自己。近年我开始告诉父母我真实的病情,告诉他们癌症手术及化疗的感觉,包括抑郁症的困扰,透露真实的病情,少提苦痛的感受,让他们渐渐接受现实,知道部分真相。
  我曾扪心自问: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在找借口推卸孝敬父母的天职?
  每当我自责时,内心深处的那个李兰妮就出来告诉我:必须这样做。因为你完全有可能比他们先死。走在他们前头。目前除了年龄,你在他们面前没有优势。况且,亲人更应该有知情权,这才是真正的尊重和负责。社会在变化前进,我们的观念也必须相应更新进步。
  中年去世的人在增多,尤其是知识界。而中青年抑郁症患者病情要比老年抑郁症患者更严重,发作更猛烈。
  我们不能装作看不见。
  
  题图/瑞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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