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哥】 159啊炳哥

  我参加亲友的祝寿宴会,至今林林总总数十次至多,有在村里的“众家会堂”里举办的,有预订在豪华酒店里的,而令我感触至深的,是近日在福利院里参加的阿炳哥的八十寿宴。步入贴着大红“寿”字的厅堂,刚与红光满面的寿星照面,耄耋之年的他依然坦露出豁达的本性,竟然毫不顾忌我的尴尬,大庭广众之下,笑容可掬地指着我风趣地说:“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头,就是我刚才跟你们叨念着的,在当年捡鸡屎吃的小弟。”一堂哄笑声瞬间盖过了寿星的话尾。
  我与阿炳哥是“忘年交”,他足足比我年长了13岁,与阿炳哥结交确如他揭“烂疮疤”说的,是在“我满地爬着捡鸡屎吃”的时候。当年盛夏,家人忙于摊晒稻谷无暇顾及,生性急躁、犹未“开步”的我,声嘶力竭地在晒谷场边上哭叫、光着屁股爬动时,一位矮个子的少年总蹒跚着来到我面前,从衣袋里掏出用香烟壳纸包裹着的、带有体温的“香蕉糖”(当年的一种无纸包裹,表面沾有点点糖粒的橘瓣形糖果),一瓣瓣川流不息地填塞到我口中来止住我的哭叫……这位被村里人称之阿炳的少年,渐渐成了我童心中可亲、可依赖的老大哥……
  席间,大家频频举杯为寿星祝寿,我禁不住心潮澎湃,80岁的人生于现今的老人来说是并不为奇,但对于阿炳哥已足称奇迹,谁会相信这个在当年痼疾缠身之人能活到如许年岁?看着谈笑风生的寿星,思绪又不由自主地将我拉回到半个世纪以前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阿炳哥的童年悲苦,我自懂事时起从长辈处知晓,在他11岁那年,父母先后死于时疫病,孤苦无依的他由乡亲们料理了父母的后事,上了一年私塾的他辍学当上了替人放养牛的“放牛娃”。而“屋倒偏逢连夜雨”,阿炳哥在12岁时患上“疝气病”(俗称小肠气的一种阴囊肿大的病),因乏钱治病,人捱成了“黄胖”,脸色如烂熟的青菜叶,而病情是随着年龄增长而逐年加重,成年后连走路都感到艰难,当年从我们山脚下的那个自然村去镇街虽然是弯弯曲曲的小路,但至多三里路程,而阿炳哥走这条路却像长途跋涉一样,常是走得黄汗淋漓、气喘吁吁,走几步歇一歇,足足要走一二个小时方才能到街口。由于这一痼疾,阿炳哥终身未娶媳妇,而且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的职业生涯就是放牛。
  放牛过程于阿炳哥是为了生计,而于我,天天伴随着他去山野放牛的过程恰是我童年时代的乐趣。阿炳哥从早到晚带着我在田埂边和荒山坡上放牛,我尤其高兴去荒山坡上放牛,牛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寻觅和嚼食它喜欢吃的青草,时不时发出响鼻声,甩动尾巴驱赶牛虻和苍蝇,高兴时仰起头“哞、哞”地欢叫几声远处的同类。此时的阿炳哥带着我在附近的树荫下,绘声绘色地演说一个个脍炙人口的故事:流芳百世的“精忠报国”的岳飞;“路见不平就出手”的水浒英雄;更有《聊斋》故事中,身体被鬼锯分成了两半还不肯屈服的席方平……尽管阿炳哥肚里的故事只有颠来倒去的几只,而且长年累月多是轮流着“炒冷饭”,然而阿炳哥总是“炒”得一如既往地“卖力”,说故事中,连说带比划常让他黄汗满头脸、气喘声连连……而一颗童心常被一个个好听的故事感染得如痴似醉。听故事成了我那时的每日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味剂,一天不听到故事就会觉得这一天的生活真“乏味”。
  在我上学后,这位启蒙老师又恰到好处地引导我自己去“读”故事,进入小说改编的“小人书”天地——连环画中去。我清晰地记得在我11岁那年的正月初一早晨,我们几个小伙伴为一夜大雪而银妆素裹的村道清扫积雪之后,特地帮阿炳哥清理了出门的通道,想不到他奖励我们每人2本水浒故事的“小人书”,我得到的是《智取生辰纲》和《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和引人遐想联翩的故事情节,让人爱不释手,调换看这些小人书成为了我在春节里的乐趣,枕头底下常压着这几本水浒故事的小人书。渐渐地,在这些“小人书”的纸页变软而破损时,集镇上的小书摊成了我常去如饥似渴地光顾和流连的所在,为能多看小人书饱眼福筹备经费,我不止一次地在放学后和星期天里,去捡来废铜烂铁及牙膏壳,到供销社的废品收购店投售换钱……终于,我所知道的故事超过了阿炳哥,当我能读着小人书上的文字(尽管有不少疙疙瘩瘩的“拦路虎”),结合着画图的内容给阿炳哥讲故事时,这位启蒙老师跷起大拇指喜滋滋地夸赞:“我们小弟能识文断字了,有出息。”奖励声促使我“乘胜前进”,在不满足于小人书的阅读时,又进而转向了小人书所改编的长篇原著——“小说书”,记得当时最早看的一本原著就是阿炳哥领我进“小说门”的《水浒传》。
  阿炳哥的启蒙教育成就了我这一生爱看小说、喜欢文学的嗜好,而且这一积习不因现今的高科技时代的到来而消弭,仍一如既往地喜好阅读中的这份宁静。每有空闲时间,总爱泡上一杯绿茗,手持一册“配胃口”的文学书籍(不管是新读的或是“炒冷饭”的),去静静地吮吸在茶香氤氲中的书香……
  阿炳哥虽然生性乐观和豁达,但他自幼所患上的痼疾终究是他的难言之痛,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那时候,我们在落日的余晖中尽兴回家,阿炳哥喘着气帮我爬坐到圆滚滚肚皮的牛背上,随着牛颠簸,我一路惬意地晃动着身子,看到阿炳哥耷拉着头跟在牛屁股后,我就乐滋滋地喊他也坐到牛背上来,但阿炳哥只是摇头叹气,满脸是无奈和失望的神色。
  随着年长后的外出求学和工作,我与阿炳哥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每次回村总忘不了去探望这位常在心头惦念的老大哥,同村里的乡亲们一样,我无时不痛心疾首阿炳哥的这一痼疾,盼望有朝一日产生奇迹,有“回天之力”,施行“回春之术”,帮我的阿炳哥解除这一难言之痛。
  奇迹终于出现了,在阿炳哥将近“知天命之年”时,有一个巡回到我们村的医疗队,破天荒地告诉了我们一个大喜讯——“阿炳哥的痼疾能治”。很快,经过当地政府和医疗队的商讨、联系,由民政部门出资,让阿炳哥在宁波大医院里动了去痼疾的手术。在他住院治疗的二十九天的时间里,我和乡亲们不止一次听他由衷地念叨:“谢谢共产党,谢谢人民政府,给了我阿炳新生命,以后我能上牛背坐了。”在阿炳哥出院时说的第一句话,还是离不开“牛”,他如释重负、扬眉吐气地对我说:“小阿弟,你老哥以后能坐上牛背了。”回村的第一天,他神气地如愿坐在牛背上,绕村走了一周,逢人就说:“以后不再有那个‘黄胖’阿炳了,现在的阿炳是新社会‘生’的。”
  “新生”的阿炳哥仍饲养着生产队的牛,在传统的耕牛全部被铁牛取代后,他从事过生产队仓库的保管员,做过村办工厂里的门卫……老年的他是村里的“五保户”,乡亲们一再动员他入住敬老院,但都因他舍不得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的这股“倔劲”而不了了之。直至五年前,我和村支书好说歹说、生拉硬拽,才把他劝进了福利院里。很快,阿炳哥适应了福利院里的生活,每当我去探望他时,这位老哥哥总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对我说:“共产党好,人民政府好,我在这里享福了,每天,我们这群老年人热热闹闹地合在一起,散散步,讲讲故事,看看电视,生活有人照顾,吃穿不愁,每个月有零用钿,逢年过节,政府还来发红包、送吃食,想不到我阿炳能过上这种享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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