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 [痛在屋檐下]

  一      夏元俪毕业于西北一所金融学院,通过人才招聘在上海最顶尖的陆家嘴商务楼上班,第一年是试用期,她还在业余时间继续深造读研。来上海两个多月后,夏元俪庆幸自己终于在大上海的内环地段找到了一个空间把自己安顿了下来。在此之前,她只能暂时栖身于公司地下室临时搭的床铺上,与堆放着的杂物为伍,但就是这样的地方也只能限期两个月。公司的规定当然是有道理的,如果所有外地员工都这样,这里就成了免费旅馆了,而且也存在安全隐患。
  排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的队,才轮到夏元俪走进比萨饼店,斜对面就是她租赁房所在的楼盘。从这儿到公司有地铁,十分方便。最主要的是,她是这个三室一厅一卫130平方米的第4个房客。“群租”这个租房新概念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似乎成为当下在上海职场的外省白领的共同选择。中介告诉她,她的月租金是1000元。中介还说,这几个房客据说都是很有素质的,不会产生麻烦。夏元俪也觉得很实惠,在这个地段,二室一厅80多平方米的租金一般都要在4000元左右,群租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所以现在她吃着比萨就很开心,是一种犒劳自己的感觉。今天是她入住的第一天,还不知道几位邻居如何,她甚至憧憬起几年前董洁和安在旭主演的那个合租房故事的电视剧《白领公寓》里的情景,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可笑,完全是两码事,电视剧看多了都辨不清现实和艺术了。当然,不管怎么说,人总是希望美好与自己相伴。
  几天后,她隐约知道了与她“同居”的房客的身份,一对夫妻住一间带卫生间的大房间,他们经营着一个旅游公司;另一个是公司主管。彼此之间并不十分透明,但互不干扰,自己做自己的事,虽说有些怪异,但总体来讲还是觉得很不错。半年多之后,三人先后搬走,夏元俪做了一个星期的孤家寡人,独自“享受”着这个大空间,感觉非常好。房东迅速把房子又租了出去,那承租人做起了二房东。夏元俪的租赁合同才一个月还不到,她成了第一批房客的留守者。
  好日子算是到头了,而且竟成两重天地。
  二房东先带着一帮工人敲墙,卧房隔墙全部打通,重新分割地盘。用三夹板隔成十来个小房间,每间大约10平方米,小的仅五六个平方米,连厨房都被隔成两间,以备将来“添丁入口”,形成了“开门上床,伸手碰墙,排队如厕”的基本格局。夏元俪在浓烈的烟酒熏陶和汗臭脚臭中度过了三个晚上。第四天,二房东带来的群租客竟是一支浩荡的队伍,默默一数,7个。这间屋子立即成了一个喧闹纷繁的客栈。夏元俪晕了。
  
  二
  
  刚刚在饭店唱歌见习期之中的女歌手海啸常常大大咧咧地一边如厕一边引吭高歌,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问题是她的工作通常是在夜间,回来后常常仍在兴奋期中,神经中枢处于亢奋状态,难以平静。这夜半歌声就成了噪音,惹得屋子里的人不断抗议,海啸强词夺理,坚决不改,还反诬别人侵犯人权。她如此解释她的艺名,饭店老板说她的嗓子先天不错,主要是能吼,高音区气势磅礴,犹如海浪汹涌发出的啸叫,就叫海啸吧。这老板其实是她男友瓶子的哥们,不好推辞,只能将就着。但海啸并不认为老板是在揶揄她,而是不客气地拿来当补药吃,唯恐人们不知道她是歌手,厕所练嗓不算,再放那种巨噪杂的打击乐,全身随着节拍舞动,偶尔旁若无人一惊一乍地喊几声,倒还真对音乐有股子痴迷,但力气使得总不太是地方。群租客中也有几人不多说话,他们不出门,整天窝在电脑上鼓捣。夏元俪继续她的互不干扰政策,不公开自己的身份,像个地下工作者,早出晚归在这群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群之间。一个多月这种日子下来,生活像是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地铁出来到公司的路上,她在林立的高楼中疾步穿梭,在公司办公室里偶尔看一眼黄浦江上的烟水空,很容易助长一种无言的兴奋和自豪,但一想起租居的空间,那种兴奋立即被搓揉得支离破碎。海啸给夏元俪的感觉很不安全,她常常带回几个言行诡异的时尚男人,那个10多平方米的空间立即充满烟酒味,这味道还在所有的房间肆意流窜。夏元俪除了生理上的反应――不间断地咳嗽,其他的反应诸如鄙夷、不满、愤懑都只能生生地压抑着。在这个群居之地,她显然是弱势个体。
  更心惊肉跳的事还在等着她。那天晚上,她正来例假,偏偏又感冒了,心情就不太好,从厕所里出来,竟有一个染着一头黄毛的男人坐在门前,一张粉刺大脸对她洋溢着猥亵的笑,把夏元俪吓得直哆嗦,那种感觉像遭遇恐怖片中某个幽灵的突然现身。回到自己的屋子,夏元俪就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这天她没敢睡过去,就这么包裹着熬了一个夜晚。但这仅仅是开始。夏元俪没想到,那个猥亵的笑几天后就变成了可怕的行动。
  那天深夜11时,夏元俪趁着大多数人已经入睡,海啸还未回来这个空档洗澡,这个空档是好不容易才能挤出来的,稍前人太多,稍后海啸一到卫生间就等于被她紧急征用了,你要洗澡?想都甭想。谁知洗到一半,夏元俪就听到了外面人声噪杂,咦,海啸怎么提前回来了,还有两个男人的说话声。夏元俪对自己说,快,抓紧时间。几分钟后,响起了海啸的敲门声,夏元俪让海啸等会儿,说她正在洗澡呢。一个男人就嬉笑着对海啸说,人家正在洗澡,你也洗洗去。海啸说,洗你个头,瓶子,你给我好好洗洗,否则就给我滚出去。接着是另一个男人阴阳怪气的声音,海啸现在讲卫生了,你这家伙是该好好洗洗,整天臭烘烘的。瓶子说,李钧同志,你还说我呢,你别弄一身艾滋病就得了。他特意强调了“同志”这两字,这李钧看来是个同性恋。夏元俪在里面听得一阵阵起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海啸似乎不耐烦了,在外面催,你好了没有,洗什么呢,这么磨蹭。李钧说,人家洗什么关你啥事儿呀?该洗就得好好洗嘛。海啸大声说,你他妈的等着,我让瓶子给你好好洗洗,整死你。夏元俪还未擦干就匆忙着出来了。海啸“蹭”的一下就蹿了进去,两个男人相视一笑,这小娘们憋不住了。瓶子的眼睛就朝着夏元俪这边瞟了过来,突然蹿上来捏了夏元俪一把,夏元俪本能地大叫着,你流氓啊你。夏元俪忽然想起来,上次就是这张猥亵的脸,猥亵的脸继续猥亵地说,小妹,你怎么能叫我流氓呢,人家女孩子都叫我大帅哥哦。夏元俪是个怕事的女孩,只能躲着走,就是她的斥责声也显得软弱无力。大概海啸听到了夏元俪的喊声,一下子冲出来,揪着瓶子的耳朵吼,瓶子,你他妈的竟敢在老娘眼皮底下调戏妇女,看我不整死你。海啸揪着他的耳朵就往她的屋子里走,李钧也跟着走去。夏元俪扑在床上嘤嘤地哭。可不一会儿,她就被从海啸房间里发出来的声音震惊了。海啸丝毫不管场合,如同在厕所里那样大呼小叫,似乎告诉大家瓶子把她整得很舒服,弄得一屋子的空气都十分暧昧,男女老少被动集体“听房”。夏元俪觉得自己早晚会疯,她昏昏沉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仍沉浸在昨天的恐惧和惊骇之中,她上班以来第一次请假。除了去卫生间,一直都绷在那个6平方米的小空间里没挪动过一步,就吃了一包方便面。从这天起她开始怕回这个家。
  她想退房。
  夏元俪找到房东,房东说不能退,要退就得付赔偿金。至于承租的邵先生怎么安排,他管不着。他反过来劝夏元俪说这房子已经很不错了,你去看看我下面那家,20多个呢。房东是温州投资客,他把房子租给承租人,让人赚点差价,也省得自己打理。
  夏元俪又去找物业,物业表示无奈,思来想去,夏元俪觉得自己的薪水花销承受不起,只得继续在这个屋檐下痛苦地寄居。
  
  三
  
  群租队伍还在继续扩大。搞个体装潢的小老板老刘来了,还带着老婆。老刘通常早出晚归,十分敬业地从事着他的活计。他老婆不出门,可这女人也闲不住,似乎整天有洗不完的衣服。也不知道是真有什么毛病还是习惯,反正这女人对卫生间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白天无所谓,晚上就有一个天敌在等候着了。
  那是老刘夫妇来这儿一个星期之后。海啸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据说是随草台班子去外地走穴了。这天深夜12点,她回来了,在卫生间一如既往哼哼着。老刘老婆的习惯如期出现,就在门口喊,可海啸依然旁若无人地继续着她的个人演唱。老刘老婆求助地看着老刘,老刘上前敲门,说你快点,哼个什么死人调呢。他这一说,激怒了海啸,她一开门出来,眼睛瞪着老刘,说,你再说一遍。老刘也不示弱,说,我倒是奇怪了,再说一遍怎么啦?你完事了就快出来,哼个什么死人调呢,人家憋着多难受啊……“啪”的一声,老刘的话就被打回了半截。老刘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竟挨了这小女子的巴掌,刚才压着的一股火就直通通地就蹿上来,一只糙大的手就朝着海啸的脸甩了过去,把海啸打得跌出去好几步,海啸立刻营造出更夸张的啸叫,这种颠覆性高音充分展示了海啸平时的日积月累,屋子里顿时弥漫起一种古怪灵异的回音,夏元俪觉得声音的震颤正掠过她的皮肤进入躯体,竟有寒栗之感。她痛苦地用手蒙住脸,至少可以在心理上逃避这样的场景。海啸肆虐地发泄过之后,指着老刘的脸说,你等着,我明天就让你的脸上开一朵花。她果然没有食言,第二天晚上就带来两个染着一头红黄相间毛发的小伙子把老刘暴打了一顿,脸上的花没开,但青紫难掩,还留下了躯体的剧痛。海啸把老刘老婆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一把撸了,撕的撕,踩的踩,对她说,你这老娘们几件鸡巴衣服占着阳台臭美呢,从今天开始,不准你占,否则我就把你撕烂了。等海啸骂骂咧咧够了,老刘老婆偷偷打了110。夏元俪战战兢兢地目睹了整个过程,但她连说一句“别打了”的勇气都没有。警察把海啸和老刘都带走了。老刘回来说,警察对他俩都做了笔录,让海啸赔偿医药费,还让他做了法医损伤鉴定,说下手如果再狠点那两个小痞子恐怕就得判几年了,不过,罚款是少不了的事儿。一定会给他一个公道。
  
  四
  
  噩梦依然没有结束。夏元俪的生活开始神魂颠倒,她觉得自己都不能工作了,但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忍受,别无他法。她开始频繁发烧,经常梦呓,经常闪过类似恐怖片的镜头,经常冷汗涟涟,经常担心这个空间再添加新的成员。
  还真就添了一个。
  这是一个操东北口音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告诉大家自己叫程萍,开婚介所的,其实也就是一部电话,一个本子,一台旧电脑,就算在这儿开张了,接下来就全靠滑溜一张嘴了。她像开新闻发布会那样对大伙说,有什么合适的可以向她推荐,一旦成功她就支付报酬,欢迎踊跃加入,等等,具有一定的蛊惑性。现在,这里的白天和夜晚都让两个女人的声音占据了。好在白天窝在家里的人不多,程萍带来的影响还小些。但大伙也不敢惹海啸,人家好歹是个饭店歌手,还有男人撑腰,可就没一个供这小女子住的地儿,其实这些男人也没什么钱,都是出来瞎混的主,包括瓶子。海啸赔了医药费罚了钱后,气焰一点没见减弱,仍是故伎重演,有时还硬是找茬跟老刘和他老婆作对。老刘也没办法,医药费和罚款都拿到了,还能怎样呢?他想,那次巴不得那两个小子下手狠点呢,如果他们坐了牢这小女子就不敢这么嚣张了。
  已是夏天,夏元俪这几天总是借口自己的工作没完成而滞留单位加班,但这事也挺烦。人家外企老外老板可不吃这一套,工作就是工作,休息就是休息,你没干完是你自己的事,说明你的工作能力有问题。再说,这大热天的不还要耗着空调伺候着吗?这可是老板自己掏的钱。夏元俪当然也知道规矩,但她实在是害怕回这个家。
  夜已经很深了,夏元俪还在汗流浃背地准备着将要开始的研究生学期考试,突然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门外吵嚷成一片,谁都不敢去开门。门外的人大声喊叫,程萍,你给我出来,再不开门就砸了啊。一屋子的人都起来看着程萍,程萍只得哆哆嗦嗦去开门。
  进来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满脸义愤填膺状。两人盯着程萍说,两条路你自己选,要么你退款加赔偿,要么挨一顿拳脚。程萍那张顺溜的嘴已然开不了口了,半天才哆嗦着说,两位兄弟高抬贵手,原谅我一次行吗?谁是你兄弟啊,凭什么原谅你,你既然做出这种事来你就得负责任,我们可不是那么好骗的。我们跟你私了没去工商局举报查封你就已经很客气了。这个屋子这么多人,让大家评评理。原来是程萍欺骗客户,让一个女的充当几个男人的恋爱对象,显然出现了破绽,她们俩就是连裆模子。现在,冤大头找上门来了。程萍一口一个大哥叫着,带着哭腔说自己没钱还,宽容她几天。矮男人说,你这样的我们不是没见过,容你几天,恐怕就再也找不到你的人了。最后问你一句,到底赔还是不赔?程萍继续哭。高男人屏不住了,一脚就踩上了程萍的床,然后把桌上的电话电脑全撸到地上。接着狠狠一脚把桌子踹出个大洞来。说你这个骗子,我叫你办她娘的婚介所,叫你办。矮男人让程萍把婚介通讯录拿出来,程萍不愿,矮男人一拳打在程萍脸上,程萍大声干嚎,一屋子人谁也不愿管闲事,再说本来就是程萍自己惹的祸。夏元俪实在看不过去,就对两个男人说,你们别打人哪,有话好好说嘛。高男人指着程萍,大伙都看见了,我们让她好好说了,她不愿意啊。那你们也不能打人哪。那你说我们怎么办,就让她白骗啦,还让她继续去骗别人?夏元俪无言以对。两个男人终于在桌子抽屉里搜到了通讯录,程萍想要过来夺,被高男人一个大力推搡,跌倒在床角。通讯录被撕得粉碎。两人才扬长而去。老刘和海啸倒是认为程萍该揍。事后,海啸又挑头把程萍的所有东西都扔了出去。程萍既愧疚又难受,痛不欲生,嚷嚷着要死要活,夏元俪不忍心,就去把东西给她捡回来,但遭到老刘的斥责。程萍忽然面色紫绀,一阵阵地抽搐,大伙一下子懵了,夏元俪赶紧打120,急救车把程萍送往医院。
  
  这年春节前的半个月,夏元俪男朋友崔柯来了。他将就着住了两天,就去外面租房了。他要夏元俪回老家发展,他不指望将来在这里生活。但夏元俪说,眼下这种生活是苦了点,但她还是想在上海继续呆下去,她不愿就此放弃自己过关斩将才得到的这份工作,况且过了试用期情况就会好转的。她要求崔柯也设法留下来,毕竟上海是一个接纳四方胸怀宽广的国际大都市,眼前的一切是暂时的,也许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只要不懈努力,总会找到自己的位置的。比她早几年来的几个外省同事已经在上海买房了,有了自己的一份产业。这番话既是对崔柯说的,也是对她自己的激励,因为她也曾动摇过。但崔柯表示,他一点也没有思想准备,也不愿接受这样的挑战,至于在上海买房,根本就没想过。如果夏元俪执意要留在上海,那就只有分手。夏元俪泪流如注,她没想到崔柯竟是这样一个人。
  新春佳节,夏元俪没有与崔柯一起回家,她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尽快摆脱群租生活,给自己找一个更好的栖身之处。而这需要她更努力勤奋地工作。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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