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葡萄


   小时候,老家院子的西边有一片空地,父亲在空地的北头栽了一株葡萄树。据说这是从农科所要来的葡萄新品种,叫什么“戛纳”。父亲对这株葡萄树很尽心,春天搭架,栽立柱,架横梁,夏天施肥浇水剪枝,冬天放倒葡萄藤挖土深埋。葡萄树长得非常快也特别好,父亲的葡萄架一年年隨着葡萄的长势越搭越高大。夏天,葡萄在架上枝枝叶叶绿莹莹地撑起好大一片阴凉,父亲在葡萄架下放一张小木床,偶尔躺在上面休息纳凉。当然,大家最喜欢的还是秋天的葡萄架,在那些柔软的枝条和碧绿的叶子间,藏匿着一串串饱满多汁香甜的紫葡萄。
   奶奶爱吃葡萄,我也爱吃。秋天,我常常钻在葡萄树下半天,挑一串最紫最饱满的葡萄剪下来提到炕上和奶奶一起吃。
   1990年的夏天,初中毕业的我即将离家去千里之外的昆明上中专。全家都高兴地忙着为我准备行李和路上的吃喝。奶奶也高兴,高兴我终于“考上了”。那几天,我们在家热烈地讨论去昆明怎么走,大概几天才能到,路费得多少,学费得多少,需要带什么东西等,奶奶插不上什么话,只默默地听着。
   父亲让大哥送我去昆明, 到了要离开家的那一天,全家老小都出来送我。弟弟蹦来跳去,姐姐依依不舍,父亲母亲千叮万嘱,到了学校后尽快给家里写信来。就在我转身跟大家挥手说再见时,我看见佝偻着腰独自站在大门边的奶奶,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自己常用的白手帕捂着嘴,风掀起了她头上几绺白发,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一尊雕塑,然而这雕塑是悲伤的,她没戴假牙而凹陷的嘴紧抿着,混浊的眼睛里泪水像一条虫子,顺着她满是褶皱且悲切的脸爬了下来。我的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然而也仅仅只是一闪而已。无知的我正满心欢喜要远走高飞,我顾不上想奶奶为什么悲伤?我没有一点离别的伤感,心里装满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憧憬和兴奋。
   新学校新生活的新鲜感过后,我开始给家里写信,信是写给父亲的,谈我的学习生活,谈我的同学老师,谈昆明的气候,问弟弟的学习情况,最后总有一段话是专门写给奶奶的,我总是反复问奶奶的身体情况,高兴不高兴等,说我想奶奶了。
   父亲回信很快,一开始总说,弟弟把信给奶奶念了,奶奶听了很高兴。听说奶奶高兴,我也高兴,我是真想奶奶了,我开始琢磨放寒假回家时给奶奶买点什么好吃的,当然,一定得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吃过的。随着假期的临近,父亲又来信了,告诉我,奶奶身体很好,家里一切都好,大家都盼你尽快回家。
   我回来了,背着提着大包小包,包里有绿豆糕、干米线、昭通酱、芒果、菠萝等昆明当地的特产,当然都是奶奶一辈子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的。远远地,我看见母亲站在家门口的路上,她在等我。我走近了喊,妈!母亲说,回来了?我发现母亲眼睛红红的,好像一副刚哭过的神情。我兴冲冲地进了屋,炕上却没有奶奶……弟弟抱着我的提包眼睛扑腾扑腾地看着我不吭声,大哥和姐姐站在门外面不进来,母亲低头擦着眼睛,一直跟在我身后的父亲这时低声说了一句,你奶奶,没了。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家里紧挨炕头的墙上有一面两尺高的大镜框,镜框底端紧贴墙壁,上端则用一根半尺长的绳子吊挂着,镜框下面是脸盆架,这是一家人平时洗漱的地方,奶奶平时就睡在靠近脸盆架的炕这头。因为向下倾斜的镜框底端跟墙面有一个很大的夹角,所以平时奶奶和我们都爱往这个夹角里塞一些东西,梳子、奶奶捻好的线绳、父亲记账的本子、过节用的香表等。这天晚上睡觉前,母亲进来了,突然从镜框后面的绳子上取下两串葡萄,在我惊诧的目光里对我说,这是你奶奶藏的今年的葡萄。今年的葡萄?我看着那两串因为失去了水分又皱又蔫且蒙着些许灰尘的黑紫色葡萄,忽然想起夏天分别时奶奶脸上悲切的神情……我的泪水哗一下涌了出来。母亲接着又说,家里谁也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在镜框背后藏了两串葡萄,还是奶奶去世后,母亲有一天在镜框后面寻东西,才发现这两串已经快变成葡萄干的葡萄的。
   这么多年,奶奶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藏过葡萄啊!奶奶为什么要藏葡萄呢?我没有吃奶奶藏起来的这两串葡萄,一颗也吃不下啊。我无法想象奶奶是怎样趁人不在跟前时,挪着小脚颤巍巍地站在炕头上往镜框背后挂那两串葡萄的。我的眼泪一颗一颗重重地砸在炕头上。
   许多年后,当我在街头再次看见那些被称为“戛纳”的紫葡萄时,总会想起老家镜框背后那两串蒙着灰尘的蔫瘪黑紫的葡萄,也总会想起那年夏天奶奶悲伤的眼泪。现在的我早已懂了,那悲伤的泪水里不仅有离别的不舍,还有奶奶自己早已预见的永别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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