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生活是什么意思【刀锋艺术与世俗生活】

  近年来,随着残雪、余华、格非等先锋作家一系列“文学笔记”的推出,曾经式微的先锋文学似乎又重现生机。从表面上看,这些“文学笔记”大多是对中外经典作品的解读,但在貌似批评的文字背后,却暗暗传递出80年代以来先锋作家自身的文学经验。这些潜在的文学经验,一旦被转换为批评的武器,便拓宽和延伸了批评对象的意义空间;相反,经过阐释的经典作品,又在为先锋作家提供崭新文学经验的同时,不断改变着先锋写作的原有面貌。因此,9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文学笔记”,就不仅仅是先锋写作从小说向文学批评的文体转换,而是对80年代先锋小说创作的某种延伸与转化:在“文学笔记”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先锋作家对于精神真实的价值认同,也看到了他们对于现实主义文学思想的鼎力消解。但除此以外,“文学笔记”的更可观瞻之处,却是对艺术与生活关系的重新理解。事实上,以残雪为代表的先锋作家,在“文学笔记”的创作过程中业已突破了早年形式试验“艺术/生活”的二元对立关系,转而在纯精神王国的探索中,为世俗生活赋予了全新的价值内涵。
  作为一种新型的写作方式,残雪的“文学笔记”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批评大相径庭,其中既没有抽象的理论概括,亦缺乏主观的概念游戏。她的写作方式,其实就是“用写作者的感觉去追随别人的写作过程”。这一方式具体表现为残雪对经典作品的重写:在追随莎士比亚、但丁和卡夫卡等文学大师的写作过程中,残雪有意混淆了自己和评论对象的界限,通过对经典作品内容的复述,将艺术与生活之关系揭示得纤毫毕现。在残雪看来,艺术的唯一使命就是探索人类幽暗的精神王国,而世俗生活尽管混浊不堪,但因其对人类灵魂的层层压制与不断锤炼,反而促使其成为探询自我意识这一纯艺术行为的发生地。在这个意义上说,隐含于残雪“文学笔记”中的艺术与生活,实则具有辩证统一的复杂关系。残雪的这一认识显然突破了早年先锋作家在形式试验中有关“艺术/生活”二元对立关系的思考。值得注意的是,在表达自己的看法时,残雪并不执持于抽象的哲学思辨,而是借助一种自足的叙事逻辑,剥丝抽茧、步步为营地揭示出了艺术与生活之间的辩证关系。那么,残雪所谓的艺术是什么?世俗生活究竟有何存在价值?两者间的辨证关系又如何体现于作家的叙事逻辑中?凡此种种,均是深入解读和领悟残雪“文学笔记”的关键。
  首先来看看残雪对艺术的认识。在残雪笔下,“艺术”这一概念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审美范畴,它不仅是一项“同幽灵交流的事业”,更是“黑暗灵魂的舞蹈”。真正的文学家同时也是艺术家,他们所有的艺术行为均指向人类的精神王国。在残雪看来,幽灵其实就是人类精神的化身。纯粹的文学(艺术)因其对人类尘嚣危惧、歧路频频的灵魂之旅心无旁骛,从而成为一项“同幽灵交流的事业”。在这个意义上,无论莎士比亚、但丁、卡夫卡,还是博尔赫斯或鲁迅,都被残雪视为真正的艺术家。他们写作的起点,是人类饱受世俗生活羁绊的心灵世界,而写作的方向,则是引领人们通达自我认识、追求灵魂永生的生存境地。为实现这一目标,艺术家就必须去唤醒人类混沌未明的自我意识。然而,人的自我意识一旦苏醒,那片原始蒙昧的心灵世界就会发生分裂,由此形成的精神层次,以及它们之间的纠结缠绕,势必会绽放出令人目眩的灵魂风景。而对这些精神现象的描写,几乎构成了残雪“文学笔记”的主体内容:不论是分析人的精神结构,还是关注灵魂分裂的景观,抑或书写精神层次之间的斗争等等,均标识出人类精神王国的深不可测。通过对《神曲》、《浮士德》、《哈姆雷特》和《城堡》等经典作品的复述,残雪描绘了人类灵魂内部绽开的风景。那些不可思议的原始风景,在残雪笔下演化成了灵魂不同层次之间的争斗,由此形成的灵魂撕裂与痛苦,便是残雪追求的“终极之美”。这种美被残雪形象地比喻为“黑暗灵魂的舞蹈”,它以艺术的形式呈现着人类灵魂的矛盾。这意味着写作就是一种特殊的“精神操练”:“它的触角伸向灵魂的内部,它所描绘的是最普遍的人性”。并且,写作向灵魂内部发掘愈深,就愈发促成了灵魂的分裂。在这个意义上说,真正的艺术家仿佛都“自觉地生活在刀锋上”,他们“代表全人类揭示着人的真实处境,其高贵的感知风度久久地感动着读者的心,激励着他们在暗夜里孤身启程”。残雪由此将这种致力于寻求自我认识的文学称之为刀锋艺术。
  从表面上看,残雪所谓的刀锋艺术似乎与世俗生活势不两立。但由于“人是不可能全身心地生活在纯精神之中的,因为我们身处的,是一个高度地黏连与渗透的世界,而纯精神的诞生地,就是我们那黑暗的肉体”。因此,人几乎不可能在纯精神王国中去实现自我认识。只有回到黑暗的肉体,通过世俗生活的炼狱,方有可能通达自我认识的生存境地。在这个意义上说,看似绝对超越的刀锋艺术,其精神动力和逻辑起点却始终与羁绊人类灵魂的世俗生活息息相关,世俗生活也因此具有促成自我认识、催生刀锋艺术的价值内涵。由此可见,尽管残雪在不同场合一直否定着世俗生活,但她也同时强化了世俗生活对自我认识这一精神现象的推动作用。那么,在残雪的文学笔记中,艺术与生活的这种辩证关系究竟是怎样被叙述出来的呢?
  在谈到自己写于80年代的先锋小说时,残雪称这些作品“全都用不同的方式讲述着同一个故事――关于那个世界、关于灵魂或关于艺术王国的故事”。这段话同样适用于她后来写下的一系列文学笔记。甚至可以这样说,几乎在所有作品中,残雪都始终关注着人类灵魂的自我斗争,并不断讲述人如何凭借艺术让灵魂获得永生的情形:那些生活在残雪笔下的人物,尽管不乏孤独与痛苦,但他们却从未在可怕的现实面前停止追求永生的希望。而艺术与生活的辩证关系,就体现于那些人物追求永生的灵魂之旅中。
  在残雪看来,人突破世俗生活限制的唯一出路,就是一种人格表演般的艺术生活。但在残雪早期的先锋小说中,那些人物并非从一开始就懂得用艺术去对抗世俗生活。他们往往需要一个先知者的引领,只有在他的引领下,沉沦于污秽现实中的人们才能展开自己的“突围表演”。这说明在残雪的小说中,存有一种由先知者引领沉沦者展开生存表演的叙述模式:无论是《黄泥街》里的王子光、《苍老的浮云》里的虚汝华,还是《突围表演》中的X女士,都是一些相对于沉沦者的先知者,也是生存的艺术家。他们对沉沦者的引领,不是依靠干瘪的说教,而是先行到死中去的人格表演。比如虚汝华怪诞的生存方式,X女士对性的津津乐道,都是凭借艺术表演展示着在死中求活的生存勇气。而且,从王子光这一人物形象的虚幻性,到X女士大张旗鼓地“突破周围人的误解、猜疑、妒忌、攻讦、歪曲和迫使就范的种种包围,以恶魔般的反抗精神‘反其道而行之’的表演”,都说明了这些先知者对人类生存问题从模糊到清醒的认识过程。更重要的是,在“先知者/沉沦者”的叙述模式中, 这两类人物其实已经代表了残雪对人的精神层次的划分,即在人的精神世界中,都存有向现实妥协与抗争的精神结构。而这一精神结构的矛盾性,则成为了残雪在“文学笔记”中探询人类幽暗精神王国的逻辑起点。
  在《黑暗灵魂的舞蹈》一文中,残雪说自己的写作“具有非同一般的强烈的趋势和从渐渐明确到坚定不移的方向感”,这一“趋势”和“方向”,就是残雪对人类精神结构矛盾性的揭示。如果说,残雪在早年的先锋小说创作中,还依靠“先知者/沉沦者”的叙述模式,从不同类型人物的对比中去揭示这一精神矛盾的话,那么,在她的“文学笔记”中,残雪则通过对K、哈姆雷特和浮士德等人物的分析,试图表明人类的精神矛盾并非外在于自身,它就潜伏在每个人的精神世界中:那些将精神矛盾集于一身的人物,就是具有丰富精神层次的生存的艺术家,他们对自我精神矛盾的关注,最终促成了灵魂的分裂。残雪对这些人物精神层次的解读,不仅表达了对于卡夫卡、莎士比亚和歌德等伟大艺术家的敬意,更在追随他们的写作中,用自己独特的文学经验展示了人类精神世界的浩淼无边,以及灵魂绽开之后的辉煌风景:从残雪的解读中,我们看到了K、哈姆雷特和浮士德等人物如何从现实生存的地狱出发,在惊心动魄的精神炼狱中追求永生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残雪不仅向我们揭示了伟大的艺术家如何向读者表演着绝境中的“精神操练”,更在凸显灵魂张力、展示灵魂机制的写作中,不断深化着自己文学创作的精神追求。
  毫无疑问,那些将精神矛盾集于一身、最能体现人类精神层次的人物显然是残雪在写作过程中关注的重点。但除此之外,残雪在小说创作中所形成的“先知者/沉沦者”的叙述模式依然部分程度地存在于她的“文学笔记”中。比如她对博尔赫斯笔下人物秦寡妇的分析,就是对《突围表演》中x女士这一人物的意象性延伸。但是这一叙述模式所具有的先验色彩,却不足以揭示人类精神结构的复杂性――说到底,虚汝华、x女士等人物,都只是作家生存意识的理念表达。或许是意识到了这种表达方式的虚幻性,残雪在“文学笔记”中逐步淡化了“先知者/沉沦者”的叙述模式,转而将精神矛盾浓缩于一个人物身上。这一转化,可以从残雪对鲁迅作品的解读中体现出来。
  在《艺术复仇》一文中,残雪通过对鲁迅作品《铸剑》的分析,揭示了人类精神层次的划分和灵魂内部的斗争。在残雪看来,《铸剑》中的王、眉间尺和黑色人其实是一个人,他们只不过是人类不同精神层次的代表:王是所有世俗人物的代表,他的贪婪与欲望遮蔽了人的自我认识,眉间尺则是理性的化身,他从复仇的两难中感受到了生存的困境,而那个从“汶汶乡”走来的黑色人,则是洞察了人类生存困境的先知。他告诉眉间尺,由于人不可能永远处于善或恶的境地中,因此认识自我也不可能在世俗生活中完成。只有通过头换头的交易,在灵魂的分裂中,人才有可能真正成人。这意味着王所代表的世俗生活,实则在逼迫眉间尺复仇的前提下成为了人物踏上灵魂之旅的根本动力。而且,在残雪看来,作为一个人不同精神层次的代表,这三个人头颅互混的结局,暗示的正是一种三位一体的精神结构。因此,当王和眉间尺、黑色人的头互相咬啮时,人类灵魂搏斗的景象也随之展开。这说明眉间尺以头换头的壮举,其实就是鲁迅向人类灵魂开刀的过程。他通过这三个人物之间的斗争,展示了复仇的真正含义:“复仇是什么?复仇就是重演那个古老的、永恒的矛盾,即在人生的大舞台上表演生命”。人只有通过对自我精神层次的认识,才有可能在灵魂的分裂中体悟到人性的精神矛盾。在这个意义上说,残雪所谓的“艺术复仇”,其本质就是一种刀锋艺术,它不仅用纯艺术的形式去表达人的灵魂分裂,而且还细腻揭示了灵魂层次之间的自我搏斗。至于催生刀锋艺术的价值源头,无疑就是王所代表的世俗生活,由于他发自世俗欲望的爱与恨,才在逼迫眉间尺进行复仇的过程中,引发了这场奇异瑰丽的灵魂景观。
  由拷问逼仄的世俗生活开始,借助刀锋艺术去展示人的自我认识,业已成为残雪解读所有经典作品的叙事逻辑。她相信,由于人几乎不可能在纯精神王国中去实现自我认识,因此只有回到黑暗的肉体,通过世俗生活的炼狱,方有可能实现精神的腾飞。由此出发,残雪在解读哈姆雷特、K和浮士德等人物时,首先就注目于他们在世俗生活中的精神炼狱。在残雪看来,这些人物就是那些将精神矛盾集于一身,最能体现人类精神层次的生存艺术家。他们对于生存问题的切身体验,以及向着精神王国不断进军的生存勇气,都是人类在死中求活的原始生命力的绽放。他们的精神之旅,首先源自于污浊不堪的世俗生活,因为“生活就是内心的两个对立面的厮杀”。从那些世俗的爱与恨出发,哈姆雷特最终深陷于复仇事业的两难之中:原来世俗意义上的复仇只是表象,真正的复仇就是自身灵魂对肉体的复仇。然而消灭了肉体,灵魂也就无所依附。所以哈姆雷特在复仇事业中时时体会着一种精神的炼狱,他每杀死一个人,就是对自我一部分的毁灭。但哈姆雷特的“内心却没有死的冲动,只有求生的挣扎”,他最终所做的事业,就是用“自己受难的躯体来为人们做出榜样”。通过倔强的灵魂搏斗,哈姆雷特最终消灭了肉体的羁绊,成为了一个新生的幽灵。这个幽灵,就是莎士比亚所塑造的集合了人性全部矛盾的生命,他以灵魂分裂的形式达到了自我认识,最终消灭了世俗生活对心灵的囚禁,从而在精神层面实现了爱与恨的辩证统一。
  这种强调艺术与生活辩证关系的精神之旅同样体现在残雪对《神曲》的阅读中,浮士德的精神腾飞,具有与哈姆雷特相似的过程:通过魔鬼的指引,浮士德在精神的炼狱中不断实践着自我认识的生存方式。如果说哈姆雷特和浮士德代表着人类通过自我认识追求永生的生存模式。那么,残雪则通过对《城堡》的解读,更进一步说明了所有伟大艺术的共同性,这就是对人类精神层次的步步深入,以及对人类追求永生的描绘。《城堡》中的K,尽管最初是一个被抛人生存困境的迷路者,但他却选择了对象征人类生存困境的城堡的不懈探索:“你来它就接待你,你去它就让你走”。城堡高深莫测的内部,如同神秘的命运一样牵引着K的步伐,他在走进城堡的同时又不断远离的过程,充分表达了人类认识自我的艰难。但在残雪看来,《城堡》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写出了K面对命运时所展现出来的灵魂分裂,以及在此分裂过程中逐渐涌现出来的生存勇气。
  由上述分析可见,残雪所谓的刀锋艺术并未全然弃绝于世俗生活。相反,在人类寻求自我认识的灵魂之旅中,唯有通过世俗生活的炼狱,方有可能通达自我认识的生存境地。从残雪的小说创作到“文学笔记”。我们看到了人类灵魂内部逐渐绽开的风景:那些死中求活的生存艺术家,首先在世俗生活中经历着精神的炼狱,通过灵魂的分裂,逐步意识到了躯体内不同的精神自我,而不同精神层次之间的冲撞、纠缠,又促使他们在灵魂的搏斗中走向了自我认识,这 既是人类灵魂之旅的共有路径,也是残雪讲述世俗生活如何催生刀锋艺术的叙事逻辑。
  2007年,残雪推出了自己的最新随笔集《把生活变成艺术》。与以往的“文学笔记”不同,残雪将这本随笔集命名为“我的人生笔记”。书中在讲述作家灵魂之旅的同时,也对自己的世俗人生进行了细腻描摹。乍看之下,从文学笔记到人生笔记的命名行为,似乎只与作品的叙事内容相关。然而,倘若深入分析“把生活变成艺术”这一篇名所具有的隐喻意味,就可发现作家自我意识的强大。如果说在以前的小说创作和文学笔记中,残雪对于世俗生活的逼迫采用的是一种被动应战的姿态,那么,在《把生活变成艺术》中,作家已然借助自我意识的力量试图去重塑世俗人生的价值内涵。在这个意义上说,把生活变成艺术,实则是一种逆向的艺术行为。这一艺术行为的策源地,不再是逼仄的世俗生活,而是强大的自我意识。由于经历了那些惊心动魄、绝处逢生的精神操练,作家也因此对自我意识的力量坚信不疑。她说:“从一开始我就隐藏着把梦境变成现实的野心,从一开始我就想如同掌握梦境那样去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种主动回应世俗生活的艺术行为,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将生活审美化,而是通过对世俗生活的精神化,重塑现实人生的存在价值。她的方式就是写作,写作“激发了我在这方面的巨大能量,它将我一次次带到悬崖上去体验永生的境界。”这就是说,写作这一刀锋艺术,从本质上变成了残雪的一种生存策略。借助写作,作家可以充分调动自己的精神力量,在描写自己世俗生活的叙事进程中,逐步将生活艺术化。因此,我们看到了残雪怎样讲述自己的裁缝生涯:“我觉得当我把表面的生活简单化了之后,我身上那种古老的记忆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活跃了。它们涌动着,涌动着,急于要浮出表面”,而写作就是将这些涌动着的精神现象转化为现实,生活也由此变成了艺术。在这个意义说,写作其实就是残雪对自我生命的一种完成:通过写作,作家赋予了世俗生活未曾显现的存在价值,反过来,世俗生活又催生了作家进行灵魂之旅的精神动力。由此我们也能理解,为什么残雪会如此钟情于她所谓的刀锋艺术,因为作家已经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写作――写作与世俗生活不过是完成作家生命历程的两个方面。这意味着写作就是命运:它不仅引领了作家向幽暗精神王国进军的方向,而且还反过来重塑了作家的生活。因此,残雪才会说“写作铸就了我的灵魂”。而残雪的上述作品,也无疑在探索人类精神空间的同时,深刻改变了先锋文学的原有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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