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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有两个老太太,一个活了104岁,一个活了98岁。按排行,她们都是我的祖母辈。一个是我的本家,我喊她“二奶奶”;一个是我的同族,我称她大奶奶。二奶奶和大奶奶在我的记忆里都留下了一些让人回味的东西。
  
  本家二奶奶
  
  本家二奶奶死的时候寿高104,是建村史上最长寿的一个。所以她死的时候很体面,很风光,全村的男男女女都去送了殡,而且还从五十里外的南乡请来了“喇叭”,又动用了大小车辆近二十台。送殡的小喇叭一响,不仅招来了看热闹的孩子,而且也惊动了四村八疃。因此二奶奶的去世真应了相书上的一句话:卒于风光之中。
  可是凭我对二奶奶的了解,感觉二奶奶绝对不像一个可以过“期颐”的人。
  那年我五岁。四月的一个傍晚,我的奶奶突然旧病添新病,眼看不行了,本家的亲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到奶奶的炕前,作最后的告别。
  被这种肃穆的气氛吓懵了的我,本能地跑到了胡同里。这个时候,二奶奶迎面走过来了,颠着小脚,颤颤巍巍的,三步两歇。其时,二奶奶68,我奶奶68,她俩同岁,都属大龙。
  看见我,二奶奶扶住院墙不走了。
  “哎呀!快来扶我进去吧,我头疼啊,我头疼得厉害啊。我快不行了。”二奶奶求援似地望着我。
  看着似乎要不久于人世的二奶奶,我越发感觉受到了惊吓。我不敢理会二奶奶,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远远地逃开了。
  从此以后,二奶奶在我的记忆里就留下了病歪歪的印象。也诚如这句话所述,每每见到二奶奶,她的口头禅就是:我头疼啊,我头疼得厉害啊,我快不行了。
  这句口头禅,二奶奶一说就是三十多年。说到二奶奶一百岁的时候,她的儿子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她的孙儿媳妇先她而去。
  可是二奶奶越说这句口头禅仿佛越有了境界似的,过了“期颐”之寿以后,任谁问,二奶奶也不说自己的真实年龄了,只是告诉大家说“我99了”。
  过了几个“99”以后,有一天,二奶奶的大儿子坐在了二奶奶的炕头上,和她开起了玩笑:“娘,你再不死,我都给你送不了殡了。”
  一听这话,二奶奶思路敏捷,斩钉截铁,毫不含糊:“走不动,你不会坐车去啊!”
  还别说,这句话还真应验了。送殡之日,二奶奶的大儿子举着哭丧棒行到半路,再也走不动了,让人强行架上了车。坐在车上,不知他作何感想?
  关于二奶奶,在亲戚间一直流传着两个故事。
  一个故事叫“不死”。
  关于这个故事的起因,至今我还没有琢磨透彻,二奶奶是害怕死亡呢,还是她不知道人人都有死亡的那一天?
  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的父亲坐到了二奶奶的炕头上。一见我的父亲,二奶奶就满脸疑惑地问道:“大侄子,你说人为什么会死呢?咱们不会不死吗?”瞧二奶奶迫不及待的样子,大概这个问题困惑她好久了。
  我的父亲被二奶奶的这句话问懵了,人人都怕死,人人都知道自己有死亡的那一天,可是这个早已到了死亡年龄的老人怎么会认为自己不会死呢?
  从此二奶奶“不死”的故事就在亲戚们中间传开了。后来父亲向我转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是一脸的惊讶,一脸的佩服:你二奶奶不得了啊,老太太快活成“人精”了。
  不知怎的,这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对地狱“有无”充满无限疑惑的祥林嫂。祥林嫂带着对死亡的恐惧死掉了,二奶奶带着不死的坚强意志继续着她的余生。
  二奶奶的另一个故事叫“拔牙”。
  在这个故事里,我充当了一个配角。
  有一年的寒假放得比往年都要长,我有足够多的时间留在家里。这样,我就串了几家亲戚,也去了二奶奶家。
  我刚在二奶奶的炕沿上坐定,一直喊头疼的二奶奶头也不疼了,张开没牙的嘴,开始向我控诉他小儿媳妇的“滔天罪行”。
  “闺女,你看看,”二奶奶指指牙床上的一处豁口,“都是老三家害的!这里原先是个好牙,她叫医院里拔去了。这个媳妇要害我快死哩!”
  我听了半天才终于听明白了,二奶奶有一段时间天天喊牙疼,小儿媳妇做主送她去了医院。医生一检查,二奶奶所说的“好牙”比她天天喊牙疼的“坏牙”坏得还要厉害,医生权衡利弊,拔去了那颗“好牙”。
  这下可不得了了,算是恼着二奶奶了。二奶奶逢人便控诉,告诉了大儿子,又告诉二儿子。二儿子听完了,又传去小儿子。
  小儿媳妇被二奶奶骂得体无完肤,但是也只有忍着的份,谁叫她自作主张送二奶奶去医院呢。要是儿子送医院,且又“拔错了”的话,二奶奶大概还要原谅一些,骂得轻一些的。
  这个故事又成为亲戚们饭桌上的佐料。
  二奶奶去世以后,四村八疃的人都在总结二奶奶长寿的秘诀,都希望自己也成为第二个“二奶奶”,可是总结来总结去,怎么也找不到二奶奶长寿的秘方。作为婆婆,她的严厉是出了名的,动辄对儿媳大骂一顿,三个儿媳在她手上就像捏熟了的红泥巴,爱怎么捏把就怎么捏把;论身体,二奶奶病歪歪的,经常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年在家养病。无论从养生学角度,还是从身体状况来看,二奶奶都不符合长寿的条件,相反,看二奶奶动辄大怒的样子以及病歪歪的身体,她最该短寿才是,可是二奶奶居然就长寿了。
  
  同族大奶奶
  
  同族大奶奶和本家二奶奶的生活方式截然相反,如果说二奶奶是“养在深闺无人知”的“大家闺秀”的话,那么大奶奶就是一个典型的擅长“户外运动”的“小家碧玉”了。大奶奶的这种生活方式除了自身性格的因素之外,还因为她以98岁的高龄先后熬死了一个儿子、一个儿媳和一个孙子,余下的另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媳和另一个孙子,不是体弱多病就是长年漂泊在外,因此大奶奶只能独立生活,自己照顾自己。
  说真的,我和这位同族的大奶奶一点也不熟,我没去过她家,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我和她见面的次数绝对可以数得过来,而这有限的见面次数因为画面大致相同,所以如果把画面重叠起来的话,关于大奶奶,留在我记忆里的就是两个画面了。
  画面之一:冬天阳光充足的上午或者下午,我和同村的几个小学生蹦蹦跳跳地走在上学的路上,走到拐角处――一个阳光充分照耀的地方,就看见席地坐在阳光里的大奶奶了,只见她头发蓬乱,脸蹙缩成干果一样。我们走过她身边,她默无声息地迎接了我们,又送走了我们,一脸的平静,一脸的冷漠,仿佛她与我们这个世界毫不相干似的。我们也权当大奶奶是路边的一个草垛、一块石头或者走过身边的一只狗一样,从她身边经过又从她身边消失。
  画面之二:主景是麦收或秋收后踌躇在田野里的大奶奶,作为陪衬的背景则是大奶奶身后的村庄。大奶奶颠着小脚,又有如许高的年龄,她不可能走得离村子更远。
  严格地说,这个画面应该由三个部分组成,或者说它应该是三个画面组成的一个组画。我就用蒙太奇的手法把它剪辑成三个特写镜头吧。
  镜头一:拾麦穗的大奶奶。村前的一片小麦收割完了,村里拾麦穗的其他老人和孩子也走过一遍了,大奶奶就“登场亮相”了。大奶奶背着一个大布包,蓬乱着白发,蹙缩着干果似的脸,偻行在麦田里,搜索着,观察着,时而弯腰,时而抬臂。
  镜头二:拾豆子的大奶奶。画面的背景与镜头一完全相同,大奶奶拾豆子的境遇也与镜头一相似,所以不好赘述。唯一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大奶奶拾捡的不是整棵的豆子,而是落在地上的一粒粒的豆粒,这种工作比一般的拾捡成颗的庄稼要费力许多。因此大奶奶需要先蹲下去,拾捡了豆粒后,又一条腿跪在地上,借助一只胳膊的支撑力慢慢地站立起来。
  镜头三:拾柴禾的大奶奶。田野里割去豆稞的豆根、田头路边的野草,都是大奶奶的柴禾。拾豆根做柴禾,需要一把特制的像镰刀似的工具,我们叫它“钩子”。大奶奶手里有一把这样的钩子,但是大奶奶再也没有一般人的力气,所以在画面上,大奶奶从地里拔出一棵豆根只能是慢镜头了。
  大奶奶不断地重复着墙角处晒太阳、田野里夏收秋获这样几个镜头,大约过了几年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了。
  大奶奶死后,有很多人对她的长寿非常感兴趣,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有搞明白大奶奶长寿的原因。大奶奶似乎比较符合长寿的条件――一生劳动不辍,生命一直处于运动之中,可是大奶奶的一生又似乎过于劳累了,操劳过度也是损害身体的,所以从这个角度讲,大奶奶似乎也不太符合长寿的条件,然而大奶奶也长寿了。
  我对大奶奶和二奶奶的长寿也思考了很久,虽然我没有找到她们长寿的秘密,但是我却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的长短虽然自己不能把握,但是生命的质量如何却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有了一个高质量的生命,那么必然会有一个高质量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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