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堰


  一
  那天晚上,我剛从院子外进来,回首看天,缀在夜幕下的星星,又亮又密,隐着灰白的寒气,不远处,连绵的山影睡意朦胧。
  大哥去镇供电所值班去了。大嫂大概还在学那出《刘海与金蟾》,房里的音响从上午到下午,又从下午到现在,一直没停。
  里屋的火塘上,吊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父拍拍满身的尘灰,把火钳放到柴火边。我刚从门外走入,身上的寒意顿消。晓萱正坐在父身边,嗑着瓜子。她侧身看到我回来,对我道:“父要听你拉小提琴呢。”
  “听小提琴?”
  “怎么了?就你懂?”
  我回头上二楼,取下小提琴。放假时,我手闲不住,把它背回了深山中的清河堰。
  父脸上带丝笑意,看着我,沉默着。
  我夹起琴身,拿起弓,低头想了一想,右手猛地一抖,拉出一连串忧郁压抑的和声。
  “又来了!”晓萱不满地说,“抱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放,那年演出,下面的人都听跑了,却天天少不了这什么《恰空舞曲》,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来一首《梁祝》吧。”
  “你莫打断他。”父对晓萱说。
  这部巴赫作品深沉、抑郁又悠长,足要演奏十五分钟,描绘悲剧般的人生,带着宗教般的沉思,沉下心去听,似可望见大教堂的穹顶,高远而空旷。
  父沉默着,坐在靠背椅上,凝神聆听,双眼端详着我的手,一直到我奏完。末了,微笑着说出两个字:
  “好听。”
  晓萱颇不满我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学院范儿,在这深山大野里玩高雅,但又不好说什么,出去了。
  火塘里,劈开的柴蔸子劈啪作响。
  “娘走得早,我父那时又讨了一个,后来生了一个儿,就是隔壁的九儿他父,便扔下我不管。我跟你妈成家那会儿,上无片瓦下无寸土。”
  父刚跟我说了几句,晓萱进来了,手里拿个小本子,要我教婉亭做英语作业。
  “志轩,你回城里,记得买几根大提琴弦,叫晓萱带回来。”父轻声对我道。
  “黄梅剧团里也用这玩意儿?”
  “不是么!”父看着我柔和地笑,“在乐队里做低音用。”
  “父,你们明早又出去?”大嫂走进里屋,问道。
  “昨儿就跟他们说好了呀。”
  “启旺那边打手机过来,问么时候走。”
  “你跟他说,我明天过了早就到他屋里,十点前都在萧家坳会。”
  “还有,小玉儿说她这几天不能去,婆婆病了没人照顾。”
  父皱了皱眉。
  “她跟你说几时才能来没有?”
  “说是过了初十吧。”
  “那,叫宝应她们辛苦一下,本子也换一个,唱《小辞店》。”
  父让我晚上就到二楼他的房里睡,自己睡一楼。带完婉亭的英语作业,我从大哥卧室里走出去,推开大门,走到沉黑的院子里。今天不过是大年初五,深山里的清河堰,听不到鞭炮声,狗也不叫一下。我独自站在外头,想再仰望一下星空,不知不觉就沉醉在四周的一片静谧里。看看表,才九点半钟。推开父这边的屋大门,二哥二嫂跟大哥他们,正坐在堂屋里,斗着地主,见到我,二嫂便要下来叫我上,我说声“瞌睡了,你们玩”,便向二楼上走。忽见楼道里一把满是尘灰的大提琴,弦已断了两根,寂寞地斜靠在楼道里。走到父房内,打开昏黄的灯,靠窗的桌子上摆着几台拆开的电视机,衣柜前的镜子布满尘灰,床上,一叠大谱,走近仔细认了半天,隐隐约约看到封面“罗帕记”三个字儿。床边的旧沙发上,放着一把深棕色的旧二胡。
  我忽而想到自己的小提琴。那年我十八岁,正在书堆里挣扎,预备着高考,心中的小欣儿,也因我预考一点小失利而远离我。从此,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开始与我相伴,绝不分离。
  一大早,晓萱又缠着我,要我陪他到父那儿去,看他们演戏。我看看天,见天色阴沉,又刮起风,山里的风一起来,身心顿时增添五分寒意。我说,才大年初六,人家都在过年,围在桌前打麻将,跑出去做什么?晓萱道,我们又不玩牌,在屋里也没什么事做,又没什么娱乐,看看他们演戏好玩呗。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妈一个人坐在灶前择菜。我问:哥嫂哪去了?她说,大概是串到村子哪家里,坐到桌上去了。我还想说点什么,晓萱又拉着我的手,催着要走。我们走出门,不几步就过了村部,前面的田埂子路又弯又窄。我问晓萱,走过去找父?她说,不走,还坐车啊?
  四面都是大山,枯黄的山木漫山遍野,又高又密,山风吹过,密林内淅淅飒飒,一阵接一阵,余音缕缕,清冷萧索。
  忽听到不远处坳子里鞭炮齐响,人声嬉笑嘈杂。
  “要唱个山歌儿,不然就不放你上这边的路!”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嚷道。
  “求你了,好嫂子,我天生不会,让我们过去接她出来,多请你吃喜糖。”
  “不行,不唱就不让过!”
  哄笑声愈来愈大了。
  晓萱叫我跟着她,走小卖部后头,从田埂子绕出去。
  “你也是的,要去看就跟父他们一起,搞得我们现在去找他们。”我对晓萱道。
  “四点多钟就爬起来了,你起得来,我起不来。”
  “七十岁的人了,父也真是的。”
  “做了一辈子,找个寄托而已。三十五岁时,跟着表叔,还有近村的正观,镇上的启旺几个,建了个乡班儿团,一直闹到现在。”
  听着晓萱碎碎地唠嗑,我们已经走到小石桥上。桥四周,水瘦山疏,桥下方,小瀑布喧嚷闹腾,青石墩上“清河堰”三个字早已模糊难辨,一派沧桑。深山下来的叶河,分成几股细细的水流,潺潺湲湲,寂寞地向前流淌。枫、乌桕、栗树的枯叶,漂满河床。
  山愈来愈深。我们走得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时而传来一阵鞭炮声,回响在空旷的大山中。
  “得儿锵……”
  “小姐,今日正是八月十五。”
  “怎么就一只二胡?”远远地,我便看见父坐在戏台的右边拉二胡,身子被幕布拦住了一半,山风掠过,呜呜地响,刮得人睁不开眼,时而把幕布吹向一边,幕布又不时地将父遮到里面去。再往近处走,前面一片空闲着的开阔田地里,搭了一个简易台儿,田埂子边坐满了人。爹爹婆婆们拄着拐杖,坐在前面,小孩嬉笑打闹,四处乱跑,狗在人丛中钻来钻去。炸面窝的,卖豆浆的,都在人群后摆下摊子,四下烟气缭绕。父都七十岁了,他的头发仍如漆一般黑亮,满是皱纹的脸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右脚踩着拍子,宝应唱一句,父的二胡便接一句;又唱一句,又接一句,一应一答,两个声音又合到一块儿。宝应的声腔清丽婉转,唱到那伤心处,发出的悲音清越而高亢。那把老二胡在父的拉弓下不紧不慢地吱吱呀呀,音量也不大,只是柔柔腻腻地衬托着宝应她们的唱腔,拉得我的心一荡一荡的。右边的幕后,不过一个锣,一个小响鼓。父摇头晃脑的,时时回过头去看看宝应、显怀。忽然,启旺从幕布里冒出他那高胖的身躯,从旁边拾起一把二胡来。

推荐访问: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