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十 东北平原写生集 txt下载 [东北平原写生]

  西腰窝       西腰窝,全称西腰窝屯。    早些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件震惊全县的大事件。    去年七月间,我来县里看个朋友,并跟他回了一趟老家,就是西腰窝屯。吃过午饭之后(还喝了一点儿酒),跟他的老父亲坐在炕上闲唠嗑儿,偶然间说到了那件事。老父亲快80岁了,剃着光头,说话大嗓门儿。老人家早年当过生产队的会计,粗通文墨,读过《三国》和《水浒》。他说他没别的毛病,就是耳朵有点儿背。
   我请他把事情仔细地讲一下。他说:“这七百年的谷子八百年的糠,翻腾它还有啥意思?他们说你是个写书的,就喜欢探寻这类事儿,那我就给你说说吧。有说得不踏实的地方,你也别太计较了。要说这事儿嘛,还真是挺大的,没听我家文斌说嘛,都叫人写进县志了……”
   老人家喝了一口水,开始说――
   “这事儿发生在光复第二年,也就是1946年,咱这撇子刚解放。那会儿,咱这儿还不叫黑龙江省,叫松江省――齐齐哈尔那边叫嫩江省,佳木斯那边叫合江省,后来才把几个省合到了一块儿。解放以后呢,头一件事儿就是搞‘土改’……
   “知道啥叫土改吗?简单说,就是要把那些有钱人家儿的土地分给穷人。当年还有个说法,叫‘平分胜利果实’。除了土地还有房子、牲口、农具、家具、首饰、衣裳,金溜子啦,皮大氅啦,那也都是‘胜利果实’。老百姓管这个叫‘分浮财’。主持操办这些事情的是各屯的农联会,全称叫‘农民联合会’,下面还有分管部门,武装啦、锄奸啦、民政啦、生产啦、财政啦,简称‘六大部’。每个部有个负责人,称作队长,负责武装的就叫武装队长,负责锄奸的就叫锄奸队长。明白我的意思吧?
   “在当年,哪个屯子都有有钱人家儿,就是那些地主和富农。一个屯子,除了‘地、富’,余下的就是佃户。佃户又叫贫农,也叫雇农。他们自个儿没有田产,靠租种‘地、富’的田地过活。凡是一个屯子,贫雇农都是大多数。各地的农联会,也基本由他们组成,有的还是‘地、富’家里的长工,反正都是穷人。选举农联会的干部时,也首先要看你是不是穷人,穷到什么份儿上。为了搞土改,上级还派来了工作组,挨家挨户地串门,这叫摸底排查。当时还有一个政策,让我想想咋说的来着……哦对了,说是要‘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消灭地主’。随后便挑选一些积极分子组成了农联会。
   “说起这农联会的人,也是啥人儿都有,有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有一些二流子,还有个别耍钱鬼儿,官话儿叫搞赌博的,反正挺复杂。
   “到土改那会儿,西腰窝共有一户地主两户富农。两户富农一户姓陈,一户姓葛,那户地主姓丁。姓丁的地主名叫丁汉奎。在当年,西腰窝的地产三分之二是他家的,总共七八十垧。他家是从丁汉奎他爹那辈儿发起来的。他爹是山东人,闯关东过来的,那咱儿还是大清国。他爹我没见过,光听说这人挺能干。一过来就四处扑腾,在大山里伐过树,还下过小煤窑,身板硬实,脑子又活,日积月累就攒了一些钱……不知怎么又相中了西腰窝这地场,就在这儿置了一些地,有个十几垧吧。他一死,就把这些地传给了独子丁汉奎。丁汉奎我倒是见过。他跟他爹差不多,也是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农闲时一天只吃两顿饭,一门心思扩充家产,把钱都用来置办田地车马了。这样只用了几年时间,他就使土地翻了番儿――不是一番儿,是几番儿呢。骡马大车也越来越多。拉车的马都挂着铜铃铛,走路时哗啷哗啷直响,那个威风!家里呢,也陆陆续续雇起了劳金。知道啥叫劳金吗?就是长工。
   “那两个富农中的一个,就是那个姓葛的,还当过西腰窝的村长。
   “到土改那年,丁汉奎60多岁,中等身材,圆盘脸,细眼睛,平时剃光头,就跟我这样。我记事儿的时候,他已经有点儿发福了。早年他常常下田干活儿,60岁以后就不太干了,不过还经常到田里转一转。平常也喜欢在屯子里溜达溜达,穿戴得齐齐崭崭,衣裳虽不是新的,却洗得很干净。倒背个双手,步子不急不缓,很有‘绅士’派头――他好像挺喜欢这种派头――前街后街地走。见了人也挺和气,不管看见谁,都会点点头。见到年纪相当的人,还会停下来,哼哼哈哈地说几句话,天气啦、墒情啦、收成啦,有时候也对对方表示一下关心。谁家娶媳妇,或者‘老’了先人,他都会叫人去随一份礼,有时候还亲自去,这就要看对方是什么人了。礼金呢,也是有轻有重。尽管丁汉奎是个地主,人情往来上还很在意,起码大面上说得过去。
   “丁汉奎没有儿子,只生了一帮丫头片子。这是他最大的心病。他一辈子讨了三房老婆。那时候,老人们都在背后‘臊派’他,说他夜夜都不歇着,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为这还求了好些个偏方,吃了好些个补品,家里头还盖了个佛堂,供着送子娘娘的牌位,每天都要带着老婆们烧香上供。后来岁数大了,八成儿是觉得自个儿不行了,下边的家伙不听使唤了,这才好歹消停了。他为啥非要生个儿子呢?明摆着,不然他那份儿家产留给谁呀?那些个地,还有那些个房子。为这个,他指不定多犯愁呢!不过后来他总算想出了一个主意。他那些闺女不是给他生了一些外孙吗,他在里头挑选了一个,收养过来,还给人家改了姓,跟他姓丁。可过来没几年,就搞土改了。那孩子比我小几岁,十一二的样子吧,我在街上碰见过几回,模样挺机灵,眼睛骨碌骨碌的,很有主意的样子。这人现今还活着,跟当年相比,那可是大变样了……
   “对了,这丁汉奎还有一个嗜好:他喜欢养狗。打小就喜欢。听说他小时候,经常在屯子里跑来跑去,不论他走到哪儿,身后都会跟着几条活蹦乱跳的狗。这我没有亲眼见过,是老人们说的(在他小时候,还没我呢)。那些狗后来我倒是看见过,老实说都不是什么名贵的种,就是一些本地狗,不过都挺高大的,很威势,叫起来也都是高喉大嗓。我听说,他特别不喜欢身材矮小的狗,就是那些个哈巴狗。他还专门给它们建了狗屋,砖墙瓦顶,比穷人家的住房还要好。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儿,人家有钱啊!他家的狗都挺凶的,平时就散放在院子里,四周是挺老高的院墙,家里一旦来了生人,它们马上就会凶巴巴地狂叫,汪汪汪,汪汪汪……所有的狗都一块儿叫,那才吓人――胆小的人,会被吓得半死。
   “西腰窝的土改搞得风风火火的。
   “土改大致分这样几个步骤:第一步是反奸清算。反奸清算主要是对那些横行乡里的汉奸和恶霸,动员村民揭发检举他们的罪行,有冤伸冤,有仇报仇。第二步是砍‘大树’、挖财宝,简称‘砍挖运动’,也叫‘扫堂子’。第三步是平分土地。就是将地主和富农的土地充公后打乱平分。分地方法是先按贫富等级排队编号,然后按号码次序,分头挑选,贫农、下中农优先。在分地的同时,还分配房屋车马等各类浮财……
   “土改一开始,姓葛的村长就叫乱棍给打死了。他当村长那会儿,正是满洲国的时候。他就一门心思帮日伪做事,帮他们抓劳工,当时叫‘出勤劳奉仕’,又帮他们催逼出荷粮。有一年粮食歉收,好多人家儿交不上出荷粮,这家伙,竟然把县公署的警察招到屯里,把村民都集中到村公所,许进不许出,对没交上和没交齐出荷粮的,逐个上刑。有个叫周洪的,被他们扒了衣裳,用皮带抽。还有个女的王李氏,因为那年40岁,就被打了40板子。有个外号叫王二合适的,他们说:‘这回叫你尝尝合适的滋味儿……’上来就是一顿暴打,皮带、木棒全用上了,硬是把人给打死了。有个老头儿叫李长发,下巴上长着一丛白胡子,他们就叫人往下薅,薅得满下巴淌血。
   “那天屯里开控诉会,丁汉奎和姓葛的,还有另外那个富农,都被拉到了台子上――他们都是控诉的对象。控诉之前,主持会的人先讲了几句话。没等他讲完呢,台下就闹哄成一片了。有哭的,有骂的,有喊‘打死他!打死这个狗杂种’的,都是冲着姓葛的来的。接着就有人冲上了台,先是一个人,接着是一帮人,挡都挡不住,有人撕扯他的衣裳,有人揪扯他的头发,有人抓他的脸,乱得就像一锅粥。后来有人拿来了棍子,大声说:‘让开点儿,看我怎么收拾他……’举起棍子就打。受到他的启发,别人也都拿来了棍子(不知从哪儿拿的)。有的还拿来了扁担。凡是拿来棍子和扁担的人,都围在姓葛的身边,一边叫喊一边朝他身上打。棍子和扁担呼呼乱飞,碰到一块儿还噼噼啪啪地响。那姓葛的呢,起初还‘啊啊’地叫,一边说着告饶的话,后来就没有声气儿了。
   “大家都认为这家伙罪有应得,该死!要说,人可千万不能把事儿做得太绝了……
   “控诉会一结束,丁汉奎就回家了。有看见的人说,他一路上东倒西歪、踉踉跄跄,还脸色煞白。这一半可能是吓的,另一半可能是站得太久了,怎么说他也是60多岁的人了。听他们说,他浑身哆哆嗦嗦,就像突然犯了寒热病,到家后一声没吭,就直接爬到炕上,躺下睡了一觉。我猜啊,这个觉他一准儿睡得挺不踏实。那么大的事儿摆在那里,他能踏实得了?他一准儿在那儿翻江倒海。他肯定得想下一步该怎么做――换了我也会想的。他一准儿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个理儿。果不其然,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跑去农联会,跟‘六大部’的人表了态。农联会办事的地方在屯后街,紧挨着庄稼地,原本那是老韩头的家,他们临时借用的。老韩头是个孤老头儿。
   ”‘六大部’的人当时都在场。民政队长啦,生产队长啦,有一个武装队长王下雨(说是他妈生他的时候正在下雨),还有农联会主任兼财政队长张尚林。丁汉奎对他们说――呃,他好像是这么说的:‘我举双手拥护政府的主张。我家那些东西,房子、地、牲口,所有的,都听凭你们处置,你们说咋办就咋办,我决无二话。我就是有一个请求,我家现今这几口人,还是要有个存身的地方,还得吃喝拉撒,看能不能给我们留几间房子,再留几样衣裳被窝,不用多,够用就行了。你们看这样行不行……不行就当我没说……’主任张尚林说:‘等我们合计合计吧,反正我们是按政策办事儿……’这张尚林以前是丁家的佃户,家里人口多,日子挺难的,有时候,丁汉奎会照顾他一点儿。‘算你觉悟高吧……现在是我们穷爷们儿的天下,我们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这句话是锄奸队长说的,锄奸队长名叫聂大贵,当年三十啷当岁,平时有点儿大大咧咧,日子过得挺穷的,不高兴就拿老婆当‘下酒菜’,就是打老婆……
   “好像是那年一二月份吧,屯里开始‘砍挖运动’,也就是‘扫堂子’。我还记得头一天,全屯子的贫雇农们,有农联会的人在前头领着,敲着锣,打着鼓,还举着红旗,齐呼啦地拥向那几个大户人家儿,接着就把他们的东西一样儿一样儿往外拿,金银首饰,衣裳被褥,就像我前边说的。有大件儿的东西,柜啦,炕檎啦,地桌啦,还有梳妆台,一个人拿不动,就几个人合力搬。拿出来的东西都堆在大街上,有人在那儿等着登记。车啦马啦,也都该牵的牵,该推的推,都弄到了街上。地契账本儿更干脆,点把火一烧就完事儿了。眼看着大家伙儿往外搬东西,大户人家儿就有想不开的,特别是一些妇女们,就在那儿哇哇地哭,有的还跟搬东西的人撕撕扯扯。心疼呗!丁汉奎可跟他们不一样,搬东西的时候,他家一丁点儿别的举动都没有,自始至终都消消停停(我猜他事先肯定跟家里人交代过)。还有他家那几条狗,他也事先弄好了,都给关在‘狗屋’里,还用锁头锁了门。至于他到底是个啥心情,眼看别人大模大样地拿自己的东西,他是不是又害怕又窝火……这可就不好说了。
   “后来到底出了事儿……
   “我记得那天是农历二月十六,阳历多少号不知道,农联会的人开会合计事儿,差不多开了一整天,快到吃下晚饭的时候,大家都饿了(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这时候,锄奸队长聂大贵打断了正在讲话的张尚林,建议先整点儿东西吃,吃完东西再开会。聂大贵还说,这革命也得吃东西不是?饿着肚子哪有精神头儿啊!聂大贵的提议得到了大家伙儿的赞同,在场的人七嘴八舌,都说是啊是啊,这饿得眼睛都冒金星儿了,不吃点儿东西怎么行?接着就说吃点儿什么好,还有说要回家吃的,吃完了再回来开会。还是那个聂大贵,想了一个主意说,你们想不想吃狗肉?那可是大补的东西。大家伙儿都说那当然好,可你上哪儿整狗去呢?聂大贵说,狗是现成的,丁汉奎家好几条呢,还个顶个儿那么肥。大伙儿就跟着起哄说,好啊好啊,他一个狗地主,不吃白不吃。大家伙儿这么一说,聂大贵叫上王下雨,顺手拿起一杆枪,就奔丁汉奎家去了。
   “对了,那个农联会主任张尚林过后说,他当时曾经阻拦过他们,不让他们去,可是没顶事儿。
   “后来听屯里人说,聂大贵和王下雨那天出奇地麻利,一到丁汉奎家就直奔‘狗屋’,嘭嘭两枪,就把两条狗给撂倒了。等丁汉奎听到动静出来瞧看,俩人正拖着死狗往外头走。前后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
   “我刚不是说了嘛,丁汉奎喜欢狗。你动了他的狗,就等于动了他的心头肉。
   “农联会那些人,等聂大贵和王下雨把狗拖进来之后,先动手剥了狗皮,切巴切巴往锅里一扔,点着火就烀上了。有说是刚刚开锅,狗肉的香味刚冒出来。有说已经烀好了,几个人正在大口大口地吃……不管咋说吧,反正就在这时候,丁汉奎进来了,手里端着一杆枪。说他可能看见了地上的狗皮,满眼睛都是眼泪,一进来就恶狠狠地骂:‘你们这帮穷鬼……’嘴里骂着,举枪就打……”
   听到这儿,我有了疑问,不由得问道:“他怎么会有枪?”
   老人说:“别打岔……那年头儿,大户人家儿哪有没枪的?有的还有炮勇呢!”
   我不吭声了。
   老人接着说――
   “第一枪,先把王下雨打倒了――他不是武装队长嘛,身边也戳着一杆枪。王下雨吭都没吭,一下子就趴那儿了,那年才19岁。接着他瞄准了聂大贵,一枪打中了聂大贵的膀子,没打死。聂大贵摇晃了几下,骂了一声:‘他妈的你想反呀……’丁汉奎狠狠地说:‘谁让你杀了我的狗……’说着又开了一枪。这一枪打在他的胸口上,聂大贵也死了。丁汉奎又把枪对准了张尚林。连着打死了两个人,其他人都吓‘麻爪’了,只有张尚林还沉着。这时候,张尚林在炕里坐着,靠近一扇窗,想反抗没武器,情急之下说了一句:‘人命关天,就为两条狗值得这样吗?’丁汉奎说:‘没啥值不值的……’趁丁汉奎说话的当口,张尚林猛地撞碎窗户,翻身跳到了窗外。丁汉奎急忙开了一枪,不过没打着。
   “没打着张尚林,丁汉奎回头瞄准了杨万才。这个人能说会道,从前挑着担子走屯串户换过麻糖,见人说话儿先点头,为人处世挺周全,平时很少得罪人。大伙儿选他当农联会,主要是看他见识广。见丁汉奎把枪指向了自己,杨万才颤着声儿说:‘别价别价……打狗不是我的主意,是聂大贵说的……’丁汉奎咬着牙,又说了一句刚才说过的话:‘你们这帮穷鬼……’一边说一边开了枪。杨万才应声倒地,不过他当时没死,过两天才咽的气。在丁汉奎要打杨万才的时候,魏福悄悄从里屋溜了出去。他是农联会的生产队长,平时老实巴交的,庄稼活儿干得好,还跟丁汉奎沾点儿亲。魏福吓得双腿直打晃儿,好不容易跑到院子(跑出院门他就没事儿了),这当儿丁汉奎追了出来,照他身后就是一枪。这一枪没打准,打中了他的大腿,把他打趴下了。等丁汉奎来到跟前,魏福说:‘他姨姥爷,是我啊……千万别打!’丁汉奎杀红了眼,他说:‘是你也不行,六大部的一个不留!’说着‘嘭’的一枪,又把魏福打死了。
   “就这样,丁汉奎一气儿杀了四个人。农联会主任张尚林侥幸逃脱。还有一个农联会干部那天有病没参加会,躲过了一劫。
   “这事儿当年真闹得挺大,区里县里都来了人。第二天,就把丁汉奎押走了。在那四个人死后半个来月吧,丁汉奎被拉到那四个人的坟堆儿前,让他跪在那儿,一枪给毙了。
   “那天好多人都去看热闹,我也在那儿。枪响过后,就见他身子往前一拱,接着就趴下不动了。
   “我那年才14岁。那件事儿过后好几天,我心里都麻酥酥的。我妈说我是吓着了,还拿个勺子敲着门框给我叫魂儿……”
   在我们说话期间,有一个老头儿进了院子。跟朋友的父亲一样,他也须发皆白了。老头儿很瘦,走路有点儿蹒跚。另外,他一直咧着嘴,似乎在嬉笑。
   朋友的父亲见了他,通过敞开的窗户跟他打招呼:“老丁,吃了没?”
   老头儿一边往窗前走,一边道:“吃了吃了,吃的高粱米粥……老远就听你们家吵吵八火儿的,是不是来客(读qiě)了?”
   朋友的父亲说:“我小儿子从县里回来了,就是文斌,他还领来一个朋友。你进来再吃点儿?有酒呢。”
   这时老头儿已来到窗前,并将双肘放到窗台上,伏在那儿,说:“不了不了,我一会儿还有活儿呢……”
   来到跟前才发现,老头儿的神情有一点儿特别,眼睛总是躲躲闪闪的,脸上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似乎很害羞。在老头儿离开后,朋友的父亲对我说:“知道这是谁吗?这就是丁汉奎的外孙子。自打丁汉奎一死,他就这样了,一辈子傻呵呵的,也没娶上个媳妇,傻了巴叽的,谁跟他呀!没事儿就四处瞎溜达,干活儿倒是还行,能养活自个儿,屯里人也挺照顾他……”
   隔了片刻,朋友的父亲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个丁汉奎,他可真把人坑惨了!还有那几家呢,守寡的守寡,没爹的没爹……就说那个王下雨吧,他爹死得早,他就跟他老妈过日子。临死前俩月,他刚跟后屯一个姑娘订了亲,打算秋后办喜事儿,这下全泡汤了。他那边一出事儿,他老娘立马就疯了。还有聂大贵呢,还有杨万才呢,啊,你想想……”
   老人家最后说:“行啦――你们接着唠,我得去眯一会儿了。人老了,不中用啦……”
  
  
  四家子
  
   顾名思义,这个屯子只有四户人家。
   在东北,这种规模的屯子,现在已经很少了。一般的屯子都有几十户人家,甚至有上百家的(说来,这样的屯子也很少)。规模小的屯子多半都有些特殊的原因。一个是比较偏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生活甚不方便;第二是环境不好,低洼地,沼泽地,盐碱地,山坡地等等;第三,可能因为一些特殊的情况来到这里,比方躲避战乱和灾祸;第四,有什么特别的生活需求使他们必须在这种地方生活,打鱼的啊,种药材的啊,打猎的啊,或者专门编织苇席和苇帘子的(附近会有很大的苇塘)。
   四家子大致属于第二种情况。
   四家子位于一片盐碱地的边缘。在当地,人们习惯把盐碱地称为“碱疤瘌”。这片碱疤瘌面积很大,用当地人的话说,一眼望不到边儿,大约有近百垧。碱疤瘌不长庄稼,只长各种杂草。其中最主要的草叫碱草,也叫“羊草”,因为羊最爱吃。当然,除了杂草之外,也会长一些会开花儿的植物,野苜蓿啦,婆婆丁啦,馒头花儿啦,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儿的。花儿有的红,有的白,有的黄,有的蓝格盈盈儿。从夏到秋,尽管稀稀拉拉,碱疤瘌还是绿了,待微风拂过,便草也摇曳,花也摇曳;到了冬天,一场一场大雪落下来,整个碱疤瘌变得一片白,白得一尘不染,要白上整整一个冬天,那真是天高地旷,感觉很美!
   也有不美的时候。那便是春天,尤其是早春。积雪化净了,新草还未发芽,放眼一望,碱疤瘌一片残破景象,坑坑洼洼,低洼处积着雪水。不久又刮起了干燥的春风。有时候,会连续刮上几天几夜,最多会刮一个星期。一旦刮起风来,那可不得了。地上的浮尘和枯草全都被搅动起来了,天昏地暗,连太阳都变得模糊了,只剩了一个浅浅的印子。风大的时候,似乎满世界都是风响,有时就像人在吼叫,又像人在呜咽。特别是在夜里,似乎整个碱疤瘌都是动物的叫声,狮子老虎,鬼哭狼嚎,吓得人连门都不敢出。几天之后,风停了。这时再看碱把瘌,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太阳重新露出脸来,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大地。那些积水早就没有了踪影,地面干巴巴的,被阳光一照,显得一片灰白,了无生迹,看久了会刺眼睛,让人流眼泪。
   四户人家住在碱疤瘌的南端。
   背对这片盐碱地。
   四户人家的住房都是一个模样,土墙平房,墙里墙外都抹着一层泥,房顶也是用泥盖住的;抹的和盖的都是碱土泥,这种泥黏性大,晒干后很坚硬,防雨性能好。泥下铺着一层秫秸把子,再往下是檩木和梁木。所有的房子都灰头土脸,显得光秃秃。唯一带点儿颜色的是门和窗,因为刷了油漆,有的刷着红油漆,有的刷着绿油漆。
   四户人家共有四个院落,每个院落都很宽敞,有矮矮的土墙围着。墙角旮旯散乱地放置着一些日用杂物和农具。每一家的院子里都建有仓房,以及猪圈、鸡窝、狗窝。就是说,每家都养了猪、鸡、狗。狗都是那种大笨狗,身形很大,它们最大的特点是叫声响亮,“汪汪汪,汪汪汪”,叫起来惊天动地。而且,只要一只狗叫,所有的狗都会跟着叫,一起叫,叫得人心惊胆战。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屯里来了陌生人,大家立刻就知道了。因这里偏僻,必须有狗看家护院。不过,狗通常都被铁链拴着,拴在靠近房门的地方,夜里才会放开。
   四个院落依次排开,形成了一条短短的街道,不超过50米长。街上有几棵树,都是杨树,很粗壮,树干斑斑驳驳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树叶大大的,不是很浓密,有风的时候,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遇到大风,连树干都会嘎吱嘎吱地响。几棵树并不长在一处,这儿一棵那儿一棵,让人产生形单影只的感觉。四家的院门一律朝南。院门都是用白茬儿木板钉成的,有的还算整齐,有的已歪斜了,放在那里,似乎只是个象征(若是谁家的院门上系了一条红布,那是告诉别人,这家的女人生了孩子)。他们的房子规模不等,有的大些,有的小些。最大的一家有九间房,余下有五间的也有三间的。如果是三间房,便都是东西屋,当中那间是厨房,当地人称作外屋地。东西屋里盘着火炕,炕上铺着秫秸的炕席。
   通常情况下,四家子是个安静的地方。夜晚不用说了,大家都在睡觉。即便白天,这里也是静悄悄的。那条短街似乎总是空荡荡的,很少有人走动。偶尔会看到一些鸡、几头猪大摇大摆地在阴影下面闲逛。可能人人都在忙吧,大人们忙着活计,孩子们上学去了――他们上学都不在本屯,要到邻近一个大一点儿的屯子去,因为这里没有学校。就连各家的院子,也很少有人活动,偶尔有人出来一下,也并不声张,很快就回屋去了。一般说来,只有每天的傍晚,这里才会热闹一阵儿,短街上不断有人踢踢踏踏地走来走去,家家户户也都充满了各种声响,人的说话声,铁锅和铝勺的摩擦声,小孩子的嬉笑和哭闹声,葫芦瓢磕打猪槽子的当当声,人们吃饭时的吧唧声……等等,不一而足。
   说来,这里的吃食相当简单。主食基本以苞米为主,诸如苞米(火查)子粥,苞米面大饼子,苞米面糊糊等。另有少量的小米,小米干饭和小米粥,因为小米产量低,一般不会多种。再就是高粱,高粱米饭和高粱粥。这里种高粱,主要目的似乎不在食用,而是要用它的秸秆,盖房子和编炕席,都是用的秫秸。至于大米白面,那就更少了,一年都难得吃几次,金贵得很,是绝对的细粮。副食呢,夏秋好一些,茄子豆角西葫芦,各种青菜都下来了,虽然没有多少油星儿,或炖或炒,吃起来还蛮有滋味。冬春两季就不行了,没有任何青菜可吃,只能吃土豆炖大白菜或者土豆炖酸菜。酸菜也是大白菜腌制的,连过年吃的饺子都是酸菜猪肉馅的。
   不过有一点不好,因为这里的水碱性大,吃久了会使人的牙齿变黄,不是特别黄,微黄。
  
   四户人家一家姓赵,一家姓钱,一家姓孙,一家姓李。
   四户人家各有各的营生。
   赵家是四家子的大户,住房在全屯子最大,家里人口最多。当家人名叫赵来旺,50多岁了,个头不高,身体很结实。他老婆名叫马淑英,还比他大一岁。老两口生有两儿一女。俩儿子一个30岁,一个26岁。两兄弟自小顽皮,都没念几年书。现在大的在家里做农活儿,小的跟别人搭伙儿跑运输。那个女儿22岁,名叫赵红艳,念过初中,还没出嫁,现在镇上帮人照看一家私营商店,当售货员,管吃管住,月薪300元。几兄妹都有自己的住房,两兄弟每人三间(包括他们的老婆孩子),红艳住一间。不过红艳长期呆在镇上,很少回家,那间房子基本没人住,空着。另外,赵来旺还有两个孙女一个孙子,孙女一个8岁,一个7岁,孙子最小,刚刚5岁。
   赵家种着十几亩承包地,这是按人口分给他们的。承包地还有赵来旺他爹一份。爹已经故去了,可分地那会儿还活着。地就在碱疤瘌的边上,碱性大(跟土质好的地完全没法比),只能种一些相对耐碱的作物,高粱、甜菜、小麦、向日葵、红芸豆,等等。碱性大的地肥力差,还易板结,庄稼的长势便不好,看去无精打采,似乎长得特别吃力,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却也特别顽强,挣巴挣巴的,到底还是活下来,并且长大了,最后打了粮食。只是产量比较低,除了交公粮,也就剩个年吃年用。
   钱家养了一些羊,大概100只上下。――隔三岔五,就会有农用小卡车颠颠簸簸地开进屯子,把一部分羊拉走,拉到镇上或县里的饭店,主要是公羊,三只五只十只八只不等,每只卖个百十块钱。另外还有羊毛。每年春夏之交,他们会剪一次羊毛(剪了毛的羊,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仿佛脱光了衣服,突然变成了裸体,肉嘟嘟的),把剪下的羊毛塞进一只只麻袋,送到收购站,也能卖些钱。
   钱家人口少,只有三个人。一个老钱头,60多岁了。一个钱老太太,即老钱头的老伴儿,比老钱头小几岁。一个40多岁的儿子,小时候得过一次病,自此变成了傻子,动不动就往地上一躺,嘴冒白沫,两眼翻白,半天才会缓过来,至今还是个光棍。他们还有两个女儿,早已嫁了人,一个嫁在附近的屯子里,一个嫁得比较远,平常不怎么回来,逢年过节时才会回来看一看。
   养羊很辛苦。尤其是放羊,看起来挺悠闲,实则不然。人要整天跟在羊屁股后头不停地走,草好的时候还没啥,羊走得比较慢;草不好的时候就不行了,它们会头不抬眼不睁,溜溜地一直往前奔。放完一天羊回来,老钱头都会脚疼,必得揉搓好久,方能缓解。
   养羊,最让人操心的是母羊产羔。大多数母羊,产羔的时间都集中在每年的一二月份,也有在三月份的。其中多半是一胎一崽,部分是一胎双崽,还有一胎三崽的,那就很少了。从时间上说,一二月份产羔最难侍弄,羊羔的成活率最低。要知道,一二月份,那可是一年中最冷的月份呀,气温可达零下三十多度,一口唾沫吐到地上,瞬间就冻成冰了。母羊产羔多在夜间。早上给羊饮水的时候,你会发现某个母羊肚子瘪了(有的还拖着带血的胎衣),而在它的身边,则突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羊羔儿――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耳朵,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咩咩地叫着,让人怜爱。尤其是那四条小腿儿,看上去那么细,而且在不停地哆嗦,�巴�巴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折断。好在它的身上已经有了一层稀薄的羊毛,如果细看,还会看到它的胸腔在轻而快地鼓动,“怦怦怦怦”……不用说,这是它的心在跳。
   羊羔们有的活了下来;有的,生下来就死掉了――其中有些是冻死的,有些是被大羊踩死的。
   因此,每到母羊集中产羔的那段时间,老钱头都会整夜整夜地呆在羊圈里。他会根据平时观察到的情况,事先做些准备工作。比如,把待产的母羊分离出来,放在另外的地方,在地上铺一层草灰,等等。一旦有母羊生下羔子,立刻就用准备好的麻袋片儿包裹起来,小心又小心地抱到他暂时存身的地方(这里暖和一点儿),擦干小羊身上的羊水,待它可以支支巴巴地站起来,可以走路了,晃动着小脑袋想找吃的了,他才会把它送回母羊身边。还要在那儿站一会儿,看小羊一拱一拱地吃它妈妈的奶,一边吃一边快速摇动屁股上的小尾巴。这样过上两三天,如果小羊还活蹦乱跳的,就表明它没事了,能活下来了。
   每有一只羊羔儿活下来,老钱头都高兴得不得了。有时候,逢到有人到家里来串门儿,他就会跟人家说,昨下晚儿又活了一个羊羔子……
   孙家熬碱。
   当地人把碱分为两种,一种叫洋碱,也就是从商店买来的装在塑料袋里的碱,白晶晶的。一种叫土碱,是本地熬制的,发黄色。这里所说的熬碱,就是熬土碱。不用说,这是得了碱疤瘌的便利。就像前边说的,每年春天,积雪化净之后,便会刮起春风。春风就像无数条巨大的皮鞭,凌空飞舞,只消几天,就会将地面的积水抽打干净。待风煞住,碱疤瘌的地面立刻变得白拉拉的,捏起一撮儿浮土,轻轻捻动一下,会有滑溜溜的感觉……年年这时,孙家就会全家出动,拿上扫把、板锹、簸箕,女人们还要戴上防尘的头巾,来到选好的地段,通常是低洼处,铲的铲,扫的扫,先要把浮土归集起来,当作熬碱的原料。接着,再在旁边修个水池,从水井里担来清水,把碱土分期分批地放进去,浸泡一段时间。其间要搅动几次,待水变了颜色(变得黄澄澄的),再把水一盆一盆地舀出来,先“坐清”一下,然后舀入一只大号的铁锅,架上秫秸火,不停地熬煮。不久水开了,噗噜噗噜地冒着气泡……
   一直熬到锅里的水变成糊状,就把火封了。
   最后,是把熬好的碱汤装进一只只瓦盆,一溜排开,让其冷却。一夜过去,一盆盆碱汤就变成了一只只碱坨。磕开碱坨,里面会有一条一条的碱牙子。碱牙子很像铁锥子,头儿尖尖的,看去又晶莹又锋利。
   熬出的碱一部分送到附近屯子(包括镇上)的大小商店、食杂店、小卖部等,让他们代卖。一部分用自行车驮着,一个屯子一个屯子地走,每到一处就在街上喊:“碱来――土碱来――”会有一些人来买,买了蒸馒头,熬苞米(米查)子粥。另外,刷锅洗碗,也用得上(碱有去油腻的功效)。
   熬碱是一项技术活儿,只有孙家会做。
   孙家熬碱有些年头了,手艺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多少也赚了一些钱。不过后来遇到了难题:买土碱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人都喜欢洋碱,认为洋碱干净,样子好看,白。熬出来的碱,一年也卖不了几坨,只好堆在那里,弄得一家之主孙有贵愁眉苦脸(他50多岁),整天围着碱坨子转悠,不知咋办好,费时费力熬出来的,又不能扔了。
   因此碱越熬越少。
   李家跟赵家一样,也是种田为生。不同之处在于,李家还开了一个食杂店,卖些油盐酱醋,也兼卖香烟白酒糖块儿去痛片之类。店就开在自家的屋子里,也学商店的样子搞了柜台和货架。尽管生意清淡(因为顾客少),不过总还有些进项,一天十块八块的。从另一方面说,它也给人们带来了方便,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急用时,只消几步路,就拿到手上了。
   李家跟前面几家不同,主要是老人都不在了(去世了)。他家有四口人,两夫妇带着俩孩子。男人名叫李晚生,当是父母老来生下的;女人名叫王丽花,是邻近一个屯子嫁过来的,屁股挺肥大,身上有残疾,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一拧一拧的。两人都不到40岁。两个孩子也是一男一女,女孩子16岁,男孩子14岁,姐弟俩都在镇上上学,已上到初中了。
   李家的事情好像都是王丽花说了算。李晚生长得很瘦,不过干活还行,包括田里的活儿和家里的活儿,只是性子有点儿蔫儿,遇事没什么主张。相比之下,王丽花则要“强势”一些,头脑也比较活络。据说,开食杂店就是她的主意。事实证明,这个主张是对的。食杂店也主要由王丽花来打理。王丽花自尊心很强,她心里总有一个阴影,觉得李晚生会嫌弃她,嫌弃她的瘸腿。有时候心情不好了,就会跟李晚生说,你咋老盯着我的腿?后悔了是不是?当初我可没给你带蒙眼儿!再说了,要不是有这毛病,我还不愿意嫁到你这兔子不拉屎的破地方呢!弄得李晚生特委屈,说,我多咱儿后悔了?我根本就没想那些事儿。我只是随便�一�。我总不能老是闭着眼睛吧?偶尔闹严重了,还要孩子们来评理。因为闹得多了,他们已见怪不怪。特别是女儿,动不动就说,妈你就别瞎搅了,爸对你够好了,你就别老欺负他了!只要女儿一发话,王丽花立刻不吭声了。
   闹归闹,日子却还是那样的过法儿。他们最大的愿望,是让两个孩子好好念书,将来最好能考个大学,那样,也许还能变成个城里人,最起码,也要住到镇上去,再找个好对象……
  
   几年前,我曾经来过四家子,还在这儿住过一晚。
   记得那是2001年秋天。当时我还在哈尔滨市文联工作。有一次,四家子所在的县组织一伙人帮他们写“先进性事迹”的报告文学,举办者选定了一些待写的人物,并且准备了现成的事迹材料(仅供参考),让大家分头采访。分给我写的那个人是一个镇书记(四家子就归该镇管辖)。采访搞了好几天,好吃好喝,餐餐有酒。采访之余,我就跟镇政府的通讯员小金,骑上一辆摩托车,到下边的屯子乱转悠。
   有一天,摩托车突突突地驶进了四家子,在短街上停下来。
   摩托车的响声惊动了人们,狗首先叫起来,陆续又把人吸引出来了,都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朝我们看。其中有个认识小金的,就跟他打招呼:“啊金干部!快进屋!进屋……”
   我后来知道,这个人就是赵来旺。
   我和小金走进了赵家的院子。当时是下午四点多钟,一进屋门,赵来旺就让他老婆马淑英和儿媳妇给我们做饭。小金说,不用不用,我们就是过来看一眼,看完就回去了。赵来旺说,那怎么行?都到家门口了。一看就知道,赵来旺是个内心刚强的人,很热心,也很要面子,不答应他会不高兴。我朝小金点点头,小金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好好,那就给你们麻烦了。我附和说,对对对,正好我们唠唠嗑儿。
   赵来旺把我们让进了东屋。进屋没多久,赵来旺又单独把小金叫出去了一会儿。小金事后告诉我,那是赵来旺向他打听了一下我的情况,问我姓甚名谁,是干什么的。两人回来后,赵来旺就称呼我“鲍作家”(此前他一直只跟小金说话),还说他这是头一回看见作家,可算是开了眼了。
   饭好后,赵来旺又吩咐儿媳妇去喊邻居们过来陪客。不一会儿,就陆续来了几个人,一律谦谦地笑着,搓着手。介绍后我知道,他们都是另外那几家的当家人,即老钱头、孙有贵和李晚生。赵来旺还说,这是四家子多年的习惯了,不管谁家来了客,都要请邻居们作陪的。
   放好了饭桌(这里习惯用炕桌),菜一个一个端上来(其中一个菜是小鸡炖蘑菇),大家便纷纷脱鞋上炕,盘腿坐好。赵来旺又咬开了一瓶白酒,用手擦了擦瓶子嘴,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由于不熟悉,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有点儿拘束,谦谦让让的。待几杯酒下肚,气氛才活跃了,话也渐渐多起来。
   话题不外是时下发生的事,庄稼啦,牲口啦,邻近屯子的传闻啦。间或也向我打听一下城里的事情,包括我自己的事情,诸如一年能挣多少钱之类,我都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们。
   那天,说话最多的是老钱头和赵来旺。孙有贵和李晚生都没说几句话。赵来旺说话多,因为他是主人。老钱头说话多,则是因为喝醉了(他们说他酒量浅)。老钱头一会儿说他的羊,一会儿又说他的傻儿子。照他的说法,他儿子一点儿也不傻,就是冷不丁糊涂一下子。说他儿子最知道心疼人儿。说,每天我放羊一回来,他一准在院子里,无冬历夏。冬天冻得直淌清鼻涕。一瞅见我的影儿,立马就奔过来。先朝我嘿嘿一乐,随后就拿过我的羊鞭子,还要伸手摸我,脸啦,下巴啦,鼻子啦,好像怕我丢了啥物件儿。有一回,我跟她妈拌了几句嘴,那把他吓的,一天就躲在炕旮旯,连饭都没吃……要说我如今最担心的,就是我和他妈一死他可咋整?他还能不能活下去?
   说到伤情处,还流了眼泪。
   说着说着,他突然将话锋一转,问我,鲍作家,你知道我们几家为啥要到这儿来住吗?
   听见这话,我有点儿吃惊。老实说,这也是我早想知道的。一到这里我就产生了疑问:一个自然条件这么差的地方,他们,或者他们的先人,为啥要选在这里安家落户呢?不远处就是万顷良田啊!
   老钱头随即说(没容我回答),我们都是坏分子啊!
   我更吃惊了,仓促道:你说什么?
   老钱头呵呵一笑……
   按老钱头的说法,这事儿发生在40多年前。我粗略算了一下,大约那是1960年前后,实行“公社化”还没多久。
   他们那个大队的支部书记(相当于现在的村支书)是个豪横的主儿,说一不二,东屯西屯都横着膀子晃,家家做了好吃的,比方杀年猪,都得请上他。有时他还故意推辞,你就得反复请,假如你信了他的话,就此不请了,他就会记恨你,那你就倒霉了,他会说你没把他放在眼里,处处找你的茬儿,有时会当面骂你。
   他这副德行自然会招人反感,于是就有人告他的状。其中包括老钱头,还有赵来旺他爹和李晚生的父亲。开始几个人都是单独行动,后来不知怎么就合到一起了。他们给上级写信,还找公社干部谈话,列举了他的种种问题。他们的举动还真的发生了作用,县里和公社都派来了工作组,调查他的事儿。不过,弄了一溜儿十三遭儿,只给他记了一个“过”,大队支书还是大队支书。工作组解释说,之所以这样处理,是因为他在“土改”的时候立过功,战争年代还参加担架队,受过伤。另外,也不是所有人都反感他,特别是那些得到过他好处的人,这也是个因素。
   这样一来就糟了,那件事过去没多久,一年多吧,他就把他们几个搞成了坏分子,说他们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诬陷领导,说反动话儿。接下来,就说大队要从各个生产队抽调一些人成立“改碱队”,把碱疤瘌变成“可耕田”,由此扩大耕地面积,还规定改碱队的人必须把家都搬过来。改碱队最初定了七八个人,有几个托了人情,就不来了。结果只来了他们四家。有个特殊情况是,孙有贵他爸并不是告状的人,他爸是犯了“投机倒把”的罪,私自倒卖口粮。
   四户人家在这儿盖了房子,盘了火炕,修了烟囱,点上火,很快就从烟囱口冒出了缕缕炊烟……
   原来如此!
   老钱头还补充说,后来到了“文革”,大队支书被整下去了,还叫镇上的学生给游了街。新上来的支书来到四家子,让他们搬回到原来的屯子。几家人一合计,觉得在这儿住惯了,干脆住下去算了,因此就没搬。
   ……
   那天,吃完饭天色已晚,加之喝了酒,大家都怕路上不安全,劝我们住一夜。一问小金,他也同意。那晚就住在赵来旺家,住在他家女儿闲置的“闺房”里。
   因离睡觉的时间还早,我又跟小金一道,由赵来旺引着,到其他几家去坐了坐,见到了老钱头的老伴儿和那个傻儿子,见到了老孙家的人,见到了李晚生的媳妇王丽花以及他们的俩孩子。次日一早,我还独自一人,到碱疤瘌的边上站了一会儿,抽了两支烟……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和小金还有联系。就在写这篇小说时,我给小金打了个电话,想打听一下四家子现在的情况。最令我吃惊的是赵来旺死了。问怎么死的,小金说,你还记得他有个闺女赵红艳吗?她嫁了镇上一个“大款”,给人家做二房。赵来旺死活不同意,可能觉得丢脸吧?气得吐了血,几天工夫就死了。
   我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四家子还有其他事情么?
   有是有的,不过都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一些小事儿,不说也罢。
  
  作者简介:
   鲍十,男,原籍黑龙江省,现居广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广州文艺》主编。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多部,长篇小说《痴迷》《好运之年》《我的父亲母亲》,日文版小说《初恋之路》《道路母亲・樱桃》《子洲的故事》等。有作品在台湾地区发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小说精选》选载,并收入多种小说年选。中篇小说《纪念》和电影《我的父亲母亲》同被台湾某大学选作国文课阅读欣赏教材。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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