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走走】 做月子可以出去外面走吗

  时 间:2006.8.20下午   地点:《文汇报》北京办事处招待所   聊天者:阿城、陈村      陈 村:昨天跟史铁生聊的是在家里怎么样。你的状态呢?我觉得一个很有意思的是你老是在外面乱跑。现在的小孩也喜欢乱跑,年轻人也是在家呆不住,在外面跑。我觉得跑出去这种状态蛮好玩的。我不适应,我这个人是有问题的,我要是出去两个月,我就开始焦灼了,我就想要回去了,老子不干了,那个好风景也不看了,什么好事也不要了。我看你这种人好像非常适应这种跑来跑去啊,挪来挪去啊。
  阿 城:对。我是觉得上海知青特别,要说到家,北京知青不太爱说家。
  陈 村:那是什么道理呢?北京人也有家。
  阿 城:可能是因为北方黄河流域,起码一千多年以来,都是游牧民族的后代,身上都有游牧觅食的基因吧,像我身上就有游牧民族的血,鲜卑的。我还有点黑人的基因,小腿像柴火棒,年轻时无论如何练不粗,很没有面子,但善跳善走。上台阶不耐烦一级级走。为什么北京的生活质量不好,大概家的概念比较淡?为什么一改革开放,上海生活质量就改善?上海人恋家的。北京其实不是生活质量改善,是面子改善了。到一般人的家里头,生活质量很差,也觉得不是太要紧,不太在乎。一般的北方人去哪儿无所谓,多脏多臭的躺着就睡。
  陈 村:你跑得比别人早。在你的,按以前说法,世界观形成的那时候就开始乱跑。
  阿 城:乱跑嘛。
  陈 村:现在我看你跑的动力是找活儿,你说跟民工是一样。
  阿 城:我觉得我这个乱跑呢倒不能跟民工比,民工也是跑来跑去,但是他们不讲。到哪儿去有个烂棚子,进去混个两三年。春节的时候造成全国火车拥挤。
  陈 村:现在很多年轻人是看风景去。祖国大好河山啊,世界……
  阿 城:看世界嘛。必须去过你才有面子。我去的地方没什么风景。
  陈 村:你不是写过威尼斯吗?
  阿 城:威尼斯很痛苦啊这个地方。
  陈 村:人家看你比较小资。
  阿 城:《威尼斯日记》里有这个表达,被他意大利删掉了,妈的。
  陈 村:一开始,记得你去插队不是在云南的是吧?
  阿 城:在山西,后来去内蒙。
  陈 村:这也很折腾。插队的人哪有像你那种……
  阿 城:当时政策可能北方跟南方不太一样……
  [陈村接电话:胖崽。现在啊,我跟一个伯伯在谈话。你在网上又发了几首诗啊……]
  陈 村:像你跑出去我觉得蛮好玩的,刚才讲你插队的时候出去的,其他那些人呢可能也插队,我也出去的。有些人到最后是回老家,他觉得那里农民对我不好,还是回老家去。像你好像跑来跑去都是没根的,你没有理由的好像。
  阿 城:不是。我想南方应该也是,但是北方比较突出。就是每个村子成分不能太高,成分你知道,地富反坏右,这种人在村子里多了的话,村子里成分就高起来了。高起来有坏处,就是救济少了。遇上荒年,救济少了是要命的事。
  陈 村:我们那时候有返销粮啊。到春荒的时候给你们一些返销粮,比如给你们三千斤指标,你们就去分分吧。
  阿 城:成分高的村子,这个东西就少。结果你弄得一个……
  陈 村:你就跑到这样一个村子里。
  阿 城:人家不愿意要你呀,你是属于可被教育好的子女,你一下把人家成分弄高了。而且我们几个同学一块去,都是出身不好的。
  陈 村:你们成分也算啊?就是还要问你,你爹是干吗的?决定救济不救济你。
  阿 城:档案里有啊。全村受害。救济额下来了,害一村子的人。所以人家就不欢迎你在这儿。很难过嘛,就离开吧。内蒙有另外的政策:假如接收了一个知青,好比他生了一个孩子,多一个人在内蒙古你就可以有二十五亩的开荒权。
  陈 村:哦,就赏他二十五亩。
  阿 城:当时的一个政策,其实是想把草原全种上粮食。你想他妈一个人二十五亩啊,那个地都是处女地啊。
  陈 村:第一二季种出来总是不错的。
  阿 城:对。但拿到这个额的时候他希望你不在。拿到额而你不在,这不是很大一个便宜么。
  陈 村:就白得二十五亩。
  阿 城:南方和北方的地区政策不太一样。
  陈 村:我到那就是国家把我分去了,到那了,他要也得要我,不要也得要我。
  阿 城:因为是我们自己去,我们得跟村子里,跟县里头,内蒙叫旗,旗里头打交道。
  陈 村:你们自己找死要去,找人家说,把我们收下来吧什么。
  阿 城:对,因为总归是要走的,还不如几个朋友到一个地方互相有个帮助。万一跟学校下去了,全是身份好的,你就完蛋了知道吗(笑)。
  陈 村:那么后来呢,后来跑到云南也是一起走的?分裂了?
  阿 城:也不是。像龚继遂,他后来到美国西雅图读美术史,后来又到SOTHBY还是CHRISTY做中国部主任,他就没再走,在北京,横下一条心,硬扛着。
  陈 村:我是说当时挪动的时候,你们这伙人是不是一起挪的。知青很容易分裂的。下去的时候五个好朋友,过个半年的五个好朋友就翻脸的什么的。
  阿 城:那个大概没有碰到出身的问题,我们碰到的是比较尖锐的出身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五六个人要一道到一个地方去,就是说我们已经是这个地步了,已经坏人了,坏人能够互相帮助一下这样。
  陈 村:因为外部有压力而且压力比较大。
  阿 城:那样内部就比较团结。
  陈 村:当时跑来跑去,总的来说是被迫的是吧。
  阿 城:背景是被迫的,但表现是我们主动的。(笑)
  陈 村:可能在这种情形下,还有些大串联的影子在里面。大串联的时候就是爱上哪就上哪。
  阿 城:我们不可以,我们不可以串联的,这种出身是不允许串联的。
  陈 村:不过很多人走了也就走了。那时候也没人管你。
  阿 城:北京不是,北京他妈这方面当时特别厉害,北京当时还有联动什么的。还有四三派,出身不好的也集成一派了。因为北京在这方面的政治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我相信在南方学生当中就没有那种压力。
  陈 村:对,不至于这样。
  阿 城:北京是一个政治化的城市。
  陈 村:你三个地方总共加起来呆了多久?
  阿 城:总共加起来,应该是,是十一年吧。
  陈 村:十一年啊?你从几岁到几岁啊?十七岁?
  阿 城:差不多。得认真算了。反正我记得当时就是1979年吧回来的时候,我记得我算过是十一年,十一年多一点儿。
  陈 村:那就是很长很长,一般知青好像没那么长年头。
  阿 城:当年从云南回来的人差不多都有十年了。
  陈 村:因为你们是兵团?
  阿 城:它有过好几个阶段。越战的时候,从越南撤下来的军人,没有办法安置,就把我们这个地区变成兵团了。
  陈 村:农垦。
  阿 城:不,兵团。那个时候很有意思,突然我们每人就都有一个军人证了。我那次跑出去,拿着这 个证跑到海南岛去看,年轻喜欢到处看,我就住在军人招待所呀。
  陈 村:就冒充军人。
  阿 城:真的就是军人。
  陈 村:属于军事编制。
  阿 城:军事编制。当时越战的时候,咱们军队下来都是聋子啊。
  陈 村:是。说一开炮把自己耳朵震聋了。
  阿 城:后天的聋子脾气特别暴躁,因为听不见,烦得不得了。另外一个呢,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就容易提高声音。所以我们那个兵团就叫“大声兵团”。军人说话都是啊啊啊地叫,狗一样的。他们一走,又变过村。
  陈 村:回到老百姓去了。
  阿 城:后来又成了农场。我1979年走的时候呢,我们那里又把地分了,还给我来了一封信,说阿城你回北京了,我们这儿也把地给分了,包产到户了,有钱了。说你们在的时候没赶上好时候,好时候了你们又回去了。有钱了呢就想在队部弄一个假山,你来给我们设计一个假山吧。我说干嘛,周围都是真山,为什么再弄一个假山啊!说起来是一个笑话,其实人是需要有虚构的东西。虚构的东西就是艺术。虽然有真山,我们就是要一个假山。
  陈 村:因为看惯假山的呢认为真山非常美,看真山已经看烦了。你去给他们弄吗?
  阿城:没有。
  陈 村:否则你写本人艺术史的时候可以添一笔,在真山中间我曾造过假山。
  阿 城:那我就跟石涛有一拼了,石涛当年在苏州给人造假山。
  陈 村:在苏州还不错,弄点太湖石去拼一拼。那么这也算是你比较不流浪的一段时间了。
  阿 城:还是可以跑的。
  陈 村:那时候你好像也就是晃来晃去,到哪去玩玩,像王一生一样的。
  阿 城:前些年拍《茶马古道》,去德钦。就是我们现在说的香格里拉再往北,到德钦已经是四千多的海拔了。我记得70年代是沿着怒江走上去,走到德钦没能过去,就是太冷了。算了。本来打算翻过德钦山口,那边就是察隅了,察隅就是亚热带了,是西藏最奇怪的一个地方。西藏高原里突然有一个低的地方,印度洋控制它的气候,温暖,什么芭蕉啊什么热带的植物。
  陈 村:那么当时走的时候是怎么呢,搭便车吗?
  阿 城:搭马帮。
  陈 村:那马帮不是人要走路的吗?马是驮东西的呀。
  阿 城:是啊,但你跟着他走就有吃的呀,年轻时候不怕走,就怕没吃的。云南的马帮局应该是2004年还是2003年才取消的,它跟公路局是同等的。云南专门有个马帮局。后来云南不是修高速么,那种市到市的,县到县的马帮就撤掉了。马帮一撤掉,马帮局也撤掉了。实际上到了县,再往下面走还是要靠马帮。
  陈 村:就是走不了,没有机械化的工具来给你驮东西。
  阿 城:马帮呢挺有意思的。我以前写过那个峡谷,写首领,当地叫马锅头。下去的时候,从昆明他们自己要买些东西,或从县里再买些东西下去,他马帮并不是从昆明一直下到那个寨子的,他是一层一层下去的。最下头呢最有意思,他们常常就买些针。为什么?因为这马帮每天到一站歇下来的时候呢都有情人,有五奶六奶七奶,二奶怎么够?根本不够。沿途的这些情人呢在生活上会很仔细地照料他。走了一天很累,弄点东西吃一吃啊,一般这些女人呢性情特别好,唱唱歌啦,就歇过来。
  陈 村:她可能好几批马帮里都有她情人,那个女的。今天张三情人来了,明天李四来了。
  阿 城:带给她们的都是非常实用的日用品。这个针呢现在城里人绝对不会重视它,但是乡下,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一根针就是高科技啊。怎么会把一根铁丝穿了一个窟窿!有缝布的,缝麻的,各种各样的针。
  陈 村:就带去做礼物去。
  阿 城:那等于现在大家比手机呀什么的,是一个意思。女人那天特别高兴。拿着它让寨子里的人都看看。马上就连锁反应,消息会传上去,谁谁谁给谁谁谁买了一个什么东西,脸上有面子得不得了。
  陈 村:那马帮要驮东西的话,他自己给养也要驮着走。
  阿 城:他要什么给养?他沿途走到哪吃到哪啊。不用买。
  陈 村:他往里面背什么东西进去呢?
  阿 城:就是日用品,你比如盐。云南是缺盐的一个地方。盐驮下去,其实就是驮到供销社么。那个盐其实是云南开远还有四川自贡的井盐。井盐国家规定呢必须往里面放碘。其实碘是会挥发的。太久以后碘就没有了。
  陈 村:防大脖子病。
  阿 城:云南山里头有很多大脖子病。盐过期了,但没有人能鉴定这个碘是不是挥发了。都是熬成的那个盐,锅底的样子,半圆形的。运到那个供销社,小卖部什么的,买的时候得拿一个开山锤打开,石头一样的。
  陈 村:这个是必需品,再穷再苦这个是少不了的。
  阿 城:因为不吃盐过不了日子啊,最近不是有说人是在水里进化的么。
  陈 村:有这说法。
  阿 城:所以缺盐是不行的。进化成陆上的人,没毛了,还要盐。这个盐呢马帮运下去是允许有一个损失的。十斤一两运到下面还是十斤一两是不可能的。可能是九斤半。这里面抠出来的盐你就可以给人家。这是免费的盐,带着感情的盐。那比方说掰一块给你最重要的情人,那不得了。都有损耗。但是马和牛对盐特别敏感。
  陈 村:它喜欢舔?
  阿 城:不是。重。石头嘛,所以它就特别喜欢过河。
  陈 村:过河,那完蛋了!
  阿 城:它知道这个物理道理。过趟河就轻松了。所以过河的时候要看住牲口,过河盐就化掉了。最精的就是驴。所以马帮事先训练这牲口的时候,先给它驮那些烂棉絮什么的,过河了,你要以为是盐故意停下来让盐化掉,那好,出水就重,压死你。这样牲口就不太敢往水深的地方走。特别淘气的牲口,你得治它一次。它就老觉得自己是驮着棉花呢,不敢肇事,自己倒霉啊!
  陈 村:他们这样走路这样走过去要走多少天呢?
  阿 城:乡下干活有一个概念,就是干活这事儿不要急。知青刚下去的时候先都努力干。农民都是慢慢干的,四季嘛。马帮也是慢慢走。一天翻一个山,因为都是盘山道嘛,峡谷啊,一天有一个山差不多了。翻过来就歇了,太阳还挺高的,歇了。尤其山区,太阳落下去跟我们的概念不一样。平原真是落在地平线,山区只要山挡住了就是下山了。
  陈 村:这都黑了,最高的山头上还亮着。
  阿 城:其实离地平线还远着呢。毛泽东那时候站在山头上看残阳如血。在山沟里根本看不到残阳。
  陈 村:走一圈再慢慢走回来,成本也很高。
  阿 城:不,回来还驮东西,当地的土产什么的。拉到上面的什么……
  陈 村:供销合作社这种。一层一层的。
  阿 城:对,我们说的那些药材啦,麝香啦,往上拉。
  陈 村:这样走走很长见识。
  阿 城:枯燥啊。路程上景别变化不大,碰到人是最高兴的。现在说城里人那么多忧郁症,为什么云南这深山里没有忧郁症?唱歌呀。他妈这汉族没有歌了。大家都喜欢KTV里唱唱别人的歌。寨子里,知青有忧郁症,生活没变化,思念家啦。 但当地老百姓没有忧郁症,他们有歌,就是唱歌。山跟山的距离你看着那么近,常常是看到对面山上有一个人,你想跟他走到一块儿,要走一天才有可能。山歌利于聊天。唱山歌就是聊天。很简单,就是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唱起来,容易传远。你要是喊,你到哪里去啊,就很难。只要有个人影马上就唱起来了,唱是最方便啊。
  陈 村:这倒是好办法,所以叫山歌,叫山歌有道理,山里人特别容易唱歌。
  阿 城:山里是最容易唱的,因为传声容易。现在北京上海那么多楼,其实你要是唱,不用打手机,对面的人马上就能听见。
  陈 村:我以前和写剧本的那个张献,住浦东的时候就是,我那个门呢就对着他的窗,我叫他的时候当然不是唱歌,就是喊他:张献!他头就伸出来了。
  阿 城:再远点,喊就太费力气了。而且一个完整的意思,喊就相当费力,但是你把它装进一个腔里头去,唱,就听清楚了。
  陈 村:这些都是男的。马帮没女人的。
  阿 城:没女人。你看到有个人影就唱,一唱发现是个女的。大姐你到哪里去?她就唱回来。
  陈 村:比如到远一点的,我到过不大有人的地方,比方说青海什么的,路上碰到人,说话搭讪,聊个天什么的,一点不冒犯的。不像城里……
  阿 城:对。所以城市和乡村的区别,就是城市里人和人是陌生的。乡下,有什么事情,马上全村都知道,你碰到不认识的人,马上就变成认识的人。
  陈 村:有个人你认识的吧,肖矛。她跟我说到云南的寨子里。上人家竹楼,那小姑娘跟她说了一句话:“亲戚来了!”城里人容易感动嘛,她听了很感动。我们城里人不会这样表达,看到不过是个客人来了。
  阿 城:云南还有一个,你要是有酒的话,那就更好了!
  陈 村:对,所有偏僻的地方,少数民族的地方都是喜欢酒。
  阿 城:随身带着酒,往楼上一摆,什么话都没有,人都不见了,去弄吃的去了。匡匡匡匡。不但是亲戚,亲戚还带酒啦!
  陈 村:到后来回北京了么,你回到北京就画画什么的是吧。和一群人又搞“星星画展”。
  阿 城:“星星画展”那个时候还稍微有点不适应,对城市还没恢复感觉。我回来的时候长途车进昆明,看到一个警察。很多年没看到警察了。警察是城市的标志啊,我咚地就站起来了。后来回到北京,只要有警察我就会比较久地看他。人家说你对警察怎么那么感兴趣啊,太土了!城里是以骂警察为乐的。
  陈 村:城里人是避不开警察。在乡下的时候你画画写字吗?
  阿城:对。
  陈 村:那么写的那些东西哪里去了呢?
  阿 城:写的跟《遍地风流》差不多的,其实是用烟包纸写,写到底就完了。很多人就是写日记。乡下叫赶街,碰到了,问有什么东西,写了半个月日记,您瞧瞧。其实就是思想记录。
  陈 村:文化生活。
  阿 城:所以那个时期是没有出版的,他写作呢是为知道的人。有一个很大的区别,现在是为不知道的人写。
  陈 村:以前的感觉比较好。我为某一个人或某几个人写作。我写的时候就想着他们,我愿意他们看到我写的什么东西。今天写的是没有目的的,有时候是虚空的,你在那里写也不知道写给谁。
  阿 城:其实后来到美国,我发现美国有社区艺术家,社区诗人在美国非常普遍。金斯堡是面对全世界的。我就觉得,这很像我以前在云南那个时期。社区诗人的诗,你可能看不太懂。他知道他的读者是谁。所以这种社区诗作呢,你看的时候常常会看不太懂。
  陈 村:对,他们可能都懂。
  阿 城:他们都懂,都有默契。所以他们有那种驻校艺术家。好像上海有姓张的兄弟俩,都是拉提琴的,他们在美国又找了两人组成四重奏乐团,做过很长时间的驻校艺术家,一驻就是一二年。就是为了学校演奏。
  陈 村:我曾经到香港去当过几天所谓的驻校作家。它也是轮流请一些人来,跟学生做一些交流,它的交流也不是开讲座一样,开完就算了,它持续一段时间。
  阿 城:咱们大学里没有驻校艺术家吧?
  陈 村:好像没有。那个时候的艺术,当年知青们年轻的时候在那里写。当时是比较封闭的,我们看到的事情比较少,但是说话的欲望强。
  阿 城:阅读的欲望,说话的欲望,表达的欲望很强。就是年轻。
  陈 村:写信也是,现在能够记起来的就是,写信也是,而且没有琐事。我有一次说起来,给朋友写的一些信,他就找出来给我看。就没有说今天翻了什么衣服吃了什么饭,那些我们说很俗气的事情都没有。讨论我们说那些很傻的比较抽象的事。
  阿 城:云南有日常,当然这个日常跟现在的也不一样,就是谁谁谁把谁谁谁给搞了,很具体地写这个。
  陈 村:这是小说啊,小说的雏形。
  阿 城:很具体就是写这些事。我有一个北京知青朋友,他的日记写得非常好。
  陈 村:就是当年的博客。
  阿 城:他有一个本子,他这个本子现在要是找得到的话,把这个日记出版,绝对好。
  陈 村:他记述了什么呢?什么奇人奇事呢?
  阿 城:不,就是日常的事。那时候不是下来些聋子,指导员什么的把谁强奸了。今天大家确定这件事他做成了。种种种种表现,分析啊。
  陈 村:这就是思维的营养啊。一个思维如果什么没有就坏掉了,农民脑子木,他没什么可多想。那么这小说也蛮好,我蛮喜欢以前那个小说,像《十日谈》,像中国的《三言两拍》一样的,一些笔记小说就是这样,有个好玩事。
  阿 城:这好比现在我们看《十日谈》,比如佛罗伦萨,或者西耶那的事情。我们现在没感觉,人的活动半径自从有了飞机之后,可以上千里上万里。古人不是,古人的活动半径就是几十里。因此几十里以外的事情就有诱惑力。所以呢,你就说《三言两拍》,一个是时间跨度,它是宋朝的事情,没办法退回到宋朝了,还有一个杭州府的事情,那是一辈子也去不了的地方。这就绝对有诱惑力。这对我们现在没有吸引力,杭州坐特快两小时就到了。但以前不是,一生没有去过县城,县城里所有的事情都会被传诵五六年之久。
  陈 村:那么这些人就变成有趣的人,比如说马帮啊沈从文笔下的那些水手们的。他们可以把消息带过来。阿Q去了一次外面,回来后板凳和条凳。
  阿 城:他们的活动半径不是别人可以达到的,他们超出了一般人的活动半径。回来以后,他们就如同先知一样。
  陈 村:当年我们没有所谓改革开放的时候,好多人从国外回来,告诉你美国……
  阿 城:国际级的先知。
  陈 村:拍了很多照片。我记得王小鹰她丈夫回来,我们到他家去,把美国幻灯片放出来,给你解说。这就比人家高级么,夸嚓一张,就这样放出来。确实很好,因为你根本是没见过,或者你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阿 城:马帮还承担先知:让寨子里知道县城里来了个女老师,很漂亮!
  陈 村:也好啊,令人向往。像书里的那些美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说到苏小小啊,心里一阵暖 意。当地的老百姓有没有书呢,除了老百姓都有的皇历。
  阿 城:云南是比较特殊的,因为云南除了县这一级,跟汉文化没有关系。真的是化外之地。在历史上,在战国的时候跟中原有联系,在生活上还是他们自己。比如在季节上,概念不一样。我从小长在北方,所以对节气很重视。节气和黄河流域有关,脱离黄河流域节气就不准了。我们刚去的时候还查查谷雨什么的。在那里根本没有,就是旱季雨季,两季。
  陈 村:在我们这儿老百姓喜欢看的书,《三言两拍》,《红楼梦》,《金瓶梅》,有没有,也不看那知识份子也不看?
  阿 城:没有,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一套东西。比如藏族的《格萨尔王》。
  陈 村:经典了。我们讲起来所谓文化,大多数是阅读得到的。看书也好看画册也好。阅读占了大的比重。有些地方是看戏来的,传说来的,或者听讲故事说书。
  阿 城:那是中原。到那呢就是说和听。没有文字。
  陈 村:就不需要文字。
  阿 城:也没有文字,没有书写的工具。所以呢,比如说口传,我们会怀疑,会不会记不清楚。不会的。晚上,英国人还有这个习惯,靠近个壁炉,读诗读小说。托尔斯泰也读。一定要出声音,为什么呢?就是人在篝火前特别容易进入催眠,催眠时记忆力特别强。一个小孩子,从小一直到他能够讲故事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忘掉了。错了他自己就别扭。《格萨尔王》的东西那么长,一个汉人说,要背多少年啊。他们不是,就是日常听到的。
  陈 村:当时还传说你在那边还讲过《安娜・卡列尼娜》。
  阿 城:因为咱们不会当地的东西么。
  陈 村:话说卡列宁。如果你给乡民们讲《安娜・卡列尼娜》,他们会不会要听呢?
  阿 城:你不是自找麻烦么。要看对象。也就是知青听,他们不要听。
  陈 村:他们搞不懂那种文化,里面有很多关系。
  阿 城:比如“性”的关系。在那里“性”道德不一样,你讲完了,他不明白,问为什么啊?
  陈 村:按理,性,在那个地方,他们也有个框架的吧。他们也有夫妻有孩子,他要维持家庭组织的稳固,他必须要有点规范吧。没有规范不就不对头了吗?
  阿 城:这个规范和咱们的规范不一样。中原的道德比较严苛。人发明出一个东西,人就会被那个东西异化掉,发明出一个道德来,人就会被这个道德异化掉。异化的结果常常就是压抑。越压抑的时候他欲望就越强,道德就更压制,恶性循环。在那边,云南山寨里呢,没有这个讲究,只是不能影响劳作生产。
  陈 村:生产力第一。
  阿 城:生产力第一。我们现在一些白领,工作繁忙,以后变成无性人。那边呢其实也是,也会因为劳动过分,也有无性状态。他们有个“开门节”,4月中旬,寨子里就竖两个木头,一个棍,一个洞,就开始群交了。为什么?就是因为当地这个时间没有活儿。
  陈 村:有精力干这个活。
  阿 城:要赶快趁这个时候。性交的频率很高。过了这个时候呢采集,狩猎,劳动是非常……
  陈 村:可能跟孩子出生什么时候也有关,什么时候生出来比较好。
  阿 城:主要是那个时间没有活,旱季到头,马上雨季要开始了。雨季是很难过的一个时期,干不成什么。越战时美军也没辙,只能发动旱季攻势。
  陈 村:这也好,因为人类没有发情期么,用文化来补充,大家这时候发发情。
  阿 城:你要知道,虽然每个人都有随时发情的功能,但是真正你随时可以发情而且有性行为的话,表示你是富有的人。
  陈 村:随时准备着好的体能,状态。
  阿 城:基本不劳作,或者劳作比较轻。
  陈 村:像西门庆这种。
  阿 城:西门庆你讲给老百姓,会说这人多少钱啊,这人不得了。
  陈 村:这是有成本的事情。
  阿 城:读书人有的时候不计成本。他们有成本。当年云大的校长李广田,他做《阿诗玛》,用撒尼族的民间的东西改编成的。其实《阿诗玛》的原始状态是我说的那个状态。开门节不是一个感情的狂欢,是肉体的狂欢,有验证你生殖能力的实用性。大家都睡公房,然后“开门节”结束了,再发现哪个女的肚子大了,才会有人来娶你。不一定是当初下种的男人来娶你,但一定是有经济能力的人来娶你,因为你有生殖能力。《阿诗玛》里的阿黑哥是下种的人,地主是有能力娶她的人,在阶级斗争概念里面,下种的人是贫农,来娶的是地主。把它……
  陈 村:地主他不能乱下种?
  阿 城:也下种,最后他也要翻回去看谁怀上了。其实不必到地主的地步,父母家有一定的能力,对方同意了,就把她娶回家了。
  陈 村:她可能也没有这观念,我爱死这小伙子,跟他一生一世在一起。可能睡过了也就睡了,无所谓。
  阿 城:按汉族的说法,那是别人的种啊。我凭什么要养别人的孩子?
  陈 村:就是开门节的时候,你和谁睡觉是没有忌讳的?只要两个人同意了?
  阿 城:是没有结婚的,未婚者,好比有个女人二十多要三十了,其实没有生育能力,只要她没有结婚过没有生育过她就可以去。下限是没有的,开门节一过,你看那几岁的小女娃,两腿的血啊。
  陈 村:她发育成熟了吗?
  阿 城:没有下限啊。
  陈 村:是她自己要去呢,还是别人诱惑她去干吗的。
  阿 城:没有,那个是个热闹的事啊。
  陈 村:哦,躬逢其盛。
  阿 城:有酒喝,有吃的呀。一群人很开心的。
  陈 村:这个验证我想是有道理的。你现在一夫一妻制,老婆结婚老不生孩子,你不对我不对,去医院里查。那么今天一个女人和那么多人做过了,你还是不对,那肯定是你,不容易蒙混过去,不可能那么多人不对。那么已婚的不可以去?
  阿 城:已婚的不可以。当然如果说丈夫或妻子死掉了,又可以去。
  陈 村:是保持单身状态的人。
  阿 城:在游牧民族里头,藏族撒拉族什么的,有兄弟婚,就是父亲死了,长子有责任把后母娶了,兄死了,弟有责任把嫂子娶了。为什么?就是为了羊群不分开。牲口很有意思,它小到一定数目的时候,生殖力就下去了。你必须维持一个相当的数目。嫂子要走的话,带走五十只羊,你不是少了五十只羊,是生殖力下去了。以前叫《突厥法》,唐朝其实实行的就是《突厥法》,李世民把他弟弟李元吉干掉之后,弟弟的老婆他拿来,还给他生了个孩子。他不觉得有什么,魏征就觉得李世民实在他妈太野蛮了,是畜生。
  陈 村:但动物中就有这样的,动物无所谓。谁当猴王啊,下面母猴子就天然地跟着猴王去的,哪里有什么我为你守节啊死给你看什么的。
  阿 城:我们那时候在队上的小猪,是孙子这一辈的,追着操姥姥。我们就说还真是操它姥姥。(笑)小猪那么小,跟着姥姥跑,趴在上头。
  陈 村:现在有种说法,哺乳动物,尤其大型动物牛啊马呀,它们天然有禁止乱伦的什么东西,我说有那么神秘吗?
  阿 城:有的有有的没有,它们主要是用分群来 避免。比如说一个年轻力壮的雄猴,没有做到猴王,于是会联络一些母猴,再联络几个公猴,咱们哥儿几个别在这儿了,哗嚓跑掉。种群分离,可以避免血源乱伦。
  陈 村:他们说有的就是知道谁是自己孩子,我说母的可能知道,这匹小马是母马生的,可能永远认识这匹小马,公的怎么认识呢。我们人还靠DNA以后才知道。
  阿 城:这其实都是猜的。牲口乱伦是非常普遍的。刚才说的猪就是啊,狗也是啊。你知道动物,像狗一年等于人七年。它一年之后就是个年轻英俊的帅狗了,生它的母狗会跟它做。猴王,霸占所有的性资源。假如它母亲没有被另外的公猴分群带走的话,那就还是它的妃子。云南最恨猴,猴老破坏,玉米结棒它就来了,恨它。但你会有机会看到猴子的生态,人的很多东西,如果你看到猴子的社会生活的话,你就会原谅。比如说谄媚,是动物性,不是人格性。人格是道德的评价。
  陈 村:对,比如说母的要通过谄媚来获得食物。
  阿 城:不是。阶级。猴王在那儿,不是猴王的猴子见到它,都争相谄媚。如果猴王抚了你的头,那个高兴啊,他会左顾右盼,“猴王摸我了呀”!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所以说谄媚这个东西,在我们来说是人格低下,在动物不是,是为了获取资源。
  陈 村:他们研究人员讲那个性交易。说母兽通过出卖自己的性来获得食物,这是很天然的,就像本能一样的。
  阿 城:对。猴王看着还很厉害的时候,咱们人看着还行,很厉害的样子,其他猴子会看出它有点不行了,例如崴了一下,就开始造反了。所以当官的最好别摔跤。造反非常有意思,永远是一只雄猴造反,开始挑战,其他猴子不管。那种傲慢,猴王呢,先是看在心里了,在心里掂量,惩罚不惩罚它的初次傲慢。如果猴王它觉得自己相当强的话,一定把手臂抡过去,打得挑战的猴子七滚八滚的。但如果猴王觉得自己不是很有把握,要节省体力,就假装没看见。但是到一个数量级的时候再不管,旁观者也有点蠢蠢欲动了,不行,心理也算得非常准,开始惩罚!开始撕扯了。猴王赢了的话,所有的猴子都要表态,要站队,纷纷到猴王那去谄媚。就说我们还是忠于你的,他这人太不像话了。猴王这个时候就非常得意。那时候没有相机啊,给围观的猴子们照个相,都是人类的表情啊!但是一旦年轻的公猴把老猴王打败的时候,你知道,这时候,所有的公猴都上去打太平拳,而且一定要把老猴王弄到水里去。我想,猴子可能是有形象感和审美的。为什么呢?猴子一落到水里头,啊呀,好难看!猴王从水里一探出头,头上的毛变成中分,真是觉得它没有落败了。不许它上岸,所有的公猴子踹它。一到岸边,再把它踹回去。一直到老猴王的眼睛里,哀求,唉。这跟人他妈是一样。现在说见死不救啊,那猴子绝对是见死不救。
  陈 村:它自己也已经认了。
  阿 城:认从了。完了老猴子开始上岸,上岸以后,先看什么?看它的妃子们。
  陈 村:妃子肯定拥戴新的去了。
  阿 城:是,那时候是最惨的时候。因为你体力上不行,生殖上就没有权利了。
  陈 村:你的骄傲,你的光荣与梦想全都没了。
  阿 城:那种老猴子真惨。动物是没有咱们人类的那套掩饰,所以惨是真的惨。
  陈 村:没有就没有了。猴子不是有论资排辈有阶级层次。那个失败的猴王在猴群里混的话,排在什么地方?
  阿 城:残羹剩饭啊。从此这个猴群里的猴子眼里就根本就没有你。
  陈 村:是啊。
  阿 城:猴群发现队里的苞谷熟了,呼啸而来的时候,老猴王在后头啊,掉队的一定会被敌害吃掉,不久它就消失了,猴群也不会有纪念文章啊,这个人就是没有了。
  陈 村:而且它从气势上,它下来以后就判若两猴了。坐在台上那种雄赳赳的神气,傲视一切的眼光,一到被别人打到落水狗的时候。
  阿 城:而且体质迅速下降。一个是精神垮了,还有一个它得不到那么多食物资源了。但是猴子还有一个东西,就是猴王它虽然占有性的资源,食物资源,但是它密切观察的一件事是什么事呢?就是最弱的猴子,有任何一个猴子欺负它,猴王就一巴掌打开。这个猴王虽然一层一层剥削每个阶层的猴子,但是它对于最弱的呢它是保护的。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就是我们的一个根本的责任是要保护最穷的人、最没有资源的人、弱势群体。
  陈 村:就是最容易死掉的最容易消失的那部分。
  阿 城:对,政府的第一职能。你们谁要欺负最穷的人,我的处罚是最严厉的。我们人类的很多社会制度实际上是从社会性动物来的。
  {陈村注:之后,还谈了物,后旅游时代等,因篇幅原因,从略。}
  
  2006年10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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