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儿的拳头:拳头儿

  多余儿是作为搭头儿随娘嫁到刘老黑家的。   媒人给多余儿的娘提刘老黑这门亲事的时候,没有说带多余儿。按这里庄乡的俗理说,男丁是不轻易让女人带走的,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条根,一条血脉的延续。然而多余儿如他的名字一样,在那个人丁兴旺的赵家却是多余。赵家三龙一凤,除多余儿的生父因病有多余一儿,其余则都是龙凤呈祥。多余儿的生父因病早逝,按庄乡婚配命相说是多余儿的娘命硬,克夫。自然,不缺孙男对女的赵家自多余儿生父死了后,便像�脸面上用过的狗皮膏药一样,腻腻歪歪向下�。多余的娘原本想给自己的死鬼冤家养大这条根,可赵家人的行为,她在赵家是待不下了,便让媒人寻了人家。
  说这门亲事的时候,多余儿娘没有说带多余儿,她想,赵家的根,赵家也不会让她带走。可结婚的那天,迎亲的马车要走时,赵家老爷子却把多余儿抱上了马车。赵家把多余儿抱上马车,据后来乡人说主要的原因是,多余儿的长相不受人待敬。也是,曾经多次,多余儿娘抱着多余儿串门,多余儿的长相能把人家的小孩吓哭。邻里说,赵家兄弟该收养,可赵家兄弟谁也不想收养,是怕怕养了白养,这种长相长大了,怕是没有哪家的姑娘嫁给他,不给说一房媳妇,又觉得对不起死去的一奶同胞。老头老太,自然不缺这个堵心的孙子,找个人老没有抚养能力的理由,就让老大将其抱到刘老黑接媳妇的红马车上。
  那一刻,有些弱势的刘老黑这个老光棍正为娶到小自己十岁的媳妇美呢,看到长得猪脸似的多余儿,以为娶这媳妇,好心的人家还送一头小白猪。当多余儿扎到娘的怀里喊娘时,刘老黑凑近仔细瞧了一眼,一直笑着的刘老黑的脸骤然变了,暗自问自己,这哪是孩子呀?分明是个小天蓬元帅。他犹豫着问:“这是你的儿子?”
  多余儿娘难为情地点头。
  刘老黑低下头,等着,想,兴许赵家让孩子再在娘的怀里待一会,毕竟是一场离别。
  一袋烟的时间过去了,又一袋烟的时间过去了。眼看日头快压山了,家里那边还等开席呢。
  刘老黑用胳膊肘捅下身边的媒人,媒人知道刘老黑的用意,便下了车,边安慰多余儿娘,边从多余儿的娘怀里拽多余儿。多余儿的娘早是大泪小泪往下落了。媒人将孩子从多余儿娘怀里抽出,多余儿蹬踏着哭闹,但媒人还是硬硬将孩子抱在怀里,送到站在大门口看热闹似的老太太怀里。
  老太太抱着,好像怀里抱着个易碎的玻璃器皿,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着急的老太太便喊老头。老头也是很难为情,便将孩子交给刚才往车上抱孩子的赵家老大。老大接过,打趣着说:“刘家老弟,进门就有叫爸爸的,多划算,给,弟妹。”
  一直哭叫的多余儿回到娘的怀里,不哭了,只是抽泣。可多余儿娘的眼泪,却如泉涌般汩汩流淌。
  刘老黑也是一副不满意又难为情的样子。虎着脸望着媒人。媒人看出刘老黑的心思,便又上前,去抱多余儿娘怀里的多余儿。这次媒人便不客气,将孩子掼于地,便吓赶车的把式上路。
  被掼于地的多余儿握着小拳头,背对背频率极高地对击着,多余的嘴巴里此刻发出的也不是那种孩子哭叫,而是若成年人发狠时‘啊啊’大叫。
  多余儿娘霍地从马车上站起,跳下来,蹒跚地跑向多余儿,扑倒在孩子身上,自言自语着:“余儿,别怕,妈来了!”两人哭作一团。
  刘老黑媒人红马车又返回来。刘老黑开口:“别管孩子了,爷爷奶奶都这样!赵家的根就应该留在赵家!”
  多余儿娘抱着孩子,泪眼婆娑地看着多余儿,又看着刘老黑。她狠不下心来。她哀戚地哭泣着,好半晌才说:“刘老黑,我求你了,让我带上这可怜的孩子吧!”
  刘老黑绷着脸不做应声。
  多余儿娘便低头看着抽泣连连的多余儿,不知又过了多久,多余娘说:“这亲事,这样吧,如果你不要我儿子多余儿,就算了吧!”
  媒人听了多余儿娘的话,眼珠一转,赶忙将刘老黑拉到一边,很小声地叽咕了半晌,最终由媒人将孩子抱上车,媒人边往车上放孩子,边自语:“这就是个搭头儿!”
  多余儿娘嫁到刘老黑家的当年,便给刘老黑生了个白胖小子。白色的遗传基因来自多余儿的娘。刘老黑自然是天天笑容挂眉梢,孩子还不会说话,就整天的对孩子说没完没了的废话。刘老黑怕多余儿在炕上耍,踩到孩子,几乎整天不让多余儿上炕。为此多余儿娘也和刘老黑吵过,刘老黑提到多余儿,多余儿娘就气短,到最后,委曲求全的是多余儿娘,更主要的另一个原因,吵几次,多余娘都发现多余儿的情绪反常,眼里充满恐惧惊悚。多余儿娘问多余儿怎么了。多余儿只有摇头。多余儿娘便长了心眼,说给多余儿捉虱子,脱多余的衣服。每次都找到青紫色印记。多余娘便把多余儿搂在怀里,吧嗒吧嗒掉眼泪。她问多余怎么回事,多余儿不敢看娘,低头说是自己不小心跌的。多余儿娘曾下过几次狠心,想离开刘老黑,一看到襁褓中的小儿子,她又摇头了,她只能哀戚地自语咱惹不起,躲得起。她改变了自己曾经的想法,依了刘老黑,多余儿便只让他在地上耍,只是偶尔刘老黑不在家时,才偷着把多余儿抱到炕上。她想让多余儿到外边玩,但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多么的丑陋,怕别人笑话他,几乎不让他到家外面耍,多余儿因此更多的时候是在屋子里的地上耍,没有玩具,便坐在小板凳上,用拳头做敲鼓状,敲打放在他前面的另一个小板凳面。多余的娘哄着怀里的逗着地上的,一首首古老的儿歌从多余儿娘嘴巴里唱出――小小子,坐门碓,哭着闹着要媳妇……
  多余儿到了可以打猪草采野菜拾柴火的年龄,多余儿便被刘老黑整日的驱赶出家门去做这些。多余儿尽管家庭环境恶劣,也没有和他玩耍的伙伴,但出了家门的多余儿,若飞向天空的小鸟,自由自在,玩性极大,采野菜的笼筐打猪草的镰刀拾柴火的绳索都会忘到爪哇国去。太阳下山,两手空空回家。恭候在门口的刘老黑,便是拳脚相向。多余娘心疼多余儿,开始,还要死要活的和刘老黑打仗。刘老黑的亲儿子便被吓得哇哇大哭,刘老黑心疼儿子,便不再吵,丢下多余儿,猴急地抱起亲儿子,嘴里儿子长儿子短,真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那一刻,家里的一切,包括马蹄钟表收音机眼镜这些易碎易坏品,都拿给儿子玩,就差摘星星抱月亮了。多余儿喜欢马蹄表报时的叮铃声,时常趴在柜上等待,一旦被刘老黑看到,就像抓小鸡样抓走。偷着打开收音机听,便被揪着耳朵,拖到一边。好奇地把眼镜架在鼻梁骨上,被瞧见,暴揍一顿,打出鼻血。多余娘为这和刘老黑也吵了。她真的很心疼多余儿,在那次,在行完房事后和刘老黑推心置腹,说孩子是该管,小树不修理不成材,但希望不要再动手打孩子了,本来长相就有困难,万一失手成了残废,这家负担更重了。刘老黑那次以后真的不打了,采取的方法是拉到后院的桑葚树下罚站。
  第一次罚站多余儿觉得很好玩,犯了错误后,居然没有挨打,他很高兴。高兴之余便和先前生气一样用拳头击打小碗口粗的桑树杆,居然,将手背打出血来,浑然不知,还觉得心情快乐无比。多余儿也就是从这一次体验到一种让他兴奋的疼并快乐的感觉。多余儿爱上了错误,也爱上了罚站,于是,每天做事时,总授之刘老黑以柄,刘老黑把他拖死狗一样拖到桑树下,还用力耸一下,喘着粗气离开。多余儿便痛快地击打那棵不知痛不言语的桑树。最起初多余的手总是击出鲜血来才痛快,许多时候多余儿一边舔着鲜血一边快乐地笑。后来日复一日的过去,多余的手便怎么打也不再�血。那棵桑树杆也被多余从下到上击出一列手窝。
  多余的弟弟上了小学,又开始念中学。因为多余儿的长相,多余儿上学很晚,只读了四年小学。村小一并校,用句刘老黑的话――别把磕碜丢到外边去。多余儿的娘也知道自己儿子的顽劣,不上也无所谓,随了刘老黑的意。其实多余的智力记忆力并不差,他也很想读书,为什么在学校的成绩是倒数第一呢?原因是上学校的第一天他被同学们叫了他不想听的猪八戒。一直自己独来独往的他,在这么多的小同学的面前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的长相,酷似猪八戒,他从电影里看过。当同学们取笑他的时候,他跑回家,在厅堂搬来他的两个小板凳气愤地用拳头捶击。娘知道多余儿的内心,于是找来冬天才戴的大口罩,哄多余儿戴上。从没戴过口罩的多余儿,觉得好玩,也出于自己与众不同,显摆似的,在娘的哄骗下去了学校。但在学校里,多余儿在课堂上很少抬头看黑板,也不看同学,只听老师讲课的声音,心里默记。语文课本里老师领大家诵读的和同学们读的他都能记下来。老师让他背诵课文,只要学过的,能一字不�的背下,让他读课本里的生字,他一字也读不下来。算术老师说出几加几,他脱口而出。就是写作业的时候,算术本上全是死刑。每每考试,除语文背诵能得二十分,算术几乎是一个大鸭蛋。于是同学们又多了一个取笑他的厘头。放学独自形影相吊踽踽而行。身后还是猪八戒大笨蛋……那一刻,他贼似的朝家里跑找到那两个小板凳,使劲击打。
[ 2 ]   在小学四年级下学期的最后一次测验,多余儿又得了两个大鸭蛋,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不再出背诵课文题目了。他流泪了,眼泪把大口罩都洇湿了。放学回家自己哭了一路。在身后,突然有人喊:一二。一首多余儿曾经听过的儿歌,自己也想和着唱,可没有资本的儿歌唱起:老师给我零分,同学给了我二分,到家挨了俩巴掌,撅着小嘴变成个小鸭子。有人起哄:不对,不对,应该是,变成了猪八戒。多余儿停下了,他知道那是谁说的这句话,他转身,扔掉书包,疯狗似的冲向那个起哄的男孩,撞倒他,顺势骑在那男孩的身上,挥拳,给人脸上捣蒜似的打个皮开肉绽。所有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当路过的大人费了好大力气给分开,站到一边的多余儿还自己舞着沾满鲜血的双拳自己击打自己,样子只有打死人家才解恨。
  多余儿失学了,娘喂的两头大肥猪也给人赶过去,还把鸡屁股银行关门了。十四岁的多余儿又回到从前,整日的打猪草采野菜拾柴火,下田干成人的活计。多余儿所有的幸福就是晚上犯错,去桑树下罚站,去拳击桑树干。一年,两年,那列手窝在向上标尺刻度似的长。而且愈高愈深,最顶部的,进去了半个拳头。
  多余儿的个头比刘老黑过一头了,本来刘老黑就半截铁塔似的,这多余儿,就像整座铁塔。多余儿除了丑陋没有变化,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超常人的变化。别人家盖房子上坨梁四个人抬一头,他一人抬一头,那四个人腰都塌了,可他却如扛扫把。村里老张家的�牛惊了,拉着胶皮大车满街筒子乱窜,倒了墙碎了门,折了树,看样子只有�牛自己停下来才算完事。是多余儿听到人们的惊呼,冲出家门,迎头抱住牛头,硬是把个�牛摔倒了。当人们夸赞多余儿时,刘老黑虽然脸上笑容满面,但心里知道自己该小心多余儿了,自己再发飙,一旦多余儿动手,自己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多余儿仍在故意犯错误,但是刘老黑却和颜悦色说出,抑或不再说。多余儿自己却说,我犯错误了,我去罚站。刘老黑自那种担忧的念头产生,便在多余儿说自己去罚站,每次都讨好般说,你大了,知错就行了,但多余儿还是要到桑树下罚站,用拳头击打桑树干。刘老黑为此偷着跟去,隔着门缝窥望,当刘老黑发现多余儿的并没有迁怒于自己,击打桑树干,似乎是幸福快乐的情绪时,窃笑,傻小子就是傻小子,和一棵不会说话的树较劲,还如此傻呵呵的笑容满面,什么东西,就是头驴。如此下来,活该自己省个一万两万的,留给亲儿子说媳妇也不错。将来让他给小儿子拉帮套也不错。那一刻刘老黑心放肚子,回转身哼着皮影调进到里屋,抄起柜上的酒瓶就喝一口。
  那一年,也就是多余儿的拳头将桑树干击出两个拳头深的手窝,那棵桑树没发芽的春天,多余儿随村里的劳务输出队伍进了城里。也是这一年,多余儿靠自己的拳头,讨回了劳务输出队二十几人的三十多万工资。据说,他是吼着:给你干活,你就得给我工资,一拳打倒扑上来的一条藏獒,两拳打倒四个保镖,三拳打烂轿车门,逼那个黑心老板到银行取钱。也正是这次外出赚回的两万块钱,给刘老黑做了摘除心脏良性瘤的大手术。
  多余儿会硬功,十里八村的人们都知道。一次在庙会上砸了一家民间杂技团的场子,不知怎么又和那个民间杂技团走了,谁也不知道他浪迹何方,只知道月月给刘老黑和他娘寄钱。
  许多年后,在那长着棵大槐树的村口,踯躅的是刘老黑和多余儿娘佝偻的身影。晚霞烧起,那一幕真像一窗皮影戏在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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