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目光经常会对视 [不忍对视的目光]

  父亲患糖尿病已十年有余。十几年来,我们全家老少细心照顾,耐心伺候。无奈,病魔犹如一条阴险的毒虫,毫无怜惜之情,毫无慈善之心,无时无刻地在侵袭着他的肌体。母亲的关爱,儿女们的孝敬,各种药物的治疗,总难抵挡疾病的力量,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攻击,挣扎在痛苦之中。他的坚强意志和顽强的抗争,也丝毫没有撼动那个恶魔,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病情渐渐加重,并发症交替出现。肺结核刚好些,脑梗塞又来了,接着是老年抑郁症和焦虑症同时出现,有时几天几夜不睡,有时几天几夜睡不醒,行为反常怪异,思维语言功能有了障碍。家人明白可恶的“阿尔茨海默”开始加速进攻了。
  当父亲意识到老年痴呆症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努力地锻炼自己的大脑和手指,一切有利于延缓病情的活动他都坚持做,我们也变着花样逗他乐陪他玩,轮番带他散步说话。两个小侄子还教会他玩手掌游戏,有事没事的哄他开心。然而,这种至今原因未明的世界顽症,毫不留情地一点一点地破坏着他的脑组织,吞噬着他的脑细胞。终于,父亲的语言功能完全丧失了。倘若此时父亲的思维功能也同时消失的话,于他于家人都还是幸事。偏偏他的思维还没有完全消失,思想和感情还存在着,只是没有先前那么敏锐丰富。既然心里还明白着,还有愿望和想法,还有未尽事宜想交待,却又不能以完整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是极痛苦的,也是极受煎熬的。他与我们的交流和沟通,平日里的生活琐事,只能靠肢体语言进行。为了弄懂他的一个手势,我们会急出一身汗来,为了问清楚他想吃的饭菜,常常是急得他又抡胳臂又蹬腿。渐渐地我们就学着揣摩他的内心世界,察言观色地与他交流。我们告诉他点头是摇头不,只要我们猜对了你想表达的意思就点点头。尽管如此,他还是摇头的时候多。因为我们不可能全部猜中他的思想,我们之间的交流缓慢而艰难。
  父亲的血脉像一条流动的河,这条河,造就了我们生命中美丽的情感之景。当他不能够以语言和我们交流沟通表达时,他把感情传递的方式变成了抚摸。他拽着母亲的手十几分钟不松开,手心手背手指不停地摸;他拽着儿孙们的手死死不放,顺着手背手腕至胳臂来来回回地边摸边看;他拽着小妹的手使劲地攥,仿佛要把小妹对他的照料都攥在掌心。每次我回家,只要与他的手一接触,他就用力地攥着不松,一遍遍来来回回地摩挲,这样的动作时常持续数分钟,惟恐松开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似的。随着病情的发展,轮椅完全代替了父亲的蹒跚步履,情绪也变得异常脆弱。见到以前的老友好友,他会情不自禁的流眼泪,有时甚至嚎啕大哭。尤其是节假日家人团聚的时候,他的目光游走在每一位亲人之间。我无数次地看见,父亲的眼睛跟随着我们的身影脚步移动,只要我们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都会用眼睛和我们说话。即使是他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的目光也一刻不停地扫视。竹园里的竹子挺拔刚直,一如他的品格和风骨。西南墙角的栀子已由当年的一棵小苗长成茂盛的花树。还有满架的葡萄,盛开的海棠……都是由他亲手栽培侍弄的,可如今他只能以目光去亲近她们了。
  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回去看望他老人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由一月一次到一月两次,再到一周一次。每次不论在家呆的时间长短,我都是竭尽全力照看他,我深知他的生命快到尽头了。为了不留遗憾给自己,白天夜晚我寸步不离,给他洗脚剪指甲,给他翻身揉背,喂饭喂水,精心服侍,我却始终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我读懂了他的眼神,那眼神里饱含着对生命的留恋,对亲人的难以割舍,它让我无法承受,让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终于,他老人家完全瘫痪在床了。肌肉逐渐萎缩,关节逐渐僵直,气息逐渐急促微弱,已经没有握住我们手的力气了。但他的耳朵功能却始终没有退化,家中的任何动静都听得清楚,也听得仔细。听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脚步声,听家人叙谈孙辈的学习和工作情况,然后缓慢转动着眼球,寻找着家中的每一位亲人。
  父亲在最后的几天里,仅靠着脖颈的转动,表达着他对生命亲情的留恋。他的眼睛总在撵着我们的身影走,仿佛我们走到哪也走不出他的期盼和惦念。那双眼睛早没了往日的神采和光芒,但在我看来依然能够穿透一切。父亲将要离我们远去了。弥留之际,我趴在他的耳边细声说:爸,安心地去吧,你血脉汇成的生命溪流,仍将奔流不息。兴许我的话他听得真切,老人家走时,面容是那样地安详,仿佛安静地睡着了。

推荐访问:不忍 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