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睡在老地方] 90年的广元火车站

  他不慌不忙地去火车站接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她了,顶一头月光,每一根发丝都像通了电似的时不时闪烁出蝌蚪一样的火星星。这是十二月的淮北平原,一轮圆月像一盏灯笼高高照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他们管它叫岳镇,而此时此刻,岳镇灰色屋顶和白色水泥电线杆以及像金属片一样的杨树叶、像带子一样飘舞的铁轨,全因这银色的月光,展现出一派圣洁的光芒。
  火车站很小,像邻家小猫那样蜷缩着。远看,有一床暗蓝色天幕被子盖着,微微的喘息中,有温馨的意味。走近了,只见候车室内有三两个旅客,农民兼商人的样子,或走来走去,或昏昏欲睡,充满了廉价烟草的气味。墙上除了广告就是过时的明星照,另外还有一只老挂钟在不起眼的旮旯里锲而不舍地走。他进来时,老挂钟通知他此时是凌晨一点钟了。
  
  她,也许是两点到或者三点到,乘的是327次列车,那就早着呢,他想。
  这次,她又把手机打得滚烫了,说是在南京开会,开完会她就顺道来看他。来看他――这玩笑她开了一百次还是一百二十次?真记不得了,只记得她这样说时电话机悄悄烫了。当然,自从她大老远跑来把一件毛衣交给他,时间就凝固在那一刻了。哗一下,二十年过去了,毛衣缩成一双手套了,她一直不曾实施这个计划。但没想到前两天,她突然把玩笑变成炸弹说,我在南京开会,开完会,一定顺道来看你,再不看你,恐怕就没机会了,哈哈。
  嗯,也许是这样。他赞同她的话。不过,有一点出入大了,因为其实她并不顺道,南京离小镇在地图上是半个碗口的距离,坐火车得七八个小时,她居然说顺道,也许,是个托词。嗯,他笑了。他一笑,月亮也跟着笑,挂出了一盏喜气洋洋的灯笼,把整个平原都照得亮如白昼了。
  
  椅子还是二十年前的椅子,靠墙一溜儿摆放。椅子也不是二十年前的椅子了,二十年前的椅子是木质的,现在换成塑料的了。绿绿的,鲜艳的古怪。时间快得像昨天,那时,他刚刚从部队转业分配到省文联工作,而她那会儿还在部队上。他去新单位上班没几天,正好碰上抽调新农村工作队队员,为了积累写作的素材,他主动要求下去了。但刚到岳镇没几天,她发电报给他,我回湖南探亲,顺便路过,速接。于是,他就像今晚一样,不慌不忙地走到火车站接她了。坐在候车室椅子上等啊等,等久了,等闲了,便研究窗下的水壶去了。
  那会儿,候车室有水壶为人民服务。水壶架在煤炉上,长长的嘴巴哧哧唱着一首意义含混的歌。炉里的火舌不蛮配合,有一下没一下地舔壶底,那水烧了很久都烧不开。他便想,水烧开了她就到了。但这水壶偏偏跟他开玩笑,就是不烧开,结果他很生气地说,你干脆永远别烧开吧。谁知他这么一想,火车吼吼地来了,窗户一阵麻麻的震动,她来了。
  现在,没煤炉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调,耳朵灌满了机器的轰鸣,人坐椅上就如同坐在火车上一样。抬头看,窗户朦朦胧胧,蚯蚓似的水迹比现代派画作还精彩。这一切,诠释了时间的流逝,世事的变迁,只不过,这火车站依旧睡在老地方。
  
  她始终是老样子,纤瘦、大眼、小圆脸,睫毛有点长,下巴有点尖,看人有点傻。一对小辫子跑起来像燕子飞,笑盈盈地站在他跟前,背后有阳光射来,军装洒一层金的时候,人新鲜得如同一只水灵翠绿的青豆荚。
  很多人愿意把女孩比做花,他却认为她像青豆荚。也许是军人对军装深爱有加的原因,这世界就变得奇怪了,她在他心里永远是一种样子了。二十多年来,他试图给她套上各种各样的时髦衣裳,试图给她画上一点皱纹一点口红什么的,但都不成,无论他怎么与时俱进,怎么实事求是,她都是青豆荚。青豆荚的样子,像一列火车永远停靠在他记忆的小站上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哪?细细想来,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其他士兵的包袱皮都是白色的,而他的却是蓝色的。慢慢将蓝色包袱皮打开,发现原来里面珍藏的是一大片蔚蓝色的天空,八十年代的天空、北京盛夏的天空、年轻军人的天空。
  眯起眼睛仰头看,他发现那片蓝色的天空,有一张文学创作班的通知单,飘啊飘的坠落在他所在部队科尔沁草原上了。像一个童话故事,他接到了,然后去北京的兵部了。有的事情当时看起来并不重要,过去之后你才知道它特别重要。有的事情当时看起来特别重要,事后才知道它并不重要。而能够留在北京发展的想法,当时就显得特别重要。最好能调到某兵部报社当编辑,那他就可以留在北京寻求机遇了。至于学习班,有三十几个男兵和七八个女兵,时间有三个月,读几本文学理论方面的书,写几篇反映战士的文章,就可以把这个文学创作班的任务完成了。然后,就可以搞点自由主义浪漫主义以及其他五马六猴的事了。
  时年他二十八岁,营级职务,有一点创作经历和婚姻经历。因为长得老气又姓宋,大家就喊他老宋。后来大家选他当班长,又有人喊他班长大哥。她跑来了也喊,声音像唱歌。他觉得她像孩子,发现她说话喜欢捂嘴巴,怕自己说错话,随时准备拦截的样子。但这孩子偏偏喜欢听人说话,那些以忧国忧民者自居的人一旦高谈阔论起来,她就跑过去认真聆听,细白的脖子像货郎鼓那样摇来摇去,不时一愣一愣,目光里有无限的信任和无比的崇敬。
  他想笑,觉得她蛮好玩。小丫头,他以老前辈口吻叫她。她听见了,唱歌似的哎一声,转过脸愣愣地看他。他又逗她,说她们房间着火了,她一听撒腿往回跑。哈哈!他大笑,畅快中得出一个结论:小丫头是不能随便开玩笑的,你信口开河她却信以为真。白燕十七岁连队在大别山湖南人爱好诗歌……总之,他记住了这个女孩。
  叫白燕的小丫头住在他的对面,同房的还有另外两个北京女兵。当中隔一条走廊,水房和厕所都在顶头,走廊里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断。小丫头在走廊里说话,普通话夹《打铜锣》戏剧里的句字,常引发一走廊的笑。那段时间,很多人都患焦虑失眠症,他也患了,因为调动的事很不顺利,找这个首长批条,找那个领导说情,大量的疏通工作让他看到了很多阴暗的东西,于是心情极度烦躁了。倒是小丫头的单纯让他为之清爽,出了房来开开玩笑逗逗乐,烦恼也就忘却了。过了一段时间,他跟她混熟了,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老掉牙的诗,万马军中一小丫。
  书里小丫是月季花,这里的小丫是青豆荚。
  一天晚上小丫来敲门了,眉头皱皱的。
  怎么啦?谁欺负你了?他问。
  我想上街。她说。
  上街就上街嘛,哦,两个女兵回家度周末了,小丫一个人不敢上街,怕走丢了。
  这么晚没什么可玩了,改日带你去好吗?他说。
  她摇摇头说,我要买东西。
  买什么呢?牙膏之类的他可以给她。
  我……来那个了。她望着他说,眼中一眶的愁云。
  哦小丫是女人,女人家的事。
  他的怜悯心一下上来了,虽然有一点尴尬,但还是带她上街买卫生纸了。
  尴尬是尴尬,却知道小丫非常地信任自己。信任,这可是让男人变成英雄的好东西。
  几天后,班上外号叫老猎手的男兵邀她去看电影,她欢天喜地去了。看完电影,他们去吃了夜宵,还散了步,直到深夜才回来。第二天,他笑得勉强,交代一句,以后晚上不要单独跟男人外出。
  为什么?她不解,十万个为什么。
  他张张嘴,因为不知道如何表述,更不想给她阴暗的东西,憋了半天才吐了两个字,复杂。
  接着又一个男兵邀她去逛公园,她记住了他的交代,对男兵说,我一个人不去。男兵说,哪会你一个人,还有谁嘛。她信了去了,到了公园门口却没见其他人。男兵又说,其他人走前面去了。回来后她讲给他听,他听了端一杯茶去跟男兵聊天,阴不阴阳不阳地说,骗人要讲水平,骗小丫是浪费智慧了。
  当然,对小丫的庇护并没有妨碍他与其他女兵的交往。作为男人他也喜欢跟女兵聊天,于是经常端个茶杯到对面房间跟大江和小江扯淡。大江小江属军中摩登女郎,军帽下倒扣着一堆卷发像一面大旗呼啦啦飘扬,高跟皮鞋叮叮咚咚,CD香水香过来香过去把男兵的鼻子都熏肿了。有一天她们香到了他的房间,先渲染一通热点问题再将班上的谁评头论足一番,待说到小丫时,她们唏嘘他不了解性感,要是欣赏小丫就是不懂得欣赏女人。他听了眨眨眼,然后脸一黑说,我是不懂什么狗屁性感,不会欣赏就不会欣赏吧。他门一摔,走了。
  然而,没想到小丫在大江小江的帮助下搞自我欣赏了,她涂抹了一满嘴巴的口红,兴高采烈跑来问他好不好看。他脸一黑,眼珠子一瞪,吼道,去去去,赶快洗了,怎么弄得像鬼一样。
  
  哈哈,几十年前的笑有宇宙那么长,现在又返回到这里了。那么,等下两个人见面了,她还能认出他吗?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变化大吗?是不是已经像鬼了?他这样问自己时,笑意一古脑钻入了心的隧道。回头一看,候车室门口刚好有块长镜,斑斑驳驳铭记着过去的影子。因为很想知道自己,便走过去了。这个世界其实只有镜子最懂人意,它立刻如实地告诉他:你已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了,一米七八的个子,脊背尚还挺拔,眉眼尚还清朗,人比过去瘦,脖子露着新换的衬衣领子,腮帮子泛着青,这是因为下午才剃的胡子,身上穿着过去的军大衣,手上戴着和她有关的那副黑手套。
  自己变化不大,他自我评价后说。不过,他忽然想起一个十分重要而有趣的问题来了,也就是小丫为什么单单信任自己?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是班长大哥吗?他很不愿意正视这个问题,怕自己想歪了想成老猎手那样的人了。最终搞明白还是前不久,当时他们在电话里聊天,聊着聊着,她忽然想起这档事来了,哗一下解开了,说北京找他带路的那次,是她第一次来例假,因为恐惧,想来想去她决定信任他,因为他是个结了婚的人。
  嗬嗬,这就是她的答案?真叫他哭笑不得。然而,当时他就任她那么信任着。
  
  三个月学习班结束后,同学们像散弹一样分发原部队了。他也回科尔沁草原了,因为留北京的调动始终没办好,调不了就调不了吧,他坦然了,但坦然中又惆怅。为了排解惆怅,他开始写信,给同学们一个个的写,排解惆怅的同时居然又练了文笔,很奇怪,那时候写信也可以培养作家。很快两年过去了,信写来写去最后只剩下班长大哥与小丫的对话了。他心里诗情画意,信完全可以当作散文来欣赏:……帐篷的周围开满了一种金红色的花,牧民管它叫撒日朗,意思是太阳的孩子……我把苹果切了,穿成一串串果的项链,挂在帐篷上用最纯净的阳光晒它,等晒了一堆之后正准备给你寄来,但没想到有一天清早,这些散发着太阳味的果干,竟被一群不谙世事的牦牛犊子叼去了……你瞧,草原上的生活就是这么富有诗意……
  而小丫的回信却没有丝毫的浪漫,一以贯之的恭恭敬敬,班长大哥,您好,回到连队立刻投入了学习硬骨头六连的训练活动,有点苦但我不怕。
  小丫崇敬班长大哥,而他偏偏浪漫得可以,文思如泉涌,差一点以为自己这一生最好的作品,就是这些不能发表的信了。遗憾的是后来不兴写信了,都用电话和手机代替了,电话和手机既拉近了人,又疏远了人,说话毕竟不能用散文的腔调,他没有了散文就没有了挥洒的地方,没有了挥洒就没有了心灵的流淌,结果屏障肯定设下了。他们开始跟其他人一样,把群发的信息转来转去,等腾出时间来了,才打电话聊一聊近况。然后过年过节发个祝愿,内容千篇一律的万事如意诸如此类。
  这样一来,他就成了为数不多的怀念写信的现代人。觉得信息革命剥夺了他最幸福的时刻。写不了信的他是寂寞难耐的他,幸好认识了王矿长和镇政府那帮哥们,他们都是刚脱下军装不久的人,他被朋友占领,朋友被他占领,写信的历史终于成为了历史。
  后来的生活就是这样子了,除了工作,每逢休息便到王矿长家里去。王矿长的家位于镇子东头,青砖灰瓦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老枣树,一群复员军人不是在老枣树下喝酒,就是在老枣树下打牌。他们敞开心怀说话,敞开肚皮喝酒,打牌也是部队的老打法,争上游。激烈的程度可以想象,一院子的粗门大嗓,甚至抡拳头的时候都有。
  
  回忆二十年前她送毛衣来的情景,是他这一辈子最不情愿做的事。因为人或多或少揣着自己不愿意正视的秘密。这里面虽有喜悦,但更多的还是尴尬,比如那壶候车室的水为什么老烧不开,它其实是有原因的。
  当时,他正莫名其妙地生那壶水的气,以至火车进了站他都没有发觉。直到有人在喊班长大哥,他这才恍然醒来,随即有一只鼓槌在心上猛敲了一下,他霍地跳了起来,眨眨眼睛,终于看见了叫白燕的小丫头从天上掉下来了,正举着一只胳膊朝他摇。
  白燕的突然出现让他像被电击中了一样,脑子里白光一闪,人一下陷入了呆滞。两年没见的小丫完全变样了,她个子长高了,下巴也长圆了,身上有了微妙的曲线和重量感,辫子也不见了,无檐帽下是一双蓝莹莹的大眼睛。
  小丫再不是青豆荚了。
  一切来不及想,一时也来不及说,甚至连小丫说的什么他都没有听见。墙上的挂钟堂而皇之盯着他们,司空见惯了人的来来去去分分合合,直到三个小时呼一下过去,直到载她的火车虎视眈眈候在铁轨上了,他这才想起什么来,于是结结巴巴毫无准备地说,让我们像老战友那样拥抱一下好吗?
  她快乐地哎了一声,像燕子飞来,而他的军大衣也适时展开了。他拥着她,像拥一个婴儿那样慈爱。他闻闻她的头发,像吸纳春天的芬芳一样,沁人心脾的同时心里更为自己感动。静默中,他的下巴触到了她的头发,毛绒绒的,有淡淡的香。这时候,他才发现手里有东西,哦,她千里迢迢来是给他送毛衣的。
  毛衣是她学着编的,黑色,剪刀领,不怎么好穿,因为领子太紧,还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她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尴尬,像一个考试没及格的孩子那样掰着指头。
  撂下毛衣她匆匆忙忙走了,前后在岳镇的火车站只呆了三个小时。他忘记说谢谢了,看着她的背影,他觉得她摇着的那只胳膊,分明像春天的嫩芽在风里使劲抽长。
  谢谢,她走了他才吐出这两个字来。他喜欢这件毛衣,遗憾的是穿的时候有点费劲(领口太小)。他后来对她说了很多的谢谢,但心里的漏洞始终没能填补上,这是永远的遗憾,像那壶没烧开的水一样。
  
  事情往往是突然想明白的,只是过去了很久。比如,本来跟省文联领导说好了,工作队顶多搞三年,但三年过了,单位领导通知他回去上班,他却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怎么回事?他问自己。想来想去,觉得是跟王矿长那帮哥们玩亲了,有感情了,舍不得回去了。还有自己适应乡村生活了,喜欢这里了,城市有什么好?回去了说不定他的失眠症又会复发。当然还有一点是模模糊糊的,那就是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总应该坚持点什么才好。结果是他从省城调到岳镇来了,在岳镇当了一名中学校长,这种大城市不呆偏偏栖居小镇子的选择,可以归结为一种艺术行为,只有文人才能做得到。
  本来也跟妻子说好了,三年快去快回。妻子是省城一家医院的医生,是一个知书达理性格随和的女性。他们结婚八年,其中大部分时间两地分居。别的家庭有矛盾而他们没有,因为一直没机会制造矛盾。没有矛盾也应该有亲密,偏偏亲密也没有,因为亲密需要矛盾化解后的感恩。想调北京时,他没有考虑到妻子,计划是以后调了再说。而到岳镇搞工作队,他也没有考虑到妻子,计划也是以后回来再说。以后是什么时候呢?以后永远都是以后。总之,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月亮,照着他时同样也照着妻子。一个本来应该亲密的人却做不到亲密,这就是问题了。家是什么?想来想去,他做了一件这辈子最时髦的事:离婚。妻子理解并畅然答应了,两个人像鸟儿分飞了,她寻她的幸福,他栖回岳镇这棵茂盛的枣树上。
  有趣的是他进行这些人生选择时,竟没有对她说半个不字,更没有向她倾倒半点哀怨。这些年,他给她的只有美好、风趣和阳光的东西。他说晨练时,绕小镇跑一圈,然后沿着一条青石板路走下去,遇到一家偏僻的木楼小饭馆,他便在那里吃早餐。两个馍馍,一碗小米粥。说他每次钓鱼坐在草地上被太阳晒得迷迷糊糊,人就像在天上飞似的,鱼儿对他有感情,专门咬他的钩。还说这里的人好客,不管是谁,一进门就筛两个荷包蛋茶,然后丈夫陪你说话,媳妇在后面杀鸡做饭,孩子跑去打酒。总之,他不给她半块云彩的阴暗,哪怕是空气中有一点点浑浊都不行,他怕将她毫不设防的心弄脏了。他这种做法很刻意,很累,但他很幸福,因为能将那么些美好的东西都保留下来,哪怕给自己平添许多责任和义务也在所不惜。
  过了一段时间,她来信征求意见了。她说,班长大哥,我认识一个男孩子,我们蛮要好,双方家里都赞同。哦,候车室的那壶水为什么老烧不开,这时候他恍然大悟了。男孩子是她儿时的朋友,她当兵时他上大学,她提干时他毕业后留在大学任教,现已是最年轻的教授了。既然这么了解又这么出色,那还等什么呢?站在她的角度想,他觉得应该答应下来。于是用老前辈的口吻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么好的男孩哪里去找,你赶快答应了。
  她哎了一声,声音像包裹着大红喜字的糖果,甜蜜蜜的。
  
  王矿长掌管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煤矿。他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要帮宋老兄建立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目光往矿上一扫,一眼相中了活泼开朗的团支部书记。团支部书记听说对方是宋校长,第二天立即登门拜访,一进门一握手,开始搞送温暖活动。先洗衣后涮被子,接着又熬鸡汤又擀面条。宋校长看见了也大为高兴,觉得这个团支部书记不错,过了几天双方熟了,他便把毛衣拿出来交给团支部书记说,袖子破得没法穿了,请帮我拆洗一下编成背心好吗?团支部书记看了看破毛衣,哈哈笑着说,没想到宋大校长这么节约哪。他笑笑没做声。几天后,团支部书记把编好的背心送来了,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件新羊毛衫。团支部书记让他试穿新羊毛衫,还说,从今天以后,再不许穿这么老土的背心了。团支部书记是真心实意的,只是神态太娇媚,语气太直白。他不知怎的收敛了笑容,头一扭就走了,下次看见还不愿意理睬了。
  王矿长叹了一口气,把失败归结为代沟,于是在年纪相当的人中间寻找。最后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中学女教师。女教师的丈夫是车祸死的,她说话不多,手脚勤快,看见什么东西爱想一想。她看见他的背心破了,就让他脱下来,然后将它拆洗缩编成一副毛绒绒的手套。他戴上后发现不大不小正合适,便高兴了,心情一放开,立刻通知王矿长说自己准备国庆结婚。但国庆还没到女教师又不见了,一问原因才知道女教师被他赶走了,理由很简单,女教师对背心疑神疑鬼,左打听右打听,他受不了就把她轰走了。
  现在,剩下的只有这副手套了,它实实在在戴在他手上,虽然旧了但毛绒绒的感觉依旧。
  
  老挂钟通知两点时,月亮越来越矮了――矮在了站台下。铁轨正从脚下向天边铺去,呈现了一个巨大的金光闪闪的===号,真是壮观极了。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在笑,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候车室了。这会儿,偌大的世界,选择散步的人恐怕也只有自己了。他笑笑,算解嘲了。
  大家听说她要来,都非常高兴。王矿长已经将三天的日程都安排好了,他们说这次一定要让她住满三天才行。岳镇不大,但情很热,因为他们都是她的班长大哥。万马军中一小丫。
  
  她是在第二次大裁军时转业回湖南的,回到地方被分配到市接待处工作。那个市是个风景区,来来往往的人多,她的工作就是喝酒。有一段时间,那酒气化作一个幽灵从细细的电话线里钻过来,魔魇般地占据他。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还有专门喝酒的工作,也想象不出她喝酒的样子。但有一次他知道了,那是接触了一位县里的女干部以后。他看见女干部在一群男性中穿梭,像个活宝似的,晚上他跟她打电话,问她脸上是否长黑斑了,她说长了好多。他心里一沉,又问,是不是也公关了,她说是呀,你怎么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调离吧。她问为什么。他想了想,叹息了一声说,复杂啊。
  果然,不久她就调离了,去一个每天给领导送文件的地方了。她的新单位是很大的一幢楼,有武警把门,有很多的牌子,有很多的小车,有很多的程序。他舒了口气,觉得自己晃荡不定的心被一枚图钉固定下来了。固定了好,他就不期盼她打电话来了,因为那会牵扯她的精力,影响她的进步。因为他懂得在机关工作,稍有不慎,就会掉队。她似乎体会到了他的心情,一头扎了进去,有两年时间没顾得上给他打电话。有一天很晚了,她突然打电话来了,声音飘飘的没有根基。他心里很纳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着听着,他听出缘由来了,原来有一个男领导要跟她交朋友。她说的时候有点为难和把握不住的样子。他听了,人虽然往下沉,但信心还是往高处去,于是咳了咳说,相信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那个领导很可能又是一个班长大哥。机关精英汇聚,多向有本事的人学习。她信任他,自然按他的意思做了。不过,几个月后她打电话告诉他,错了,一切都错了,那个领导是个腐败分子,已经被双规了,自己差一点受牵连。她的声音湿漉漉的像一条哭嫁的毛巾,他的心一拧说,哦,他错了咱没错,不要当回事,太阳每天都新鲜,开朗起来好吗?
  果然,她开朗起来了,这一开朗就开朗了好些年,开朗到了孩子上大学。这时候,她老把来看他挂嘴巴边,他都听出寓言的味道了。有一天,她的消息突然中断了,像沉入了百慕大三角区。他试探着打了好几个电话,但都是空号和忙音。他有好几次搬家,电话挪了又挪,但过去的机号始终保留着。他希望有一天,会有一个熟悉的女性福音重新响彻他的陋室。果然,2004年的某个深夜,她的声音终于从天而降了。不过,不是福音是哭腔,她的嗓音完全变了,不仔细听,听不出是她了。湿漉漉的哭嫁毛巾还夹着一些沉重的沙粒。他惊愕了,赶忙问缘由。她没在意他的问话,而是语无伦次地反复问他,这个世界,男人到底可不可信,这个世界到底有好男人没有。他没有立即回答她,因为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无法解答她的问题了。小丫说,她的那个教授丈夫有外遇了,还误把给情人的信息发到她的手机上。我要离开他。小丫说。
  他出了口长气。无语。他对那个教授丈夫简直气愤极了,将自己一直坚守和庇护的东西如此践踏。过了一会儿,他问她,你恨你丈夫吗?
  恨极了。她咆哮着。
  他明白了,人有点失重,于是再一次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起火车来。他说,你知道火车为什么不能半路折回来吗,因为轨道是一条直线,拐不了弯。
  她不解。沉默着。
  起点就是起点,火车一旦上路就再没有起点而只有终点。很多事情也一样,人只能往前走。相信自己,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她去了。他怅然若失,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了。
  接下来,又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不联系。不知道是因为她离开了还是没有离开,总之,她没有给他报消息。说不定也是回避,回避什么不重要,关键是需要时间的打理。但老挂钟不会因为他们的停顿就不走了,所以事实是不久他们又联系了,这一次联系好像将一切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当然,他们从此不提那件事,她的教授丈夫。既然不提,那就纯粹了,战友加战友,除了血缘关系,能够有血肉联系的只有战友。在战场上,战友是可以用生命保护战友的。战友又是简单轻松的,所以最后他和她都回到了战友的状态,一齐遵循着自然的法则。
  算一算,现在她的年龄也是四十多岁了,事实上,她的性格也有了大变化,不知道她是真的成熟了还是装样子的,反正她变得幽默顽皮起来了,说的话,搞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结果一连串的“来看你”说到了一百二十回了。
  前天,是他最忙的一天,学校新建的图书室开张,县教委来视察工作,还有一个家长为孩子求情要免除处分。她冷不丁“扔炸弹”来了,我在南京开会,开完会,一定顺道看你,再不来看你,恐怕就难得有机会了。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火车站还在老地方,你会找到的。
  至于还能找到什么,他没有想,也没有时间想。
  
  责任编辑 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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