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时光的痛】我的高中怕痛淡绿时光

  一  有人说容易恋旧的人,说明他老了。这话初听有些别扭,但仔细琢磨起来,也不无道理。最近我突然发现,对往事的回忆渐渐多了,无缘无故,不知不觉。情绪、场景、学习、旅行,有时候一座山、一条河、一个村落或者一个镜头、一首歌、一个不经意的情节都可能牵引我的记忆,情感不堪一击,像洁白的云朵,风轻轻一吹,就会漫无目标地飘向远方,身不由己。不敢轻易触动怀念亲人那根弦,否则,就会像在一湾平静的湖水里投下一枚石子,再小的石子也能激起内心的千层波浪,无法拒绝。有时候很纠结,过着幸福安宁的日子,可心里还是影影绰绰觉得缺少了点甚么,心灵世界漂浮不定。窗外雪花纷纷扬扬下个不停,交织着往事塞满心谷,飞起,落下;落下,飞起。冰冷、疼痛、温暖、孤独。隐匿于心灵深处的痛顽强地膨胀着,渗入血液,融进骨髓,难以驱逐,时间越久,痛的越烈。雪落大地蔽掩万物,却捂不住我心灵辽阔的痛。过往的清贫岁月,像久久不能愈合的伤痕,深深嵌入肌肤。
  想起早逝的父亲,心,倍感寒冷。父亲一生是劳苦的命,他没盼到今天的幸福生活。被时光磨得铮亮而又锈迹斑斑的锯、斧、凿、刨、锛等工具,就是他的整个人生。浓黑的墨斗没能为他绷出一道笔直的路,却为他过早地画出了一道悲哀的弧线,生命的断壁残垣。他含辛茹苦默默撒手人寰,却给心灵留下一堵不可逾越的痛苦高墙。几十年每每想起父亲,都会泪流满面。父亲生前是个不错的木工师傅,在乡下算个手艺人,木工活儿辛苦劳累,算不上高雅之举,但算得上一技之长,让左邻右舍羡慕。因此,村里人很敬重父亲,乡亲们从不直呼他的名字,都喊他宋师傅。我9岁那年,父亲因年久难愈的胃病倒下了,再也没有醒来。那时候,家的天一霎间塌陷了,我的主心骨断了。也是在这一年,母亲终于同意将我送进村子里的小学堂去读书,他要我好好学习,长大做个有出息的人。这句话我至今都铭记在心。读书不是我喜欢做的事,我想赶快长大用自己的劳动来赡养母亲。家庭条件差影响了我的正常入学年龄,可当时我还是哭闹着不肯去上学,无奈下,母亲让两个姐姐把我撂进一个棉槐筐里抬到了学校。留下笑柄。至今姊妹们一起开心相聚的时候还借机取笑我几句。
  二
  清贫的家境让我过早懂得了伤感与感恩,学会了坚强。在灰暗、低矮的教室里,我正式成为一名小学生,后来才知道那个教室是村里的一个大祠堂。(记得上学第一天,教室靠后墙的一张大桌面上还整齐地摆放着没来得及收拾去的各种水果、点心和鸡鸭等供品。)一排排长而厚的木板条子搁在几个土墩子上就是我们的课桌,每个固定的小土墩就是板凳。初来乍到,我们像一个个可爱的小动物,都很精神,坐姿端正,腰板笔直,整齐地坐着不敢动弹,不敢出声,坚持不住时偶尔偷偷东张西望一下,眼前充满新奇。天真幼稚,真实单纯,我们头顶上的天空总是那样蔚蓝、美丽、纯正。我坐在第一排,就在老师的眼皮底下,老师那张四个木棍支撑的教桌紧靠着我的座位。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叫作优势,听得清老师的话,看得清黑板上的字。而劣势是在苗条美丽的女老师面前我感到很胆怯,很拘谨,不敢东张西望,不敢出大气,甚至不敢多看一眼老师那张青春秀丽的脸庞,她湖水般的眼神释放着善良,也深透着严厉。第一堂课是学汉语拼音,一堂课就仨字母:“a、o、e”。看到那个“a”字,就想起小河里轻轻游动的小蝌蚪。身子光滑可爱,圆圆的身子后面还甩着个小尾巴,无忧无虑,静静地游,轻盈、自如,它们的世界好自由好自在。老师说这个字母读“阿”,像只小蝌蚪。神了,老师说到我心坎上了,从此让我过目不忘。尤其是那个“o”字,活生生像个正在张嘴汲水的小金鱼,小嘴巴张的鼓胀胀的,圆得完美无缺。老师也撮着圆圆的口型模仿着小金鱼的口型,发出好似“我”的声音,口型不亚于水中游动的小金鱼,记忆尤深。我第一次看这些花儿般的奇怪符号感到很可笑,心里想:这就是字吗?教室里响起了潮水般地朗读声,高低起伏,调子呆板而洪亮,分明是在扯着嗓子喊叫,昏暗的教室瞬间因为朗朗书声充满了朝气,有了灵性。这些奇妙的符号和文字,诱引起我浓厚的学习情趣,我读得准确,写得规范,很出老师意料。每当我捧回一张100分考卷交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都会给我奖赏一把泛着白的熟地瓜干,甜甜的软软的地瓜干我最爱吃,小小鼓励让我学习格外卖力。我从不偷懒,在老师的精心引导下拼音大有长进,拼音学好了,识字慢慢多起来,学习成绩自然刷刷长上来了,几乎每次考试都是满分。一贯不苟言笑要求严厉的母亲,在这时候总会散开满脸愁云,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露出微笑。母亲的微笑是一种肯定,一种鼓励,是一抹照亮我心谷的温暖阳光,这微笑刻在脑海深处,就像心中汩汩流淌的一泓清泉碧水,给我幼小心灵带来极大安慰和满足,激励我一生奋发进取的坚定信念,生命不息,追求不止。姐姐们陆续出嫁了,后来的日子里,三间茅草屋里只有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小姐姐离开家乡去新疆的那年我跳级了,从一年级直接升到三年级,紧接着又从三年级升到五年级,连跳两级,我用勤奋努力挽回了延误两年的学习时间。记得第一次跳级的时候,母亲破例为我奖励了一枚红皮鸡蛋,我保存了很多天才恋恋不舍地吃了它。第二次跳级的时候,母亲奖励我两枚鸡蛋,也是红皮的,我特别高兴,坚持要分一枚给母亲。对于我,两枚鸡蛋算是破例的大奖了,鸡蛋是攒着换零花钱用的,绝不会轻易煮着吃的,母亲不肯要,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母亲紧紧攒住我递过去的那枚鸡蛋,眼泪簌簌流下来,那一刻我觉得好心酸,好心痛。几天过后,母亲笑盈盈地把那枚鸡蛋还给了我,她说我正长身体,更需要营养。我似乎明白了母亲的用意,懵懂中懂得了日子的艰难无奈与母亲心中的期待。我是掺和着泪水一点点咽下那枚鸡蛋的,蛋香里夹杂着淡淡的咸味。
  三
  小时候,总感到北方的天空是那么深邃、遥远而神秘,时光是那样的悠悠漫长。我不知道深邃天空里到底隐藏着什么,也不明白那些痛苦究竟来自何方,只感到一些撕心的痛渐渐渗入骨髓。母亲还算聪慧,她会纺线织布。替别人纺线、织布养家糊口是小脚母亲的唯一职业。母亲纺出的线织出的布都是一流的,一卷卷白平布均匀平展,光洁柔滑,没有半点瑕疵。北方的冬天很长很冷,山东胶东的乳山人叫这个冬天“长脖子冬”。数九寒天,凛冽北风像一把柔软的刀子,落在身上都会感到刺骨的痛。冬夜像黑暗幽深的壑谷,深不见底,一眼望不到边,无活可干的人们闲得有些无聊。孤儿寡母,青灯寒影。我和母亲在这样的长夜里更多饱尝的是夜的寂寞和痛苦煎熬,母亲沉默的目光里装满了抑郁和忧伤。对于母亲来说,没有冬闲,一年四季都重复着同样的劳动。她要用纺线织布挣来的钱维持我们的基本生活。每天当我背起小书包走出门坎之后,母亲就会回到冰冷的土炕上开始纺线,整个白天,都盘腿而坐,守着一堆事先准备好的棉花卷不停地纺线,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地来回送拉着手中的棉花卷,一筐筐茸茸的棉花卷在纺车上变成了一个个鼓胀的白线穗子,攒在一起留着织布用。扭回头看看窗户里的背影,母亲正低着头摇着纺车,是那样地孤独无助。纺车幽怨的声音像尖利的钢针刺扎着我的心,让我满腹辛酸。一步步向学校走去,满眼泪珠,我心疼母亲。纺车嗡嗡日夜叫个不停,细碎的时光被一点点纺进了线穗子,纺进了母亲清贫枯燥的生活,时光荏苒,母亲的心事也被一天天拉长。纺线需要耐心与技巧,纺不出粗细均匀好看的棉线,就会影响布的质量,无法向别人交货。有时候情绪也会影响纺线速度和质量,心情不好会导致两手配合不默契,用力稍有不当线就会被扯断,接线头可是件麻烦事,即便是接好了,也会影响线条的匀称美观。有一次母亲因心情不好拉断了线,气得踢洒了框里的棉卷,然后独自坐着抹泪,之后还得重新收拾好继续纺下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母亲的手指上填了许多细碎印痕。无数个大线穗卷满母亲无数酸楚的眼泪。无助的日子像偌大昏暗的穹庐,牢牢地笼罩在母亲头顶,笼罩着这个清寂贫寒的家。如泣如诉的纺车声就像发自母亲心灵深处的呐喊,一声声都是痛苦的倾诉。穷人的孩子早知事,渐渐长大了,我有了替母亲分忧的想法,恳求母亲教我纺线技术,母亲没有反对,还手把手地教我一些纺织的要领,也许母亲知道,要生存就必须要有一技之长。母亲特意为我准备了一小筐劣质的棉卷子作为练习使用。刚开始的时候两手配合极不默契,不是摇动纺车忘了续棉卷,就是续了棉卷忘了摇纺车,简直纺不出一条像样的线来。木制的摇纺车本身很轻,第一次上纺车就因用力过度把纺车摇翻了,母亲在旁边看着,虽一脸严肃,但没有指责我,教我用一直脚尖轻轻压着纺车,这多少让我有了信心。我扶起倒下的纺车继续试着,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磨练,终于在母亲的耐心指导下学会纺线了,一个个线穗子从我幼小的手中纺出来了,母亲赠予我的四个字让我高兴了很久:“还算聪明。”后来只要有空闲时间我就来替母亲纺线,多了一个帮手,母亲自然轻松了许多,节约出更多的时间忙于织布了。时间久了,我的纺线技术越加熟练,效率越加高了,我为能替母亲分忧而兴奋,为能给这个家尽自己的微薄责任而骄傲。渐渐地,充斥耳畔吱吱呀呀的纺车声不再难听了,它像山间清澈的小溪淙淙淌过我的心房,婉转欢快,轻松奔放,像来自远方的天籁之音,抚慰着我幼小伤感的心灵。   四
  我对屋里那台构造简单的老式纯木织布机记忆犹新。因为我从童年开始就与它朝夕相处。母亲十分爱惜那台织布机,每个木件都擦得铮亮铮亮,一尘不染,平日不用它的时候,会用一块大粗布把它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织布机是父亲做的,是陪伴母亲大半生的劳动工具,它静静呆在那里,像个忠诚的仆人默默为这个家的生存坚守和奉献着,未挪开半步。直到我和母亲离开故土远走他乡,就再没有见到它。我不知道它后来的归宿,但无论它去向何方,存在或者消亡,它都深深烙在我的心中,储进记忆。
  织布机陪伴了母亲大半生。只要能腾出手的时候,母亲准会坐在织布机前。无论白天夜晚,家中充满我耳鼓的都是织布机发出哐哐当当的响声,那响声仿佛来自幽深的壑谷,郁闷而沉重。机身上千百个白线头纵向排列着,线状的斜面从高处斜挂下来,疏密有致,条条经线排列有序,均匀地穿过密集的机抒板,如飞泄而下的小瀑布。织布是件苦差事,犹如弹钢琴,需手脚并用,牵一发而动全身。母亲用力踏着脚板,线梭子在双手间往返流窜,在道道经线中拦成一道道交错之间的纬线,前推一次机抒要穿一次线梭子,然后用力向后拉回机抒,增加纵横线之间的压力,让线接触的更加紧凑严密。一登、一推、一拉,在手脚无数次的重复中,线梭子飞快穿梭着,成匹的白平布就会随机而出。制好的布匹卷在一块狭窄的板条上,等待进一步加工处理。
  老槐树上知了发出第一声鸣叫的时候,母亲就忙活着在小院中架起刷布工具来,搬出一批织好的布,蘸着浓稠的面浆糊,开始用刷子在绷直的布面上来回均匀地涂抹、刮压着,让线黏合的更紧、更板正。浆刷好的布匹晾干后就有了一定的硬度和柔和性,仔细折叠起来就完成了向别人交活的最后工序了。一年四季,母亲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在纺车和织布机之间奔忙着,身躯渐渐微驼。不难想象,一个柔弱的女人,顽强地承担起家的重担有多么的不容易!小时候我们穿的衣服、鞋袜、手套、围巾都是母亲用纺织的平布自己缝制的,一针一线,温暖一生。
  常在母亲身边,对制衣的过程也耳濡目染。先是染布。在大铁锅里倒入适量清水,再加入染料及其它需要的材料后用力搅匀,然后微火烧水,水开了就把准备好的白布慢慢放进大锅里不停地翻转,直到白布均匀着色。这需要掌握要领,有娴熟的染织技巧,掌握不好就着色不均,布的颜色浓淡不一会影响美观。母亲总能恰到好处地染好每一块布料。母亲还别出心裁,特意为我染了一块花布,朵朵小白花均匀地散在布面上,就像蓝色夜空上洒落的星星。做法是,先在白布上用手工均匀地捏出一排排花样的小皱褶,花瓣尽量捏得均匀,一针针把捏起的皱褶缝严缝实后,放进染色锅里,这样,被缝合的地方就不会着色,染好后做晾干处理,最后再将线一根根拆除,拉展之后,没着色的地方就露出一朵朵精美的小白花了。原来这花是如此造出来的,我真为母亲的聪明兴奋。后来才知道,这块小小的花布,用掉母亲整整两天的功夫。一朵朵密集的小花缀满整块布料,这需要多少时间去缝,需要多大耐心才能完成啊!每年母亲都会亲自动手下料裁衣,给我缝一套过年的新衣,一年只有一套,但我很开心,很知足。穿着崭新合体的平布衣裤,我多了几分笑容,几分珍惜,我知道这密密麻麻的针脚里,缝进去的是浓浓的母爱啊!这世上谁会在乎母亲含辛茹苦的劳动,又有谁会去关心母亲那些渗透布面的辛酸呢?只有时光和我。
  如今,世界已变得物是人非,困苦岁月一去不返,而我永远见不到亲爱的父母亲了。个个场景,幕幕往事,无法忘却,回想起来,只能静静让泪水不断擦洗着一个个夜晚星空和我的人生春秋。夜深人静。侧耳岁月河畔,我仿佛依然能清晰地听到沉沉机抒的波澜声漫过遥远的天国的河床,伴随我生命的脉搏起伏。夜深了,雪停了,而我的切切思念却像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烘烤着茫茫无边的夜空,融化着心中的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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