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纸板箱出现在太阳还没升起月亮还没落下去的清晨。 同室的疆生床铺空着，他什么时候出去打猎，我不知道。反正他每天都出去。他出去的时候我毫无察觉。我听见呱呱鸡的叫声，我以为自己置身河畔的灌木丛中，那是呱呱鸡活跃的地方。
呱呱鸡的叫声分明很近。室内的光线朦胧。我拉开门。门口摆着一个纸板箱。是厂里的产品包装箱。我打开，立即，两只呱呱鸡飞出来，飞得很笨拙，却飞进了晨曦，那里传来河水的喧嚣。
箱底有个纸条，写着歪歪斜斜的字：救命。
谁出事了？阳光已照在遥远的雪峰，镀了层绯红。峡谷渐渐明朗起来。我将空纸板箱塞进床底，再也睡不着。
不一会儿，疆生掮着猎枪归来，他说：明明看见击中了，赶过去，只有几片羽毛。
我说：击中了什么？多少？
他说：呱呱鸡，两只。
好像他受了作弄，灰心丧气的样子。他一向对自己的枪法很自信。
我没吭声。我得保密。换了工作服，我们去上班，还一起去食堂用早餐。
疆生的习惯是摸黑出猎。第二天清晨，一个声音将我从梦中拽出来。是箱里有什么东西闹出的动静。不是床底的纸板箱，而是门外。
我披了件外套。还是同样的纸板箱。打开，里边蹿出一只野兔，受了惊地奔向河滩，那翘起尾巴一点白，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箱底有个纸条，笔迹稚拙，写着：救命。
谁向我发出求救？或者，借这种方式求救。当初建厂，厂区时常会跑进野物，甚至大青羊。我猜，我们抢占了它们的地盘。
疆生空手而归。他说：见了鬼了！
我问：碰上了啥事？
他说：我瞄准一只野兔打过去，却是一块石头，石头留着白白的弹迹。
我说：你眼睛看花了？
他说：我打了这么多猎，还没碰上这种情况。
我笑着说：你把它们打精明了。
一桩什么事牵扯着我。似乎对方信任我。可是，我能帮什么忙？是不是厂里的其他工人跟疆生玩恶作剧？
第三天，疆生好像要挽回他的荣誉，他出门时，我已醒了。我想像他往峡谷深处走。附近已无猎物，猎物往雪山那边撤退，同时，峡谷渐渐荒芜。树像秋雨淋过的羽毛。我隐约听见枪声。枪声在峡谷里回荡。我不知这是不是幻听。
我期待的声音终于出现。是咕咕咕的声音。门口放着一个纸板箱。像爆炸一样，两只野鸽子拍打着翅膀飞进黎明的天空，两点犹如融释了那样，消失了。箱底的纸条，字迹已熟：救命。
疆生空手归来，印证了我的判断：动物，他，我，三者之间已经结成了某种关联，只是不知谁在中间操作。
这回，疆生说：两只野鸽子中弹落水，水流很急没法去收。
他撒了谎。我不去戳穿。能逃出他的枪，野鸽命大。我并没救它们。我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疆生。
他说：眼睁睁地看着猎物消失在河中，是不是我命该如此？
我说：你该歇歇了，你把它们吓远了。
他说：你怀疑我的枪法？
我说：见好就收，你的名声已在，用不着证实，你每天出猎，是在强化你的名声，是不是？
疆生不会放弃。特别是他打猎归来，会亲自掌勺，邀请一帮朋友聚餐，那是他炫耀的时候，大家也容忍他，大家享了口福，当然不去岔话，任凭他得意。只是，他数天避开朋友，生怕朋友提出狩猎的话题。他暗暗地憋住一口气。
他不知道我醒着听他出门。这天，他的行动已无疑问：一定空手而归。
惟一的失望是，清晨没出现一只纸板箱。
他回来，说：臭，臭。
我说：怎么？
他说：臭弹，不响。
我在他的枪弹作了手脚，怎么可能再响？我对得住求救的对象，却对不起疆生。毕竟我背后做了小动作。我很尴尬，一边是求救动物，一边是朋友疆生。暗中是谁在中间穿梭、磨合？
天蒙蒙亮，疆生像窝了一肚子气一样打呼噜（他再丢不起人，所以他声明他对打猎没兴趣了，不过，他还是峡谷里最佳的猎手）。我出门，门口放着纸板箱。
打开盖子。没有我预期的飞出或蹿出的动物，纸条仍有，字迹已很眼熟：谢谢。
我欣慰，我帮了忙。我这个人喜欢瞎帮忙。这回可能帮对了路子。有时去河滩散步，远远碰上野兔、野鸽、呱呱鸡，它们并不逃。我想，是我手里没拿枪。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
我藏起那几张纸条。我对厂内所有人的笔迹都感兴趣。对过，都不像纸条上的字迹。难道动物在学我们的文字？简单的信息。我期待纸条的执笔者出现。我相信这是迟早的事儿。我猜，除了人类，还有什么动物的智商已悄悄地接近了我们的水平？我还猜，同样的箱子，意味着一种统一的联合的行动。
猎枪悬挂在墙上，抹了防锈油，像是荣誉，疆生常常看它。一个人得见好就收，再行动，会损毁了过去的形象。疆生可能这么想。
有一回，打扫宿舍。他说：你床底下咋有这么多空纸箱？
我一愣，说：哦，装书，我打算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