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牌出错|出错英语牌

  纳西族      这个故事是关于我奶奶的。   实际上,关于她的许多故事注定只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漂浮在各人的记忆深处。   1947年,或者再早一年,在我推算出的这一年秋季,自然得是秋季,因为纳西族总是在秋季和冬季举行婚礼。这个季节的金色阳光非常适合我那年轻又有着苗条身材的奶奶,顺带说一句,以纳西族的审美眼光看,她必定不是一个美丽女子,因为她身段消瘦而皮肤苍白,这跟高大健硕有着铜色皮肤、美丽眼睛的纳西女子相比,就显得格外单薄和孱弱。不过,她细长而有着细密睫毛的眼睛里,始终有一种类似于棕褐色的温和气息。当她用这种温和气息专注而长久地看着你的时候,你会感受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带着些微邪气的美丽与智慧。
  说实在的,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双有着棕褐色温和气息的眼睛毫不怜悯地击败过很多人,那些健壮而殷实的大男人对这双眼睛同时充满了不可理喻的向往和畏惧。
  现在,沐浴着金色阳光的奶奶正独自行走在一条灰色的小路上。清晨赶集的人陆陆续续地从她身边走过,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会难以抑制地回过头看她,这时她的皮肤在阳光下有一层细小的金色绒毛,使她看起来有一种接近透明的空灵,更重要的,是她像一个外来女子一样独自行走着,表情淡漠得接近从容。她的上衣是赭蓝的,坎肩是青色的,曳地的百褶长裙是淡蓝色的,所以,那些回过头的人们便看见了一个青蓝色又分外孤独的背影,在她走过的地方,金色的光线里弥漫着青蓝色才会有的忧郁气息,这种气息令赶路的人好长一段时间内觉得茫然而空落。
  这是大东巴的长孙女,熟识的人会在回过神来以后这样说。大东巴家有一个十分独特的孙女儿,赌博从来没有输过,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当光线逐渐变得炽白的时候,奶奶终于结束了这漫长的独自行走,由小路的岔道口拐进了一座靠山的小村,这便是我后来熟知的达瓦村了。穿过落了枯黄树叶的狭窄村道,到达一处地势稍高的向阳地方,奶奶便突然地出现在我爷爷面前。
  难以想象爷爷那时正在做什么,总之,奶奶是带着那份秋日里挥之不去的青蓝色气息站在爷爷的面前了,用棕褐色的眼神专注而忧郁地望着眼前这张惊愕的英俊脸庞。
  现在必须交代的是,我的爷爷是当时最著名的二流子,他是一个孤儿,守着祖上留下的片瓦不存的大院过日子。孤儿的时间总是属于自己的,所以他闲散而懒惰,总是有足够多的理由把事情留到以后去做。如此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其时正躺在惟一一把能够承载体重的躺椅上,微眯着眼睛享受渐渐变得暖和的阳光。恍惚的白亮中,他看到一个青蓝色的模糊身影向他走来,有着金色的光边与无比温和的气息,于是他睁开了眼睛,看清楚站在面前的正是大东巴的长孙女,一个有过几次肤浅接触却从未让他想入非非的女子。
  我奶奶看着他缓慢地从躺椅上站起来,镇定地对着他的眼睛说:“我来是想和你过以后的日子,你知道,我是逃婚出来的。”
  我爷爷――这个长年缺乏关爱的年轻男子终于弄明白这个女子是为一无所有的他而来的,他的眼睛里首先涌上一层感动的色泽,继而,一种孤儿常有的孤傲开始在那张格外英俊的脸上悄然蔓延,这是一种足可以令女孩子为之痴迷的无所畏惧,奶奶在短暂等待以后投入了他的怀抱。
  那一天清晨,在周遭矮山地上拾柴和搂松毛的年轻人目睹了爷爷和奶奶长时间的拥抱,他们发出尖利的呼哨和阴阳怪气的声音企图吸引起他们的注意,但这对忘情的恋人完全装作听不见,这令他们觉得索然无味,这种感觉很容易使人发现这个秋季格外地萧瑟。
  这一天夜里,我爷爷便见识了大东巴长孙女的过人赌技。先前尽管有各种关于她的传闻,但没有一种传闻是真正能让他信服的,一个十三岁便加入成年人游戏并且从来没有输过的女孩儿,多半凭借的是运气,而运气算得了什么呢?一个经历太多悲苦与漠然的人是不屑于运气的。
  然而,当这间四面透风破败得令人赧然的房屋竟也奢侈到点燃菜油灯的地步,看着土墙壁上摇曳着的两个人被拉长的身影,闻着在橘红色光线中悄然弥漫开的淡淡清香油味,我的爷爷骤然间感觉到运气带来的狂热幸福。温软又散发着迷人气息的躯体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披散着的被镀上一层橘黄色光线的长发柔软地触着他发凉而虚弱的手尖。显然,这份突然降临的幸福令他目乱神迷,神色恍惚,疑心自己是否真实地存在着。
  奶奶在这个时候无比温柔地笑了,特别是当她的宽边束腰犹豫后果断地被解开时,这种年轻笑容就变得更加灿烂,更加无边无际,一串原先便串好,束在腰间的铜板丁冬落地。奶奶居然可以说出:有两枚是花儿,有三枚是字儿。她的声音隐约而虚幻,棕褐色眼神透出无比绵长的温柔可以将人整个包围和吞噬。“她的眼神真可怕。”爷爷听见内心深处胶合着欲望和痛苦的求救,但是他沉浸于游移在真实与虚幻间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中不愿撒手,因为他担心一切会在梦醒时分骤然消失,剩下的只有阔大破旧的院落和无比冗长而又寂寥的时光。
  所以他自然无法顾及那些散落在地的铜板有几枚是字儿,几枚是花儿了。
  
  许多年以后的一个有雨的春季,那时我是一个接近五岁的女孩儿,地上散落着和有雨水和泥泞的白色苹果花瓣,我站在屋檐下看透明的雨水从青黑色的瓦檐间悠然滴落,脸上带着五岁小女孩在百无聊赖时特有的落寞表情。
  “来,到我这里来。”奶奶站在另外一处向我神秘地招手。那时侯她已然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生了七个孩子,这些孩子分别地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只会极为偶尔地到山脚下的达瓦村来看望孤独的她。
  “你看。”她的手上突然就多了五枚铜板,“我们做一个极小极小的游戏。”她甚至带着一点讨好的神气说。然后突然间她用一种超乎我想象的灵巧动作,把这五枚铜板向空中抛去,我仰头向上看,每两枚铜板间保持着近乎相似的距离,每一枚铜板都在铅灰色的阴郁空气中难以觉察地旋转。
  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身边站着的不是一个伛偻着肩背的臃肿老人,那时侯奶奶的故事已经断断续续地走进我们的生活中来了,所以,我在仰头注视着那些铜板的时候恍惚觉得身边站着一个有着苗条身段的年轻女孩儿,散发着脉脉的青蓝色气息,在向空中抛出一串铜板之后,她微微地仰头,侧转身,水一样流淌着的栗色头发依次拂过白皙的洁净脸庞。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些陈旧得腐朽的铜板已经挨个儿地触到老屋那早已褪尽色泽的横梁上,逐一地下落了。奶奶换了一只手沉稳地将它们接住,然后用先前那只抛铜板的手牢牢盖严。“你猜,怎么样?”她细小的眼睛故意眨巴着,脸上带着十八岁女孩儿才会有的狡黠笑容,朝我伸着一双绵厚的布满老年斑的双手。
  我的眼睛看着别处,用了五年以来最漫不经心的语气回答:
  “两枚是花儿,三枚是字儿。”
  
  清晨,橘红色阳光的线条穿墙而过,落在奶奶光洁如同奶酪的脖颈和肩膊上。圆润的线条匀净的呼吸再次让爷爷感到来自黑夜的不真实,他在这个时候想起昨夜掉落在地的铜板,仿佛那才是惟一可以回忆起来的东西。白亮的光线使他的眼睛疲重而迷离,但他还是很快找到了它们。
  果然是两枚花儿,三枚字儿。
  “你怎么可以做到的?”爷爷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无比的惊讶,听上去有一种古怪的尖利。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这个狡猾的小丫头?”多年以后的那个有雨的清晨,奶奶也是这样问我的,可以感觉到先前狡黠的笑容慢慢凝结成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停留在她苍老但不显憔悴的脸上,她的脸上多肉而皮肤细腻,让我总是想到童话故事里那些微胖的慈祥而爱唠叨的老仙女。
  慢慢地挪开温软肥厚的手,五枚铜板极为有序地互相叠加着静卧在她的手心,我在证实了自己的答案之后不再看她。我不知晓别人是否同我一样会发现同样事物的正面和背面有着细微的颜色上的差别,比如铜板,有花儿的一面会偏向墨绿,而有着道光通宝的一面则会偏向棕褐。
  
  又过了许多年,当我第一次接受正规体检的时候,在一本有着复杂图案和颜色组合的小书前大惊失色。我无法像别人一样顺利地看出一把剪刀,或是一只燕子,在我面前无一例外的都是杂乱无章的颜色碎片。
  
  那时候奶奶的名气已经非常大了,来的人毫无疑问都是来找她赌钱玩的。先是女人们来,她们带着一点碎银子,或是几坨当时少见的红塘,一小碗用来磨凉粉的金豆,叽叽喳喳围坐在奶奶周围。
  奶奶坐在她们中间,脸上挂着谦和的神情,浅浅地笑着。她同她们玩旋铜板的游戏,轮流坐庄,坐庄者快速地旋转一枚铜板,有时是两枚,在转速最高的时候用一个瓷碗将其罩住,由其余的人猜最终落下时哪面朝上哪面朝下。奶奶不同于他人的地方,不但在于她的眼睛更在于她会算计,当瓷碗迅速扣上的时候,她记住了铜板旋向她的颜色,然后根据旋转的速度在心中默记圈数,直至铜板叮然落定。所以,当那些胡乱猜的人以不同风格的嗓音错落地叫喊着‘花’或“字”的时候,她却微微地侧过身子,低垂着细密的睫毛,凝神屏气去听瓷碗里细小得难以捕捉的声音。
  所以自然不会失手了。
  那些女人们珍藏着的持家用的东西就被她上下翻飞灵活得如同一对白蝴蝶的手陆续地接过去了。
  “她就像一个魔鬼,实在太可怕了。”这些生长在高原,有着无比健壮体格的女人们回到家中兀自惊魂未定。这一天夜里,达瓦村的好多男人都大发雄心,“明天,瞧我如何收拾这个不可一世的小女子。”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星光璀璨的夜里暗下了这样的决心。
  男人们则一律地都带了现钱。他们的玩法也多了花样,不单用铜板,还用骰子,骰子是其中一家人的家传宝贝,玉石所成,四面光滑剔透,平日里很少拿出来使用的,撒下去会发出极脆极细致的声响,异常可爱。奶奶要求坐到对着光线的位置上去,这样她就能看清骰子里面不同的絮状纹路,并记住了不同的点数。
  这个猜点数的游戏很快赢光了所有达瓦村男人的钱,包括那枚为我奶奶所喜爱的玉石骰子。
  她在收取赢钱的时候,脸上总挂着那种谦和的浅笑,从容自如毫不羞赧与愧疚,仿佛一切都理应如此。奶奶的智慧决然不在于与众不同的视力听力和过人的记忆,而在于她善于发现和总结人生极富哲理的内涵。“在赌场上,接受就是对人最大的尊重。”有一次她这样对我说,她自然用的是纳西语,纳西语中这个句子须得用很长的一段话方能表述清楚,被我翻译如此,常常觉得看世间芸芸众生亦有不同的感悟。
  
  接下来的日子,更多的男人从更远的地方慕名而来了。于是那块向阳的平台一度成为达瓦村最具人气的地方,就连鸡和狗和其他的动物都纷纷涌来觅食求偶。在各色人等中,奶奶白色的宛若透明的肌肤总是如此显眼,她在一张张紧簇着的或狂喜或沮丧或失落的棕铜色脸盘中,镇定自若,浅笑盈盈,即便是最浓重最恶浊的气味也无法掩盖她向外辐射着的略带清新的青蓝色气息。
  
  这一年的冬季,在大雪席地而来的一天,他们用赢来的钱为自己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这一天盛装的奶奶一改平日的清淡素净,艳红的嘴唇和显然过红的胭脂有火一样的热度,那些曾败在她手下的男人突然充满了奇怪的欲望,男人在女人远远超越他的时候常常会在肉体上产生征服她的欲望,这跟情感丝毫没有关系。奶奶轻易地发现了游移在这些人眼中的危险影子,但她只是轻柔地笑着,要知道她是大东巴的长孙女呀,她过人的智慧,无人比及的胆略和意志使她变得更加自信和强大。
  东巴是纳西族中的智者,他向世人解阐生老病死,预卜未来,他熟知东巴经文,了解纳西族先人的来龙去脉,劝人行善,更重要的是他超度亡灵,把死亡导向新生。大东巴是东巴中的长者和导师,然而,他的智慧所惟一不能企及的就是,这个家族竟出了一个忤逆的女儿,她不但逃婚而且还用东巴经文中为纳西先人不齿的赌博来赢取家产。
  所以,实际上,这场雪地上的婚礼代表着奶奶与大东巴家族的彻底决裂。
  这种决裂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如果奶奶那一次出错那张关键的牌是上天注定的话,我真的宁愿把它归咎到这最初的欠缺关爱的决裂上。
  
  春天终于在漫长的严冬之后款款降临了。蛰伏了一个冬季的马锅头开始集装物资,趁着大好春光上路谋生了。达瓦村所靠着的山,就有一条由马锅头踩出的山道,路途险峻但不必迂回旋绕,为那些勇敢的马锅头喜爱选择的路线,后来成了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道。基于以上原因,达瓦村曾经在一个时期内臭名昭著,以劫持抢夺马帮为生的蛮匪在这个村里比比皆是,使得这个原本秀美宁静的小村变得狰狞不堪。以至于后来我的丈夫在我极为有限的几次无理取闹时无比鄙夷地说:“瞧瞧你这达瓦人的蛮匪脾性。”我自然懒得去维护达瓦村在我血液中残留着的稀薄尊严,但我想,马帮的进入的确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马帮在达瓦村向来是不停留的,因为再走不远的路就可以到集散地四方街。奶奶的出现改变了这种情况,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产生了极强的品牌效应。试想,那些翻山越岭隔绝人间烟火的马锅头突然在一块向阳的平台上看到那么多快乐着的人,这中间还有一个超凡脱俗的青衣女子,怎能不欣喜若狂?而且达瓦村的蛮匪又向来不做进入村落的马帮,因为他们尚存一点点在女人和孩子面前感到害羞的良知。
  于是,我聪明的奶奶便开始打起马锅头的主意来了。她和他们赌钱赢取茶叶,这些来自云南西部普洱的茶叶,途经大理,永胜,到达丽江已经有不菲的价格,再克服些困难运送到西藏,锡金,加尔各答,那就直接变成了黄金。奶奶用赢来的有限茶叶开起了茶庄,继而又修葺房屋做起了驿站。多年以后,我在老屋堆放废旧物品的阁楼里找到一面破敝的布旗,展开来脏污失色的月白色底面,独书一个笔画不工整的“茶”字。我的眼睛又开始变得模糊与迷离,仿佛看见这面阔气的旗在很多年前的金色岁月里被高高地悬挂着,迎风翻飞招展,成为那些风餐露宿的马锅头们最清晰与最现实的渴望。
  在那个年代里,马锅头是最见多识广最能积攒财物的人群,他们多半年轻剽悍,豪迈洒脱的气概非村里男人所能比,作为商人的那种圆滑精明则更无人企及。他们多半具有超凡的自制力,发现赢钱无望之后便互相怂恿,嬉笑调侃只做旁观,再不下注了。但是奶奶的名气却被走南闯北的他们带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成为他们在无数个寂寥夜里反复咀嚼回味的内容。
  奶奶只遇到一个在她手里输得倾家荡产的马锅头,而这个人最终却赢取了奶奶将近十年的美丽岁月,他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奶奶在很多男人心目中的接近顶礼膜拜的完美形象,并导致一个家庭濒临绝望。
  现在他终于出场了,我甚至可以听见因他的出场而带来的雷鸣般掌声和弦及屏神凝气的寂静。
  这是六月的稍嫌闷热的一天,因为大片的金色麦子在田地里等候着在暴雨来临之前收割完毕,“茶”字大旗下那块向阳的平台上显出少有的空落与清冷。有一场格外强劲的暴雨正在厚实沉闷的空气中由远而近地酝酿着。那时的奶奶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怀孕使她变得丰腴起来,原本苍白的脸颊也有了高原女子才有的高原红晕。她显得不是那么孱弱了。那时侯她坐在一把垫着麂子皮的破旧藤椅上,目光虚无而忧郁,遥远无章的各种事情在她心中杂乱地翻腾重叠。这一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正下了决心起身回屋里睡觉的时候,那个人从远处牵了一匹马慢慢向她走来了。因为那是在暴雨来临之前,一切物体仿佛均失去了平日里的色泽和光亮,所以奶奶眼中看到的也只是人和马浅浅的灰色身影,她的记忆完全在这一天之后变成了灰白色。
  奶奶于是打消了回屋里睡觉的念头,她用极端空虚的声音喊了一声“措密金”,一个相当健壮的黄脸女孩子从屋里跳了出来。那时侯他们已经请得起用来帮忙拾掇杂事的女长工了。措密金欢欢喜喜地从那个浅灰色的人手中牵过那匹浅灰色的马去卸货喂料了。
  人则没有进去,站在那面茶旗下带着疲倦的神色打量奶奶,奶奶亦用极好奇的眼光看着他,这是一名矮小的男人,有一双寡欢的阴暗眼睛。除了灰白的颜色,奶奶对他额上靠近眼角的地方的一块疤很感兴趣,那个疤类似一只头小尾巴长的蝌蚪,奶奶看着他的时候,实则是看着这块古怪诡异的疤痕。
  这是颇为罕见的独马帮,为了防备路途上难以预料的危险,马锅头们总是结伴而行,不是极端独特的人是决计不单走的。
  “我们赌什么?”他在一条可以容纳四人坐的长条木凳上坐下。“赌茶叶吧。”奶奶浅笑着在他对面落座,迅速地判断出这是一名兜内没有多少现钱的落拓商人之后,她轻描淡写地维护了他的尊严。“现在,还有什么比茶叶更值钱呢?”她更加谦和与柔顺的笑容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你看,这是一只多小的碗啊,只能盛那么一点点茶叶,耽误不了你做生意的。”
  但这是一名坚强的对手,奶奶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尽管他输得异常迅猛,更要命的是他只会玩当时已经濒临过时的铜板,那时侯马锅头已经从遥远的地方带进纸牌的各种玩法了,而赌铜板奶奶是决计输不了的,况且她也没有学会故意地输给某人,在赌场上她就突然变得无法控制地果断,严谨而专注,即便是最逊色的玩家,她也决不会大意对待。实际上,奶奶对赌博近乎敬畏的虔诚赢来了别人对她凌驾于赌技之上的尊重。
  这个人的坚强体现在他对输的态度上,对于赌输他具备有超凡的忍受力。所以尽管每输一盘他的脸色均会更加灰白一层,但他总是不动声色地用同一种声调同一种动作押好下一盘。而奶奶的棕褐色的眼睛里透出几乎接近残忍的冷静与坚忍,她好象天生就属于赌场,属于最后的输赢。
  长时间的专注使奶奶的脸色开始变得苍黄,而这个孤独的商人的脸色则接近灰绿,银质的碗虽然极小,但他还是输光了所有的茶叶,又分几次押完了他的马,最后他脱下一件丝毫不值钱的马锅头常穿的灰白马褂。这期间夏日的暴雨倾盆而下,他们把赌桌移到可以避雨的屋檐下。当一个极刺耳的迅雷在离他们很近的天空爆炸的时候,奶奶感觉先前的不适更加强烈。“再坚持一会儿,小宝贝,这个人就要撑不住了。”她在心里安抚着此时显得躁动不安的胎儿。
  “好吧,我们下次再赌。”果然,当措密金高亢的歌声在后院里响起的时候,他赤裸着消瘦的上身,摇摆着走了。奶奶看着他孤独的身影下了石砌的台阶,溶到灰亮的雨水中极快极彻底地消失干净。
  她用手撑着木桌极慢极疲惫地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阵眩晕,腹中袭来令人慌乱的绞痛,“措密金,措密金。”奶奶的叫声在雨中显得无比凄厉与无助。当这个无知的小姑娘跑出之前,她感觉身体轰一声裂开,羊水与血水喷将而出,“快去,把家里人找来。”手足无措的措密金茫然地看了一眼这个在她看来就要死去的老板娘,冲到雨水中寻找我那个英俊的二流子爷爷去了。
  就在措密金噙着两粒泪花冒着让人眼睛疼痛的暴雨在达瓦村四处呼唤我爷爷名字的时候,奶奶扶着土墙吃力地向里屋走去,半个身子被风雨肆虐地吹打着,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神秘外乡人额头上那块因狂输而微微跳动的疤痕,心中充满了刻毒的怨恨。等到体格健壮的措密金在村尾的村民家里找到烂醉如泥的“家里人”并把他果断地背回家时,血水混合着雨水与泥泞,已经流过石砌的光滑石阶,流到村路上来了。
  这一天奶奶生下来一个异常漂亮的小男孩,但只过了两分钟,这个没有带着哭声脸色微紫的小孩便在接生婆的手中挣扎了两下,悄然死去。后来奶奶在他的嫩嫩的手臂上突然发现一块胎记,酷似头小尾巴长的蝌蚪,她固执而持久地相信是那个有着寡欢眼睛的外乡人索去了孩子的魂灵,几乎晕死过去。
  一天以后,暴雨停歇,奶奶站在娘家人的大门口,她头发凌乱,脸色因失血而枯黄,但大门一直紧闭。
  她来是请求祖父――方圆百里内最有名气的大东巴为她死去的孩子超度亡灵,但他拒绝了她。奶奶已经站了很长时间,在这扇为她而紧闭着的大门前,长时间的等待很容易让人觉得时间已然凝滞。而此时楼上背阴的一间屋子里,盘腿而坐的大东巴和他站在屋外的长孙女一样,也正在艰难地拖捱着这犹如凝结的时间,他们都是世间最有忍性的人。最后奶奶败下阵去了。大东巴在看到她失望地转过身,拖曳着裹挟有泥泞和败枝的裙裾踯躅离去时,禁不住老泪纵横。
  门前那块向阳的平台一度荒凉。
  然而,我奶奶终于养息好身体了,她又常常坐在那个垫有麂子皮的破旧藤椅上了。我已经说过,她生下来就注定是属于赌场的,所以人们又看到那个极具神采的青蓝色身影,又看到那张白皙平静的从容脸盘和犹如白蝴蝶般上下翻飞的灵巧双手。惟一不同的是我奶奶的记忆失去了颜色,一律地变成浅近的灰白色。
  有许多次,她散乱无边的目光掠过那些重新聚拢起来的无比快乐的人群,投向那条有着深浅马蹄印的苍凉古道,或者延伸到更远的,为她的想象触极不到的蛮林深处。那时侯她的棕褐色瞳仁里有夕阳西下时赶马人孤独而凄惶的灰白色的影子。
  然而,这个影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时光开始变得像晴朗天空中的浮云,微一阵风便悄然四散了。奶奶在过去的五年里生下三个男孩子,其中就有我的父亲。她喜欢在没有赌局的时候坐在那把垫着麂子皮的破旧藤椅上看三个结实浑圆的小子疯跑玩闹。偶尔地看一看那条灰白的路仅仅变成她的一个习惯。可是,五年以后,当奶奶的怨恨随着时光的流逝正逐渐淡去的时候,他却再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时侯正是夕阳西下,满地金光之时,而他依旧是一人一马灰白的身影,寡欢阴暗的眼睛疲倦地看着奶奶。
  “这一回我们赌什么?”他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你说赌什么?”奶奶款款坐在他的对面。“到处都在闹饥荒,茶叶没有人买了,这回我们就赌这个罢。”他从衣襟下取出一支老式的驳壳短枪,又从裤兜里取出一支小巧的美式手枪,还有一把插在靴子里的锋利藏刀,他把这些东西尽量轻地放在桌上,很赧然地说:“现在闹匪强盗很多,武器很走俏,所有的马帮都在运送武器,我也不能例外。”他的脸因此而微微有些发红。
  奶奶闻到了从武器上散发出的火药的气息,她淡然一笑,说道:“我用不上这些东西,不过,如果你喜欢就随你好了。”
  这回他们决定玩“斗十四”,这是一种纸牌游戏,每副牌有十五张,分别是零点到十四点,几人玩便用几副牌,两人玩那就是三十张牌了。其中每人抽取六张牌,互相选抽对方的一张牌,以最早凑足十四点者为胜。六张牌中抽到一张十四点自然算首赢,而抽到两张十四点则全输,倘两人均凑不了十四点就算和牌。另外,后出牌者必得在点数上压过先出牌者,所以先得投骰争庄。这的确是一种颇能考验人综合能力的游戏。
  然后是启封验牌,大赌需得开新牌,这是不成文的规定。
  奶奶端坐着,就连曳地的百褶长裙都纹丝不动。此时她的成熟已经发展到极至,所以即便她就坐在你的对面,但你会觉得她挂着莫测的淡然得如同没有的笑容离你无比地遥远,很多人会在这种时候突然仿佛掠过并未有对手与你对阵的不安错觉。我曾经与奶奶玩过一次牌,那是惟一的一次,在一泓流动的清泉边,因为这种不安错觉我屡屡出错,年迈但没有疾病困扰的奶奶喟然叹道:“也许,你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聪明。”
  为了克服这种令人状态不佳的感觉,赶马的外乡人一面洗牌一面说道;“你可知道上一回赌牌之后发生了些什么?”奶奶沉默。“因为没有钱治病,我五十岁的老母亲死在家里,老婆带着孩子逃得无影无踪。”奶奶的心在这个时候变得刺痛,其实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痛苦,谁也没有权利把自己的痛苦强加给任何人。先前已经消散到身体各个角落去的刻毒怨恨,此时又从各处缓慢地向着心口疼痛的地方聚拢而来。“而我则死了一个孕育了快七个月的孩子。”奶奶的声音充满了讥诮。
  
  我一直不知道奶奶为何会输在一张很简单的牌上。许多年后很多人都在议论那张神秘的牌,谁也说不清楚奶奶为什么会犯一个很小儿科的错误。
  
  看得出这个特意寻仇的男子经过了不少的训练,因为他至少记住了两张十四点和几张小点数牌,不至于胡乱撞运气,但比起奶奶很快记住所有牌来说就实在太逊色了。勉强和了几盘,奶奶很快进入了那种无法控制的境界,她微倾着身子屏神凝气,从鼻腔里呼出的气缓然升腾,使她的眼睛看上去潮湿润泽。她的棕褐色的眼睛里流淌着如水一般柔软的温顺,但动作却果断,准确而充溢着逼迫的强劲力道,这使她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美丽而邪恶的森林女巫。
  外乡人很快又陷入那种输得迅猛而无还手之力的困境了,只是他依然镇定自如,显示出跟上回一样的对输的巨大承受力。有几次看见他额上的疤痕隐隐泛出青白色,奶奶心生怜悯,但她无法停止,她生命的最美丽部分只能在赌场输赢的较量中彻底绽放。
  等到天色擦黑,纸牌变得模糊不清时,赶独马帮的外乡人再次在我奶奶面前倾家荡产,他沉默了很一会儿,用喑哑的声音说道:“最后赌一盘罢。”“可以,但是你用什么押注呢?没有注的牌我向来是不玩儿的。”奶奶永远保持着她一贯的作风。“谁说我不押注?”外乡人平静地说。然后他就用先前已经输掉的那把锋利藏刀,削断了左手的小手指,奶奶看见一道寒光只那么微微一闪,便有血紧随涌出,离开了人的躯体,小手指显得脆弱而陌生,无助地躺在有裂缝的木桌上。
  这种蛮匪的耍赖行为显然没有吓住奶奶,她端坐着,微仰起在渐渐浓厚的夜色中依然清晰可辨的白净脸盘,平静问道:“那么,你要我押什么?”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了很多男人眼中都有的危险影子。
  “押上你的十年,若你输了,明天开始起的十年就随我去。”
  奶奶没有回答,她扭头让措密金为他们点上一盏菜油灯。
  牌抽到第三张,奶奶突然一改她专注的神情,抬起头来用一种极古怪的眼神看着因疼痛而脸形略微扭曲的外乡人,然后她不动声色地抽完六张牌。
  奶奶长时间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六张纸牌,突然间,她轻巧地笑了一声,把牌压下,赫然两张并排着的十四点随着橘红色的昏弱烛光轻悦地跳动。
  
  奶奶输了她一生中惟一一张牌。
  
  尽管这张牌有各种各样的版本,但许多无谓的猜测显然已经无法改变命运。我常常在想,十四点理应在洗牌时便处理好位置,断无抽中两次的可能,还是奶奶像我一样近视以后便患上严重的夜盲症,或者她的确已经厌倦了当时沉湎在酒精中不能自拔的爷爷。
  总之,短暂的沉默之后,奶奶叫来了当时已经准备出嫁的措密金,把管家的钥匙交到她的手中,并让她带上孩子们去寻找父亲,如果他尚清醒的话告诉他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措密金很快把孩子们找来了,这个思维方式极其简单,但有着难能可贵的大彻大悟品行的女孩在带着孩子们出门前说道:十年,也未免太长了,你先前只应该押五年的注。
  奶奶粲然一笑。
  奶奶开始了极其艰苦的流浪生涯,这期间,她生下四个女孩。实际上,赶马人――也就是她后来不成名义的丈夫,在第八年就因患上疟疾痛苦地死在普洱,但奶奶却没有因此而违背赌场上无形的游戏规则,她带着四个女儿用马驮着她们父亲的骸灰继续流浪了两年,凑足了整整十年然后才辗转返回达瓦村。
  她找到了已经长成型的三个男孩子,并叮嘱孩子们好好相处。但我的父亲和叔叔们在奶奶面前装摸作样了几年,等奶奶一去世,他们很快就与这四个一律脸色灰白,眼神寡欢而无生气的“姑姑”断绝了来往。
  
  奶奶悄然消失以后,我爷爷――在这篇小说中这个微乎其微得不必占用太多笔墨的二流子――似乎只剩下惟一的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变卖家产。一件又一件在奶奶手心里积累下来的财物被极其低廉的价格出手,老屋又逐渐恢复了它最初的模样。茶字大旗依然高高地挑着,依然会在风起的时候翻飞,但大旗下已是黄土沉积,蒿草蓬长,极目之处尽是一派荒凉了。
  一只北飞的小鸟在那块曾经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向阳的平台上留下一粒月季花的种子。几年以后这里长出一蓬格外媚艳的月季,这片粉红的云霞留在我记忆最早的地方。
  爷爷在一个有着美丽阳光的秋日下午在幸福中真正地“醉死”。那一天他喝了太多的酒,在明媚的金色阳光下看见身着青蓝色衣服的奶奶正款款向他走来,棕褐色的眼睛带着甜美的柔情向他微笑,爷爷在她带有金边的笑容中感到目眩神迷。
  于是,已经出嫁了的措密金只好把三个孩子接了过去,她打发他们去乞讨,那时侯困难和饥饿正席卷全国,生存是活着的惟一理由,很多人都在乞讨。我的父亲于是开始了人生中最为悲惨的一段经历。他常常讲述的是被四五条饥饿的大狗猛追的情形,我们姐妹三人永远不会在他讲这件事时敷衍了事,“咬到了吗?”我们中的一个总是会无比关切与同情地问道,“那倒没有。”父亲会带上一点点狡猾的神色,“而且那时的狗也不会有狂犬病。”于是我们所有人都会觉得释然。
  
  现在,我惟一担心的一件事情便是奶奶死后魂归何处。按照纳西先民的意思,正常死亡的人可以回到祖先居住地,但我不知道那个博学而固执的大东巴是否会接纳她,跟随爷爷去罢,爷爷是孤儿,谁也弄不清楚他的家系身世,至于那个赶马的外乡人那是断断不可跟随的。
  我一直为这件事烦恼,但我所做的只能是每年的清明节在祭拜山神时格外地多加叮咛:“山神啊山神,假如你在山间密林丛中看到一个身着青蓝色衣服的年轻女子,请你格外关照她。假如你有闲暇时光又有悠闲心情的话,不妨和她小赌一把,当然你得押小注,因为自然你是赢不了的。不过,纵然如此,当你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盈盈的浅淡笑容,棕褐色的无比柔和与专注的眼神,就算是一个神,也会感到无比幸福的。”
  
  责任编辑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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