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记 康奈尔大学笔记法

  空前绝后的硕论答辩      我一九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拿到美国签证,签证有效期是三个月,所以我必须在一九八一年三月十七日前赶到美国。我的课程已经修完,但论文还没有开始写,资料倒是搜集了一些。我一面向学校提出毕业申请,一面动手写论文。我大约有六十天的时间,如果每天不少于一千字,那么一篇六万字左右的论文是可以完成的。我后来果然完成了,题目是《从建安到太康――论魏晋文学的演变》。
  学校那边则把我的申请报到教育部,因为我是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全国统一学制是三年,现在要提前半年毕业,武汉大学做不了主。教育部回答说,你们必须把这个学生的全部成绩单寄过来,还要把他的论文也寄过来。审查通过了,教育部又叮嘱说:这是我们国家第一个硕士毕业生,你们必须进行严格慎重的答辩,答辩委员会的教授不仅要有你们武大的,还要有其他学校的,而且至少要有两名外地的。后来答辩委员会组织好了,一共九位教授,武大的五位,包括我的指导教授胡国瑞先生,武汉外校的两位,记得有武汉师范学院(现在的湖北大学)的张国光教授,外地的则有北京大学的陈贻�教授和中国人民大学的廖仲安教授,但廖仲安教授后来因为感冒临时不能来,所以实际上只到了八位。
  答辩在三月五日举行,八位教授都坐在大礼堂的台上,我则坐在台下的最前排,有一张专用的课桌,在讲台的左下方,成四十五度角对着台上的教授们。那一天大礼堂里全部坐满了人。我的同学当然都来了,不仅中文系的,还有武大七八、七九两届各系的研究生同学。邻近的外校,如华中师范学院(现在的华中师范大学)、华中工学院(现在的华中科技大学)的研究生以及他们的导师们也有不少人来参加。因为这是全国第一次研究生答辩,大家都想来看看这答辩应当怎样进行,怎么个考法。湖北省教育厅和武汉市教育局的领导干部,以及武汉大学的校长、副校长都来了,据说还有几个记者。
  答辩在九点钟开始,整整进行了三个小时,到十二点才结束。我开始只就论文做了若干说明,阐明我的主要观点,接下去就是答辩委员会的教授们发言。大家对论文基本上都是肯定的,尤其是张国光教授和陈贻�教授最欣赏我的论文。张国光教授的发言简直可以说是热情洋溢,称赞备至。我非常感动于一个老教授对一个青年学生的奖掖。陈贻�教授也是一样。陈先生是著名的学者,除了在北大任教以外,还担任《文学遗产》杂志的审查委员。我不久前刚在《文学遗产》上发表的《论李白的失败与成功》一文,就是他审查的。他对我的那篇文章很欣赏,立刻就采用了。一个在校研究生在《文学遗产》这样的权威刊物上发表文章,在当时是一件相当光彩的事,我跟陈先生也从此结了师生缘。后来去了美国,我们还一直保持通信,直到他去世为止。
  教授们当然也提了一些意见。我现在只记得其中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当时的教科书和正统派的历史学家都一致认为,两晋的士族阶级是一个反动的阶级,腐朽的阶级,我却认为士族阶级在开始还是进步的。正统派的历史学家又认为曹操在当时是代表新兴的中小集团的利益,司马懿才是代表反动的士族阶级的。而我在论文中却认为经过汉末的大动乱之后,统治阶级中的皇族集团和士大夫集团,以及被统治阶级中的农民起义军,表面上看起来是三者同归于尽,但其实是士大夫集团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三国时代的政权其实都控制在士族的手里,三国时代政治舞台上的代表人物基本上都属于士族阶级。有两位教授就问我:如何证明你这个与教科书不同的观点?我记得我答辩的时候首先感谢老师们的爱护,接着就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话:“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开始为我的论点辩护。我本来就料到这个问题会被提出来,所以准备了一大叠卡片,卡片上整理了三国时代主要政治人物的家族背景。我引用这些资料,详细论证自己的论点。我本来还有些担心我的观点会不会被视为离经叛道,但是没想到几乎所有的教授都对我的答辩给予了好评,说我不仅有自己独到的观点,而且做了扎实的研究,有确凿的证据。
  答辩结束以后,当时的武大副校长童懋玲第一个走到我的面前,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唐翼明,你今天的答辩很精彩,谢谢你为武汉大学争了光!”我的导师胡国瑞先生也走过来称赞说:“你的答辩很好,我还生怕你不敢坚持自己的观点呢。”大家散去以后,童校长特别拉着我的手,让我和校领导以及教授们一起吃饭,那大概是我平生至此享受到的最高待遇。
  答辩之后两天,三月七日我就去了香港,三月十五日到了美国。到美国之后,我收到家里寄来的一封信,里面有一张剪报,报道我那次答辩的情形,称我是改革开放以后第一个取得硕士学位的人。我看了自然高兴,但令我真正得意的倒还不是这个第一,而是那个答辩会的规模,实在可以说是空前绝后。考一个硕士,而由九个教授(实到八个)组成答辩委员会,有三百多人来旁听答辩,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自己后来在美国通过博士论文答辩的时候,也不过五个教授而已,没有任何人旁听。我在台湾当教授的时候,参加和主持了无数次的论文答辩,硕论答辩一概是三个教授,博论答辩一概是五个教授,偶尔有一两个答辩人的好友旁听,绝大多数时候是没有任何人旁听的。我有一次跟我指导的学生谈起这件事,看到的是两个瞪大的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真的吗?”
  
  走进哥大
  
  我一九八一年九月进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九九一年二月通过博士论文口试,五月拿到博士证书,前后在哥伦比亚大学注册十年之久。我在一九九�年九月已经写完了博士论文,九月二十八日到台湾,任教于中国文化大学。这最后一年,除了口试跟毕业典礼之外,其它时间并不在哥大。但即使把这一年去掉,我在哥大校园生活的时间也足足有九年之久。一个人一生中有九年十年的时间生活在世界一流的大学校园里,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
  我很怀疑自己在三十岁之前是否知道世界上有一所哥伦比亚大学,鼎鼎大名的胡适是哥大毕业的博士,照理说我们这些读过几本书的人都应该知道。但是一九五五年大批胡适反动思想,我尚在衡阳乡下读初中,未能躬逢其盛,何况我们要批的是胡适的反动思想,至于胡适光荣的学历跟履历是没人宣传的。听说我进了哥大以后,我曾任教的三阳路中学的一位英语老师还说:“什么哥伦比亚?从来没听说过,肯定是野鸡大学。”想来我也不会比他高明到哪里去。有一点非常确定,就是我在三十九岁到达美国之前,肯定没有做过进哥伦比亚大学的梦。就是到了美国,也是半年之后才敢有这个念头。我到美国的头半年待在洛杉矶,在那里进了一个英语补习班。后来有一位在纽约附近的新泽西当大学教授的父执在电话中告诉我,你要补英文不如干脆到纽约来,哥伦比亚大学有一个很好的美语进修班(American Language Program,简称ALP),我可以帮你申请。我于是来到纽约,进了哥大。
  来到哥大在纽约市西一一六街的大门时,我站在门口待了半晌。望着门前一左一右两个雕刻的希腊女神,以及石柱上的两个英王皇冠(哥大的前身是英国的国王学院),心里真正是百感交集,恍若梦寐。我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三十年前你在衡阳金溪庙,这个时候正是土改工作队来封你伯父的门的时候。你还记得那个深秋的下午,你跟堂弟抬水回来,站在厨房的门口,凄凉的斜阳把你长长的身影投射在黑色的泥巴地上。二十年前,你高考落榜,高中毕业生的你被老校长收留下来在母校教俄语。十年前的你,还关在牛棚的“五不准”学习班中挨批斗。五年前,文革还没有结束,四人帮还嚣张得很,大家还战战兢兢。三年前这个时候,你还没有接到武大的录取通知书,你那时候还是个只有高中毕业学历的中学教师……你现在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一流学府的门口?这是真的吗?但看来是真的。
  在初秋的艳阳和爽气中,我一脚跨过了这道门坎,我成了哥大的学生了。但不久我就发现,没错,我已经是哥大的学生,哥大的注册本上已经有我的名字,但是这个学生却带点编外的性质。等我念完了ALP以后,没人能够保证我继续是哥大的学生,哥大的研究所需要另外申请,能否批准尚在未定之天。我拿到申请表,在那位父执――他叫陈庆,是纽约新泽西洲罗格斯大学教授――的指教下填好了表,附上我在武大的成绩单、硕士论文,和在国内几个杂志上发表的三篇文章,向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Languages and Cultures,简称EALAC)提出了申请。
  一九八二年年初,我得到了东亚系的回函,上面说:我们很高兴地接受你为本系的研究生,不过有两个“但书”:第一,你在武大研究所的成绩非常优良,但我们现在还不接受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学位,所以你在本系需要从硕士念起,不能直接念博士。第二,鉴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外语教育状况,我们很担心你的英文是否够用,你既然已经在本校的ALP就读,那么我们希望你在今年秋天入学前要读到ALP的最高级,即第十级,你才可以进入本系研究所。
  第一条我很愿意接受,我在中国没有念过大学,念两个硕士也是应该的,正好可以给我自己多一点时间读书,何乐不为?至于第二条,对我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在中国学的那一点可怜的英语,再加上在洛杉矶补习的几个月,到纽约后才考到哥大ALP的第四级,上面还有六级,如果我按照正常程序,一个学期念一期,那我一共还要三年才能把ALP修完。换句话说,我要到一九八四年秋天才能进入东亚语言研究所,再加上八年的努力(在美国常春藤盟校,花八年时间念个文科的硕士加博士是很正常的),我才能拿到博士。我现在已经四十岁了,到那时我不是五十岁了吗?何况到一九八四年这个录取书还有效吗?这一点通知书上并没有说明。所以上策是在一九八二年九月以前修到ALP最高一级。我想了想,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因为ALP的规定是一级级地考,你只要考过就可以进入下一级,没有限定你用多长时间。我已经尝试过,在一九八一年秋季念了两级,从四级修到了六级,如果我拼命,在一九八二年的第一学期(五月初结束)我就可以升到第八级,然后利用暑假四个月的暑期班,再拼拼命就有可能在九月进研究所之前修到最高的第十级。只有这样,我才能保证自己真正进了哥伦比亚大学,否则只能算是哥大的外围而已。
  我意识到这是我人生的又一个滩头。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再一次全神贯注,全力以赴,抓紧你的竹篙奋力地冲过去。你会胜利的!
  一九八二年九月,我终于修到了ALP第十级,我也终于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注了册。我对自己说:你终于进了哥大,你现在可以宣称,你是哥大的学生了。
  
  走进武大
  
  一九六�年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武大根本没有进入你的视野。落榜之后,武大居然成了高不可攀的学府。有一次,你与一位同龄的青年老师穿过武大校园去东湖游泳,他忽然指着远处绿荫丛中的一幢小洋房对你说:“那是胡承晖爸爸的家。”胡承晖是你们的同事,他父亲是武大的教授。你“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以你年少轻狂的个性,坦白地说,你从前并没有把当大学教授当作自己的奋斗目标。但现实却是,你连大学的门坎都进不了,武汉大学的教授在此刻对你已经是一个飘渺的梦境,你说什么好呢?去东湖游泳吧,这个跟你不相干。
  你当时不可能也绝对没有料想到,漫长的十几年以后,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之后,在你被打到地狱边缘的时候,你居然会时来运转,你居然会踏进武汉大学的校门,你居然成了那位住在绿荫丛中的胡教授的学生。真所谓“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还有更巧的,当你坐公车去武大,在武大校门下车的时候,突然看到当年指着胡承晖爸爸的洋房给你看的那位青年老师,他叫高宏,居然也从公车的另外一个门里走下来,身上跟你一样背着一个背包。你们两个几乎同时惊讶地问对方:“你到哪里去?”然后你们俩也几乎同时回答:“武大。”于是你明白,高宏跟你一样,也是刚刚考进武大的“进士”――一九七八年文革后首批研究生,社会给了他们这样一个雅号。他跟你一样,也没念过大学――因为肺病,跟你同一年留在实验中学――你们的母校当老师,他教数学,你教俄语。他也跟你一样,在文化革命中被打成反革命,因为你们一起组织了一个“反动诗社”。不过最近这两年大家都在埋头读书,见面很少,居然互相都不知道对方正在报考武汉大学的研究生,当然也更不知道对方已名登金榜。“无巧不成书”,指的是小说,其实小说哪有现实精彩?
  开学典礼上童懋玲副校长致辞,其中提到,今年招到的研究生都很优秀,她举了个例子,说,一位老教授,逢人便讲:“这回总算招到了一个好学生,古代汉语居然考了九十多分。”这是文革十年以来,其实也是开国二十九年来第一次招考研究生,第一次真正按成绩,而不是按家庭出身、政治条件录取学生。这位老教授的话其实别有深意,不知道童校长听出来没有?后来听说童校长口中的老教授就是胡承晖的父亲,不久之后成为你的导师的胡国瑞先生。
  入学之后有一天,同寝室的李中华,他原是武大毕业的,领着你去拜见系里的蔡守湘老师。蔡老师是性情中人,全不像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他第一次跟你见面,就大声说:“你就是唐翼明?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好!你的古代汉语试卷是我改的,我给了你九十八分,有老师说,不行,这太高,哪有古代汉语拿九十八分的?我只好把其他老师都叫过来,给你挑错,挑来挑去,最后还是给了你九十四分。”蔡老师没有给你们开过课,但是你因此深深地记住了这位直爽的长辈。后来你在台湾看到他出版的《唐人小说选注》,特地买了一套。可惜你这次退休回来,蔡先生已经去世了,你只见到他的儿子。
  进了武大校门的你,一头扎进书海。这一年你三十六岁,本命年,相书上说,男人的事业三十六岁才定根,看来还有点像。在这个连名字都很优雅的珞珈山上,面对着山脚下浩渺美丽的东湖(它有六个西湖大),在三春樱花,六月荷色,九秋桂子,腊冬梅香之中,在满校园的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你的生命开始了一个新的里程。你终于放弃了幼稚的皇帝梦,诺贝尔梦,你也逃离了监狱和劳改的阴影,踏上了一个人文学者的平实而宽广的路――其实也是你最应当走和最合适走的路。“神自有美意的安排”,如你母亲常常所说的。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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