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杰 绍兴三杰之首

  秋瑾:寂寞故居  好像去过,又好像没有去过。  烈日炎炎,深宅大院。  一个人的下午,在绍兴,在鲁迅故里的近处,转来转去,就转到这里来了。  一条东西走向的鲁迅路,通向她的家,也通往青藤书屋。
  在迷失方向的时候,鲁迅故里就是坐标。相对而言,一个在西南面,一个在西北面,也可谓是邻里关系了。
  只有一个寂寞的下午,只能有一个去处。
  红颜封侯,男浊女清。
  这是她的家,这是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鉴湖女侠,巾帼英雄。
  那是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背景?
  天资颖慧,过目成诵。
  在退了色的梨木书桌上,有一枚象牙印章,刻有八个字:“秋氏闺瑾,鉴湖雌侠”。
  一个刚烈的女人:“身不得,男儿烈;心却比,男儿烈。”她同时又是有才情的诗人:“多情不若堤边柳,犹是依依远送人!”
  她的故居,是需要买门票的。而鲁迅故居的门票,已经不需要买了。
  “每个原理都有其出现的世纪。”这是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说过的话。
  大时代,常常出现在世纪末,或世纪初。改朝换代,翻天覆地。
  生既同时,交亦至厚。在同一个时代,同一座城,英雄不是一个孤立的词。
  在“大通学堂”,有一副对联:“吾越有三仁焉,杀身成名,求仁得仁又何怨;人生同一死耳,泰山独重,虽死不死乃自由。”
  在绍兴,要了解秋瑾,就不能不提徐锡麟,也不能不提陶成章。
  徐锡麟,生于一八七三年,与秋瑾同逝于一九〇七年的七月。一个仅有三十四岁,一个只有三十二岁。
  徐锡麟,安庆之役,因刺杀安徽巡抚恩铭,被清政府斩首,剖腹挖心,炒食下酒。株连秋瑾。“牺牲尽我责任。”“粉身碎骨寻常事,但愿牺牲保国家。”在最后的日子里,她曾书写下七个字:“秋雨秋风愁煞人”。
  一九〇七年七月十五日,凌晨三时,临近行刑的时刻,她对山阴县令提了最后的要求:“一作书告亲友,二临刑不能脱衣带,三不得枭首示众。”县令答应了后边的两条。
  最后的瞬间,她对刽子手说:“容我一望,有无亲友来别我。”然后,看了看轩亭口周围,闭上眼说:“可矣!”
  案发,陶成章亡命日本。并编辑了秋瑾遗稿,撰写了《秋瑾传》《浙案纪略》。
  了解秋瑾,鲁迅是一面镜子。
  一九〇七年,秋瑾殉难的那一年,鲁迅、周作人、许寿裳正筹划着出版一本文学杂志《新生》,结果流产了。
  鲁迅与徐锡麟、秋瑾是在东京时的熟人,又是同乡,是希望有新生的。
  鲁迅比徐锡麟小八岁,比秋瑾小六岁。鲁迅在十七岁那一年,带了八元的川资,离开绍兴,去南京求学。不知道他们在家乡的时候,认识还是不认识。在当地,他们都属于大户人家了。
  鲁迅是在二十一岁(一九〇二年)时赴日本留学的,至一九〇九年回国。秋瑾是在二十九岁(一九〇四年)时去的日本,一九〇五年底回国。在这期间,秋瑾曾在一九〇五年三月回国探亲,到过上海、绍兴。七月中旬,二次东渡日本。鲁迅曾在一九〇六年七月奉母命归国与朱安结婚,没过几天,就与周作人返回日本了。
  在鲁迅与徐锡麟、秋瑾之间,还有一位老乡、朋友、同志,那就是蔡元培。一座绍兴城,既诞生了中国近代革命的先驱,近代教育的创始人,也孕育了近代文学的巨人。北京大学是新文化运动的摇篮。“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是蔡元培认定的。当初的校徽是鲁迅设计的。
  一九一九年四月,鲁迅写了小说《药》,丁字街口就是轩亭口。痛定思痛,既是为了纪念秋瑾,也是为了纪念徐锡麟。谁是谁的药?
  热烈过后的宁静,喧哗过后的寂寞。
  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秋瑾故居里,想知道什么,又能知道什么呢!
  每一件遗物都是展品。
  一件黑色的披肩,一把从日本古董店购得的倭刀。阴柔与阳刚之美,集于一身。一只女性味十足的手提包,一把黑色的勃郎宁手枪。温存与强力的结合,爱恨交加。心爱之物,一枚玉章,刻有四个字:“读书击剑”。
  想想一百多年前,一个才貌双全、文武兼备的年轻女子,骑马佩剑,穿过绍兴的街头,是一种什么气势?“欧风美雨,澎湃逼人”。
  一个穿男装的女人,鸭舌帽、小手杖、茶色皮鞋、领带,旧时代的新潮流。
  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从经济的独立到人格的独立。
  她注定了是一个风云人物。
  办《中国女报》,“以图爽洽人意”,以供赏鉴。目的在于“导无量众生,尽登彼岸”。
  她创作的《勉女权歌》:“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权天赋就,岂甘居牛后?愿奋然自拔,一洗从前羞耻垢。若安作同俦,恢复江山劳素手……”
  人,远近亲疏,生离死别,能记住什么?
  有价值的东西,不一定有意义;但有意义的东西,一定有价值。
  人,多多少少,是会有某种预感的。患难与共,生死相托,就是密友了。
  秋瑾与徐自华,志同道合。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情谊,惺惺相惜。
  一九〇七年六月二十二日,夏至。起义之前,徐自华将个人的妆奁饰物典当了,以三十两黄金相助。秋瑾摘下手上的翠钏回赠。
  “事之成败未可知,此区区物畀阿姊纪念如何?”
  “钏青葱,俗称老玉,极类翡翠,琢双龙抢珠,厥状栩栩欲活。”
  “藏之久,亦不甚宝爱。”
  秋瑾对徐自华说:“如果不幸牺牲,愿埋骨西泠。”
  在故居的展厅里,有文字记载着秋瑾墓地十迁的经历。生不得安宁,死不得安息。
  一九〇七年七月十五日,始葬绍兴张神殿。八月下旬,迁严家潭。九月迁偏门大校场。一九〇七年十月,葬杭州西泠桥西。一九〇八年十二月,迁回严家潭。一九〇九年,迁湖南湘潭。一九一二年夏,迁至长沙。一九一三年秋,迁回杭州西泠桥西。一九六四年底,迁杭州松木场。一九六六年,迁杭州鸡笼山。后来,终葬于西湖西泠桥东。
  她的遗愿达成了,但愿后人不要再迁了。让她入土为安。
  生逢乱世,“最伤心愁城风雨”,“何愁他日不雄飞”。   一九〇七年七月六日,徐锡麟被捕就义时,随身带有秋瑾的《金缕曲》。
  “做的事情值得写,写的东西值得看。”也可以说她是英雄中的诗人,诗人中的英雄。
  《中国女报·发刊辞》,出自她的手笔:“夫含生负气,孰不乐生而恶死,趋吉而避凶?而所以陷危险而不顾者,非不顾也,不之知也。苟醒其沉醉,使惊心万状之危险,则人自为计,宁不胜于我为人计耶?”
  只有怀着理想情愫的人,才能写出有理想倾向的文字。壮怀激烈,满腔热血。
  她的故居后面,有一座花园,有亭台、有鱼塘,绿树成荫,茂林修竹,有山石、有小桥……
  一个人默默地转了几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听见几声鸟鸣,也分辨不清是喜鹊,还是其它什么鸟的声音。
  静悄悄的,不时想起那句话:“你要爱你的寂寞。”一个诗人说的,又由另一个诗人写出来了。寂寞造物,大寂寞孕育大作品,小寂寞孕育小作品。
  “惊才绝艳!”“惊世骇俗!”“惊天动地!”一个被誉为“三惊”的女子,已经远逝。只有记忆中的背影,隐约可见。
  康德在《实用人类学·前言》中写道:“在人用来形成他的学问的文化中,一切进步都有一个目标,即把这些得到的知识和技能用于人世间;但在他能够把它们用于其间的那些对象中,最重要的对象是人:因为人是他自己的最终目的。”
  寂寞的故居,写作也是一种还愿吧。曾经就是永远,去过就是去过了。
  蔡元培:人格魅力
  他的人格,他的声望,他的功绩,超越了时代,超越了阶级,超越了民族的界限,而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
  翻开清末到民国的历史,他就是一部教科书。
  肃然起敬。谁的名字与他写在一起,那便是谁的一种光荣了。前人说他好,后人也说他好;一个党派对他歌功颂德,另一个党派也对他歌功颂德。
  他近乎于完人了。翁同龢说他:“年少通经,文极古藻,隽才也。”杜威评论他:“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比较,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等,这些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他的夫人说他:“饭硬他亦吃,饭烂他亦吃,饭焦他亦吃。”
  慧眼识人。唯才是举,不拘一格。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伯乐的话,那么他就是伯乐了。多少青年才俊,之所以脱颖而出,都与他有关。
  爱心,爱人,爱才。机会与平台,在绍兴,他的先人就因乐善好施而被誉为“蔡善人”。到了他这一代,被发扬光大了。毛泽东说他是“学界泰斗,人世楷模”。
  迄今为止,读他的书并不多,对他的好感、对他的敬重,主要来自其他人的描写与论述。
  辛亥革命时期的流行语:“广东人革命,湖南人打仗,福建人出钱,浙江人当官。”
  一八六八年一月十一日,他出生在浙江绍兴。十七岁考上秀才,二十三岁考上举人,二十五岁考上进士,这仕途的三篇文章写好了。出身科举,清末翰林。
  反清革命,他是先行者,最早接受西方先进思想的人。
  一九〇四年,光复会的会长;一九〇五年,同盟会上海分会主盟人;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胜利后,民国临时政府首任教育总长;一九一六年十二月十六日,被任命为北大校长,一九一七年初到任。起起伏伏,历经磨难,一次又一次辞职,一次又一次出走。断断续续,一直坚持到了一九二七年。那时的北大,“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树立起一面北大的旗帜。古今中外,科学与民主,反帝反封建,“自由平等博爱”,爱国,爱有真才实学的人。
  英雄有用武之地,文人成一家之言。
  冥冥之中,一个人命运的转机,除了与自身品格有关系之外,总和什么人联系在一起。
  鲁迅与他是老乡,他比鲁迅年长了十三岁。在关键的时候,他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而且,周氏三兄弟都是直接或间接的受益者。
  一九一二年二月,三十一岁的鲁迅决绝地辞去绍兴的职务,赴南京,应蔡元培之邀任教育部部员。五月,民国临时政府迁往北京,鲁迅住宣武门绍兴会馆。
  “以美育代宗教。”蔡元培的倡导,鲁迅是他的知音。他是一个念旧的人,他欣赏鲁迅。他知道鲁迅懂美术,便安排鲁迅做了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分管图书馆、博物馆、美术工作。
  “士为知己者用。”他信任鲁迅,他任北大校长后,便约请鲁迅设计北大校徽,从一九一七年到一九四九年,一直使用。
  鲁迅去世不久,他便写了怀念文章《记鲁迅先生轶事》,刊发在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六日的《宇宙风》上。
  鲁迅与他的来往,是相当密切的。在鲁迅的书信、日记中,多有记录。对他的为人处事也是很敬重的。
  顾颉刚是胡适的弟子,胡适是被蔡元培聘为教授的。
  顾颉刚在一九一七年的日记中,曾记下对蔡元培的印象:“先生为人,诚实恳挚,无丝毫虚伪……其言讷讷也,如不能出诸口;然至讨论学理之时,则又滔滔不绝。”
  鲁迅与顾颉刚有分歧,但他们在对待蔡元培的态度上,钦佩是一致的。
  顾颉刚是学者,他写《蔡元培先生与五四运动》,看出蔡元培“有容乃大”的人格魅力。
  那时的北大,包容了激进的李大钊、陈独秀;西化的章士钊、胡适;复辟的人物辜鸿铭、刘师培。顾颉刚还列举了鲁迅、钱玄同、吴梅、刘半农……办《新潮》的傅斯年、罗家伦等等。
  顾颉刚写道:“梁漱溟比我小半岁,投考北大未被录取,他在《东方杂志》发表了一篇讲佛教哲学的文章,蔡先生看了认为是‘一家之言’,就破格请梁漱溟来北大任教,讲印度哲学。”一篇文章就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了。
  蔡元培有超前的思想,他“开放女禁”,女生和男生平等应考,与西方接轨。
  那时的北大,人才济济,有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名字,被蔡元培倡导改革了的北大,真正成为孕育人才的摇篮。
  《吾曹不出 如苍生何——梁漱溟晚年口述》。读这一部书,通过梁漱溟了解那个时代,那些人。
  梁漱溟一八九三年出生,一九八八年去世。他一九一七年被蔡元培聘为北大哲学系教授,当时仅有二十四岁。   他回忆一九一七年去见蔡元培的过程:“我和蔡先生说,你让我担任这门功课,我不行,我不胜任。他说你不胜任,那谁胜任呢?我说我也说不上来。他说你不要来到大学就是当老师、教人,不要这么看。他说我本人就是喜好哲学的,我来到北大要把哲学系干好,我要把一帮爱好哲学的朋友拉到一块儿,彼此讲习,你要是愿意参加这个讲习就不可不来。他这么一说我就不推辞了,他就给我下了聘书。”
  自学成才,一锤定音。
  一个人的阅历,决定一个人的品位。蔡元培是文化上的集大成者,传统的国学不用说了,又有留德、留法的经历,见多识广,融会贯通。
  梁漱溟在《纪念蔡元培先生》中写道:“蔡先生除了他意识到办大学需要如此之外,更重要的乃在他天性上具有多方面的爱好,极广博的兴趣,意识到此一需要,而后兼容并包,不免是人为的(伪的);天性上喜欢如此,方是自然的(真的)。有意的兼容并包是可学的,出于性情自然是不可学的。”
  冯友兰对蔡元培教育观念的理解:“一个是春风化雨,一个是兼容并包”。
  看名人传记,留心细节。凡是优秀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对自己的父母都是孝顺的。
  蔡元培的父亲是钱庄的经理,“为人厚道,以长厚称”。在他十一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了。
  他母亲姓周,他说自己,“所受母教比父教为多”。据《蔡元培先生年谱长编》记载,在他年轻的时候,为了治母亲的重病,他曾割下自己手臂上的一片肉,放入中草药中一起煎熬……
  认识越深,越感到他这个人太有魅力了。
  《红楼梦》的研究,三足鼎立——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王国维的《评论》,胡适的《考证》。做学问能做出趣味,读小说能唤起联想。他重在政治与情调,王国维重在美学与哲学,胡适重在历史与材料。各有所重,各有所长。
  他比王国维大九岁,比胡适大二十三岁;他活到七十二岁,王国维活到五十岁,胡适活到七十一岁。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造化,谁也替代不了谁。
  “江浙人相信风水,富翁往往豫先寻葬地。”这是鲁迅先生的原话,见《“题未定”草·五》。
  所谓风水,也就是合乎自然规律。风调雨顺,天人合一。
  绍兴这个地方,是有文化的地方。古代多出进士,当代多出院士。毛泽东曾为绍兴题诗:
  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
  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入诗囊。
  在绍兴,他的故居与鲁迅故居相比,一个在正北,一个在正南。从实地距离看,他的故居离周恩来的祖居是最近的了。
  周恩来曾为他撰写对联:“从排满到抗日战争,先生之志在民族革命;从五四到人权同盟,先生之行在民主自由。”
  鲁迅:故乡情愫
  我曾经不止一次去过他北京的故居,也曾经到过他上海的故居,但还是第一次拜访他绍兴的故居。
  他的诞生地,他的故乡,他在这里生活的历程。
  如果没有他的小说,如果没有他的散文,如果没有他这个人,那么我还会不会到这里来?
  一个异乡人,行走在绍兴的大街小巷,已没有多少身在异乡的感觉了。
  似曾相识,好像什么时候,一个人到过那里,梦幻中的此情此景,那棵树、那道墙、那把椅子……故乡,老屋中散发出的气息,烟火与沧桑,斑驳与沉寂,在别处,也曾感受到了。
  与时代一起衰败的家庭,命运的把戏,他为什么深刻,为什么迷惑,为什么写作?从根源上去寻找,从血性上去把握,从阅历中去领悟。
  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一个人不论最终能走多远,能有多么高大,故乡是永恒的根。既是起点,又是终点。
  “三味书屋”的意义,梁同书的题字。
  早先是叫“三余书屋”的,缘自《三国志·董遇传》里的话:“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晴之余。”
  后来改成“三味书屋”。一说:“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读与吃相关,读透与吃透,消化与吸收。另一种说法:“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耕读之家,书香门第。
  《松鹿图》还在,“福禄寿喜”还在,面对这幅画儿行礼的人还在。
  最有趣味的要算百草园了。
  短短的泥墙根,还是那时的泥墙根,草却不是那时的草了。
  美女蛇的故事,不要和陌生人搭话。有人问你,也不要回答。
  坐在光滑的石井栏上,在夕阳的余晖下,看如织的行人,渐渐散去……
  一百多年以前,他那时还是一个孩子,站在石井栏上往下跳。好玩是一种天性。
  麻雀众多,那只头部圆而黑,飞走了的鸟,该是他写到的“张飞”鸟了;那棵高大的树,不知是不是他笔下的皂荚树。
  藤与藤缠绕着,分不出哪是何首乌,哪是木莲了。
  也许只是幻象而已。
  远离故乡,才会想念故乡。
  走进故乡,与记忆中的故乡,已不是同一个故乡了。一切与心情有关。他九十年前写的《故乡》,像是眼前的事。闰土的后代,还生活在那里。
  在他的故居的厨房间,看到锅台画有花的图案,黑白相间的,像是莲花,与秋瑾故居所见到的,惊人的相似。厨房,也需要美的点缀。
  家,越是旮旮旯旯,越能看出人的品位。
  故乡,有什么值得留恋,有什么可写。“故乡本也如此”,变化最大的还是人了。
  文字的画面感:少年时代的往事,圆月、沙地、西瓜、银圈、钢叉,猹即獾……与闰土的感情,不愿意分手:“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
  贫富之间的差距,在那时,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友谊。也只有重情的人,心地善良的人,才有可能写出那么温存的篇章。
  他一八八一年出生,属蛇,一直到一八九八年考入南京江南水师学堂,在绍兴生活了十七年。
  一八九三年秋天是快乐与忧患的分水岭。
  他的祖父周福清,为了几个亲戚朋友的孩子科考,向主考殷如章通关节,案发入狱,在杭州关押了七年。周家变卖家产去救,从此败落。
  他十二岁,本命年,避难于亲戚家,被称为“乞食者”。
  一九〇五年,他二十四岁,在日本仙台医专读书。在东京过暑假。那一年,清政府废除了科举制。
  一九一七年,在北京,住绍兴会馆,常去琉璃厂玩,看古董,抄古碑,读佛经……他三十六岁,婚姻名存实亡。
  一九二九年,他四十八岁,住在上海,五月,回北京看望母亲。九月,海婴出生,也是属蛇的。
  他的人生履历,与绍兴的关系紧密。一九〇九年七月,他结束七年日本留学生活,回国,在杭州两级师范教学。一九一〇年七月,回绍兴。一九一一年五月去日本,催促周作人夫妇归国。一九一二年二月,应蔡元培之邀,赴南京任教育部部员。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至二十九日,经上海,到杭州,至绍兴,卖了房子,接母亲返回北京。从那以后,他创作了大量与故乡有关的文字,却是再也没有回故乡了。
  他的祖父周福清是做官的,一八七一年中的进士。晚年写过一部《恒训》,包含家史:他们家在明万历年间,已是小康。至乾隆年,有田万余亩,当铺十余所,称大族了。因内忧外患,渐至破落。到他的父亲周凤仪,既不会经营,又疾病缠身,也就难上加难了。由富到穷,由盛到衰,由强到弱,他从中明白了许多道理。
  故乡,既有美好的回忆,也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小说中的人物,阿Q也罢,祥林嫂也罢,都是有原型的。只是在塑造的时候,被分解或浓缩了。
  被称为故里的街道,少有树木,做小买卖的店铺鳞次栉比。石板地被曝晒过了,似乎从未经历过的气候,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台门,在先前是家庭出身、达官贵人的象征。老台门,是他的祖居;新台门,是他的故居。
  被变卖了的家产,解放后被收回了。现在是如此醒目,如此气派。他生前,想象不出来吧。
  在一张信笺上,随手记下院中百年以上的古树名称:朴树、柿树、橘树、樟树。它们真实地见证了一个家族的兴衰,破败与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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