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到台北来看雨阅读_冬季到台北来看你

  1  张漫打电话来时,我在KTV包厢里正和客人处于剑拔弩张的态势。而周末的黄金时间,他应该正和他的新欢风花雪月,此番打来,无非是三种结果:“A、你甩了人家;B、你被人家甩了;C、分手快乐,各结新欢。老板,请问这次是哪个选项?”我咬牙切齿道。
  那端笑,“这次是D、爷今天很不高兴,要找个妞陪爷吃饭。”一如既往,他的话尾音和挂机声一并响起。
  他从不给我拒绝的机会,再打过去,已不通,而我知道,他的关机状态会一直持续到我出现在他眼前为止。
  我怒气冲冲地刚从包厢出来,就见到张漫毫不例外的,正和前台的美女眉来眼去。这就是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他都想杀人灭口的原因。
  张漫每失恋一回,或者每让别人失恋一回,就会来骚扰我,仿佛我才是那个令他痛不欲生之人。而我所能做的就是替他在笔记本上描“正”字的笔画用以记数,时刻警醒他正身负着无数风流债。
  我叹一口气,在本子上画下一笔,刚好组成一个“正”字,这意味着,刚与他结束恋情的女孩子已是今年他第五个女朋友。“张漫,你最好适可而止,否则我估计当你集齐三个正字时,你会被全城女生封杀。”
  话说到这儿,刚才有服务纠纷的几个客人从包厢走出,与从外面刚走进来的一个长腿女生打了个招呼,然后走过来,似乎想继续找我算账。那女生秉承了南方佳人所有澄澈气质,但脾气似乎不太好,看得出是被爱慕的男生们给宠坏了。
  我的心微微一震,说:“丁洲彤,你还是那么嚣张。”
  她乍看我时有些惊讶,但毕竟是经历无数大场面的人物,很快镇定地向后挥一挥手,示意那一众浮云自行飘走,转而认真审视我的现状。
  我笑,一语道破她的内心,“我猜,你是失望大过于幸灾乐祸。”
  洲彤依然不改当年刁蛮的作风,“叶檀茵,我想不到,你居然躲在这么小的地方……你老板是谁?”
  我指了指旁边已经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的张漫。
  她通知张漫,“明天她放假一天。”然后对我说,“明天下午A大附中礼堂有聚会。你凭空消失这么多年,江湖上关于你的传言已经满天飞,你有必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低头,“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
  “我觉得,那里才是你拾起尊严的地方……当年你不辞而别,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
  由始至终,我的内心明明早已惊涛骇浪,却依然装作波澜不惊地样子与洲彤完成了整个邂逅。
  张漫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说,“明天你其实可以不去。”
  “等你以后了解她们了,你就知道,我是躲不了的。”我故意转移话题,撩开他的发际,他的左耳上方有一道疤痕,这是那场车祸的印记。
  我揶揄,“这道疤,是你身边永远没有女生的原因吗?”
  “相反,这正是我身边有太多女生的原因。”他笑。
  是的,这道疤痕,不仅给浮躁的他添了几许沧桑的味道,还是应对小女生的必杀技。伤疤的颜色随着岁月一点点淡化,但那段形成的历史,却历久弥新。
  2
  当年我突然离开,与所有同学断绝往来,而时隔多年后,因为洲彤,我与舞蹈班的队友再次重逢。
  洲彤一直是我原来所在A大附中舞蹈队的领舞,舞蹈队屡获大奖,洲彤功不可没。高二那年,一名队员出国读书,舞蹈老师大概是隐形眼镜失效,居然选中没有任何舞蹈功底的我入队。舞蹈队卧虎藏龙,一年后,偏偏又是我取代她成为主角。
  长长的走廊通往礼堂舞台后门,那个曾经承载着我无数辉煌与梦想的地方。走廊的墙上依然是多年前两位女孩舞姿曼妙的海报。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微笑着,众目睽睽中,坦然向他们走去。
  先是惊讶的目光,继而死一般的寂静。有男生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我走路的样子。
  是的,十八岁那年,因为一场车祸,我的腿瘸了。
  那场车祸成为我人生的转折点。我没能像他们一样沿着向往的光辉道路走下去。
  所有人只道我凭空消失,唯一知道实情的舞蹈老师亦不肯告诉她们这个事实,因为连她自己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此刻尽是悲戚戚的场景,而在我想象中,他们应该是对我当年的不告而别狠狠质问,像暴风骤雨般凌厉。“瘸了而已,没必要像给我追悼会似的吧。”我想无所谓地笑,却忍不住哭了,“真相大白,不知大家对答案是否满意?!”
  洲彤失声痛哭,假如她昨日发现我腿瘸,她断不会以如此残酷的方式揭晓我失踪多年的秘密。
  这些曾与我并肩作战,亦曾与我短兵相接的人,或真心同情,或虚伪怜悯,在我的眼里,都是一种恶狠狠的讽刺。
  我一度以为内心伤口早已结疤。而事实证明,我并没有那般强大。我最终还是把这一场盛大的邂逅演砸了。
  此刻我只想赶快离开这里,但腿却不知何故突然疼起来,动弹不得。一种赤裸着行走在大街上的羞辱感油然而生,我的挫败感前所未有的被强化。
  一个男生向我走来。他一直隐藏在角落,似黑暗中的剑客,漠然观望,却对一切了然于心。我不记得他是不是舞蹈队的,但似曾相识。
  男生走到我面前,突然弯腰将我背了起来,向大门外走去。礼堂外,层层叠叠的高阶之下,人来人往,我们顿时成为瞩目的焦点。小女生的眼光里,满是艳羡,大概把我们当成情侣了吧。
  校门口,我发自内心地说:“谢谢。”却依然记不起他是谁。
  他狡黠地笑,“我只是在报那次全国赛的一箭之仇而已……如果当年那场全国赛,你像今天这样掉眼泪,或许我现在倒可不必活得这般辛苦——叶檀茵,久违了。”
  我茫然的样子令他眉梢紧蹙,他苦笑,“我叫孟杳,记住了?”
  3
  不管你开心或者不开心,生活还在继续。那场蓄谋已久的邂逅带来的波澜起伏之后,伤疤重揭的阵痛渐渐消散。只是店里的生意忽然陡增不少,并且以女生居多,而且每个人经过我身旁时都意味深长地看我。
  只是偶尔,会记起那个阳光照耀下紧蹙的眉梢,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久违了,叶檀茵。
  兴许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缘故,我并不认识孟杳,但作为A大附中无人不晓的王子,我早已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对于这个各方面优秀到令人发指的神一般的人物,此前我们并无交集,没想却在毕业后以这样的方式相识。   就像遇见的每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一样,张漫开始对丁洲彤展开猛烈追求,然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挫败时来KTV宿醉,说乱七八糟的话,第二天又懊恼地说,“檀茵你知道我太多底细,有时候我真有杀了你灭口的冲动。”
  这么毫无顾忌的关系,若不是我长得不够漂亮再加上腿瘸,我想,我们的绯闻早已漫天飞了吧。我们十八岁才相识,都过了青梅竹马的年纪,所以才可以相处得这般心无芥蒂吧。
  十八岁那年夏天,张漫从台北来到这个城市。那场车祸使我们命运相连,我烧掉录取通知书,而张漫恰巧落榜。我们来这家KTV唱歌,他因为老板叫我“瘸子”当场把人家胖揍一顿,后来在派出所才知道人家当时正帮客人照相说的是“茄子”而不是“瘸子”,后来他俩越聊越投机,得知老板已无心经营,张漫这个败家子索性叫他的台湾富商老爸寄来一笔钱,怂恿老板把这家KTV卖给了他,让我们两个无业游民终于有了奋斗目标。
  当然,“奋斗”只是我单方面的说辞而已。我奋斗求生存,他努力追女生。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4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丁洲彤和孟杳来到店里。
  我恶狠狠地盯着刚走出去的一个女生,用这个上帝结账时瞪我的眼神毫无保留地还与洲彤。
  洲彤无辜摊手,“你现在是A大女生的公敌——自从上次孟杳背你出去,全校都以为你是他女朋友。她们都想知道,神一般的孟杳爱的是怎样的女神。而我只是助人为乐仙人指路,满足大众好奇心,顺便带动区域经济增长而已。”
  我转而怒视孟杳,此刻他却没有我们八卦的好心情,而是直奔主题:“我想你该知道我们来的原因。你消失这么多年,我们曾一度以为你已不在人世,这么多年的牵挂,足以抵消我们的唐突了吧。”
  我沉默。往事就像长裙遮掩下的腿,疼痛虽然已消失,但疤痕却依然清晰,欲盖弥彰。
  那年六月,我参加完高考最后一科考试,张漫从台北来内地旅游,他上了我父亲的出租车。父亲在征得他的同意之后,顺便来接我回家。后来行驶在我们后面的一辆小车突然爆胎,控制不住撞上了我们。经过抢救,父亲和张漫痊愈,而我“收获”一条残腿。相形之下,我们算是很幸运,因为撞上我们的司机当场丧生,死状狰狞。
  那场车祸是个分水岭,大难不死使张漫悟出及时行乐的真谛,而却让我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强。
  已然成这样,再不坚强,还有谁,看得起你。
  “汇报完毕。孟杳,到你了。”我说的,是上次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十八岁的一箭之仇。而此前我们并无交集。
  “那些年,各种夸赞使我压力很大,我甚至恐惧到想逃避。那年你第一次领舞,带领舞蹈队卫冕全国冠军。但是全校都在传说我蝉联多年的冠军恐怕要在你手上失去——倒不是怀疑你的能力,而是你恰好在决赛那天高烧不退。我给自己打赌,假若你们输了,我就抛却那些光环,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显而易见,我只是在给自己找个解脱的冠冕堂皇理由而已。但你,叶檀茵,注定不给我喘息的机会——你居然偷偷跑出医院,在即将宣布临阵退赛最后一刻出现。于是你,拿到了全国冠军;于是我,不得不继续强迫自己强大下去。”
  孟杳忽然凑过来,温柔气息轻拂我的耳廓,“檀茵,不要怪我介入你的生活。只是,张漫独自占据了你内心这么多年,该到此为止了……”
  他们走之后,我还没从孟杳最后一句话回过神来,张漫对孟杳刚才那个亲昵举动嗤之以鼻:“看样子,你是很想还十八岁那年的债嘛。”
  我淡然道,“他是大众情人,我可不想成为大众仇人……”
  张漫一脸欣喜,“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为,你是喜欢我的?”
  “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会觉得你的想法相当幼稚而已。”
  他愤愤道,“叶檀茵你对我好一点会死啊!”
  “不会死,但会生不如死。”我悠然笑道,“别怪我不提醒你,丁洲彤这座冰山,无人能征服,你想追她,得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
  这个混蛋什么都不好,但若是谁胆敢欺负我,他会玉石俱焚地为我拼命。他不许任何人爱我,可他也不爱我,着实把我的爱情垄断了,事实上,他打算垄断我的一生。
  我们开始研究账本,因为资金周转不灵,而他的父亲不再提供支持,所以店里的生意一直不见起色。
  张漫忽然说,“檀茵,有人出一百万,买你。”
  “什么意思?”
  “跟他吃一顿饭,他会考虑给咱们的KTV注资。”
  5
  一个星期后,我见到了张漫的哥哥张湛。他只年长张漫五岁,却和张漫这个疯子有天壤之别,在台湾打理家族产业。假如知道张漫还有如此优秀的兄长秉承大业,我当年真的应该让他死在车里,好让他不再祸害人间,祸害自己。
  我说,“一百万见我一面,心疼了吧?”
  张湛笑,倒也真诚,“其实父亲从一开始就不支持张漫在内地发展,当初他肯寄钱给张漫买下这家店,也是我这个当哥哥的硬着头皮说了不少好话。我想,张漫放着台湾好好的少爷不做,硬要接手这边的烂摊子,如果他不是疯子,那么那个使他留下的人一定是魔鬼。”
  张漫不是做生意的料,事实上他对此并不感兴趣。能让一个人困守此地,该要有多么坚定的信念。而算不上漂亮,又瘸着一条腿,就算王子再善良,可我也远远够不上灰姑娘的标准,他们没有理由不惊讶。
  “你也以为他喜欢我?”我苦笑。
  “不是么?”他很惊讶。
  “你们都被他骗到了。退一万步,即使他爱我,那也是因为我不爱他。”
  身边这么多美丽女子,他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之,偏偏我坐怀不乱,我想,他总会不甘。他只是爱自己的好胜心而已。
  张湛似乎有些生气,“假若你不爱他,我会带他回台北,不惜一切手段。因为他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了。”
  “你们对他自以为是的爱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为什么我要成全所有人完成爱他的义务?可事实上他并不爱我,这于我实在不公平。
  “檀茵,无论如何,只要他一日不肯回台北,只要他还在你身边,就请你帮我好好照顾他。”张湛似乎话中有话,却欲言又止。
  我皱眉,“我并没有责任和义务要照顾他,况且,他并无此需求。”他身边已有洲彤,而且以后他身边也会有无数个洲彤。   “檀茵,也许你永远不会明白,这是你欠他的。”张湛很严肃,“大家都以为他纠缠你许久,其实是你独自霸占他这么多年。假若你不能爱他,那么,请放他回台北。我不允许他的一生都毁在你的手里。”
  不论张漫把生意做得多糟,我都不离不弃。我把自己困在这里,用自以为是的坚强,掩盖最深的忧伤。但此刻我突然想把一切都毁灭。
  如果说我和张漫之间存在什么关系的话,我只能说,张漫是我瘸掉的腿,张漫是我失去的十八岁。
  6
  快到中午,我出门上班,一辆车停在门口,是孟杳,“上车。”
  我犹豫,“我们不顺路。”
  “你的地理老师没告诉过你地球是圆的吗?”
  车开后,他不说,我也不问,静静望着窗外的风景。然而我很快发现,车行驶的方向不是我上班的路线。
  “对不起,这不是我上班的路。”
  “我有说过要送你去工作吗?”
  车最终停下。这是老街区,越来越少的人记得它曾经的风霜。而这里,也是当年的车祸现场。有些人,在这里死去,有些人,在这里重生。而所有的生或者死,终究不过一场痛苦的轮回。
  路边残墙,有一大片不知是油漆还是血迹的红色,狰狞仓皇,犹如导火索,触动我的神经。往事突然沿着这些痕迹,轰然炸开,我的头隐隐作痛,有逃离的惶恐。
  一双温厚的手掌覆盖我的眼睛,孟杳以手为我遮住了这个邪恶世界。他掌心的温度,使我渐渐平和下来。
  “我是有些怪他。”孟杳忽然说。
  “谁?”
  “张漫。他既然喜欢你,就应该好好保护你,不该让你受伤。”
  我睁开眼,他一脸慎重,我似乎明了他话中的含义,却似乎又什么都不知晓。
  “不关他的事。”
  “却是因他而起。”
  我的心猛然一紧。那场事故的秘密,除了我的父母和救援人员,并无人知晓,他们甚至不知道我是知道的。
  “孟杳,你到底知道我和张漫多少事情?”
  “一切我该知道的……檀茵,我去找过当年参与救援的消防队队长。”
  当时我和张漫被困在车里,他已休克,我处于半昏迷状态。因为车厢变形,要救张漫,只能锯断我的腿。父亲经历一番思想斗争,终究默许救援方案。他们给我注射麻药开始动我的腿时,我脑子其实是很清醒的,我完全可以大叫,那样父亲肯定会阻止一切行为,我就可以保住我的腿。而我竟默默承受着一切我原可避免的灾难。因为我想到我亲爱的父亲,这场车祸他本无责任,但错在不该没有直接载他到目的地,而是绕弯来学校接我。
  最终,我的沉默不仅挽救了张漫的生命,也换来了张漫家人对我父亲的不追究。
  虽然后来救援出现转机,我的腿最终没有被锯掉,但却无可避免的瘸了。躯体的完整应该让我庆幸,可我却感到无比悲哀——命运甚至剥夺了我沉沦的权利,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轮椅上避世,而是要瘸着一条腿坚强地承受所有的失去。
  想及此,我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无声,却痛彻心扉。多少年了,我背负着沉沉的梦靥,踽踽独行,我多么渴望有一种力量,带我故地重游,释放那毁灭性的忧伤。但是大家对于那场车祸都讳莫如深,让彼此的伤楚在心底腐朽烂掉。
  孟杳把我揽在肩上,轻拍我背,“檀茵,我会带你,离开过去……”
  而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是,在那段阴霾的岁月里,我曾站在医院楼顶,试图纵身一跃,以此结束所有的灾难。
  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晚风该有多凄凉,那楼顶的几十分钟里,我经历了人生怎样一个决绝的过程。
  但最后,在被人发现之前,我还是自己下来了。不是豁然开朗,而是一种悲楚油然而生。我想亲眼看看,我今后此生,到底会有多凄凉。
  7
  没有课的周末,孟杳会开车过来,把正在上班的我带到很远的郊外,远离喧嚣,只为寻找一片灿烂的花海,或者望一眼夕阳晚照。
  当落日的余晖融融洒在发梢,我靠在孟杳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宫崎骏说过,不管你曾经被伤害得有多深,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你原谅之前生活对你的所有刁难。
  我闭上眼睛,夕阳恍如隔世。相比之前的莺莺燕燕,丁洲彤有望成为我为张漫记录女朋友数量的“正”字的终结者。而张漫,丁洲彤的爱,是否已成功将你救赎?
  丁洲彤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想必张漫在她那吃了不少苦头吧。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发泄口,张漫每次生气,都会把店里视野所及的每一件东西砸烂,除了我。我不知道这些破碎的声音有没有使他感到快乐,但是我已经对他的任性感到麻木。
  他无奈于世人,世人亦无奈于他。这个世界,没有人胆敢使他不悦,能使他动怒的,大概只有他自己吧。
  而从来也没有人能够在我面前发如此大的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没有底线的纵容他的脾气。或许是我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叛逆,所以众叛亲离;而我臣服于世,所以一无所有。
  命运对我们而言,只是殊途同归而已。
  而我想,此前关于他喜欢我的谣言,亦不攻自破。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把自己最坏的一面呈现在他爱的人面前。
  你要担当整个世界,而我只扛起一己悲欢。但压力,不应该成为无休止任性和暴戾的理由。
  于是当那一天,洲彤与他分手后,他又一次砸碎了我刚摆出的水晶樽。我终于厌倦,“张漫,你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他应该是有些惊讶我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从他沉默了有那么几秒钟就知道。
  他随手拨开沙发上的碎玻璃,重重地陷下去,“心理医生很漂亮吗?有什么好看的……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在车祸中挂掉算了……”
  “啪!”
  他的话应声而落,与此同时,我扇他耳光的声音同时响起。
  任何人都可以说这种丧气的话,但是你张漫不可以!因为那于我而言是一种狠毒的炫耀!
  而后来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我那一个耳光,于他而言,打击无疑是致命的,这是后话。
  与其说我对他太具杀伤力,不如说他对我完全没有任何防范能力。
  我太累了。不应该是这样,只是因为他标榜的所谓爱我,我就要无条件地包容他的所有。我不是对张漫没有信心,而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因为我已经从他身上看到太多自己的影子。我们始终是会深陷绝望之人,而这种与生俱来的绝望,会将我们一并毁灭。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把自己逼疯,却无能为力,歇斯底里。
  而假若,我们真有爱,也终究抵不过蜉蝣的命运,朝生暮死。
  8
  A大,洲彤下课后,我们坐在田径场边,久久无语。
  不远处的附中大礼堂,我们曾搭档过一段双人舞,演绎姐妹情深。那是一个亘古的传说,我是梧,她是桐,经历许多历史洪荒,我们仍能一起向上成长,惺惺相惜。
  梧桐相待老,此去已经年。
  我离开之后,那支叫做《梧桐》的舞,从此绝迹。我的老师,再也没有给她找搭档。
  “我并不喜欢张漫,与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不想输给你。”这个高傲的女孩子,此刻,脆弱得像一个孩子。“你消失后,老师解散了整个《梧桐》队伍,她的眼里,从来就只有你而已,她觉得不会再有人能超越你。这么多年,我不停地找你,找机会打败你,可是你的腿……叶檀茵,原来从你离开那天起,我就永远输了!”
  我摇头,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泪却滑落下来,“不,洲彤,你从来就没有输过。在老师心里,你一直高居我之上。她把我推到前面,只是为了能有一个人与你抗衡。她怕你会败给你自己,而有一个好对手往往比一个好朋友更重要。洲彤你不知道,我有多珍惜你这个敌人。洲彤,该回归的人,是你。”
  我擦干眼泪,向她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握住,而是给我一个拥抱。这个惺惺相惜的拥抱,等待了太漫长。
  “檀茵,起来,和我再舞一段《梧桐》吧。”她说。
  我们终于相视而笑。A大校园里,残缺的梧,完美的桐,丁洲彤带着叶檀茵,再一次完成了这段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舞蹈。
  多少年了,尘嚣过后,历史终点,我们仍能抛开所有芥蒂,相知相惜,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动容?!
  9
  孟杳试图帮我申请A大旁听生资格,但我拒绝了。
  “难道我就真的比不上他吗?”孟杳很失望,他知道我是因为张漫。
  “正因为你比他优秀,我才放弃你。你走到哪里都受尽万人宠,但他不行。他已然堕落成这样,假若连我都放弃他,那么他除了愈发沉沦,还会有别的结果吗?孟杳,我们之所以没有发展成你所设想的关系,是我的原因,与你无关。这是命运。”
  “而你爱他,也是天意么?”
  “不,我不会爱他,这才是命运。”所有一切,在我们相遇之前,都已来不及。
  “檀茵,你知道么?我们重逢的那一天,我背着你走下大礼堂的台阶时,我就对自己发誓,那将是你最后一次流泪。这是我给自己的承诺。”孟杳说。
  我坚定地点头,“事实上,你已经做到了……孟杳,谢谢你。”
  我们给了彼此一个温暖的笑容,一如当年全国赛中我顽强地担当,给予他的力量;一如他背着我走出大礼堂时,赋予我面对所有苦难的信心。
  我坚信,这是一个有智慧、有担当的男生,未来无论遇到什么挫折,他都会坚定地走下去,成长为百折不挠的男子。
  10
  张漫终于决定回台北。
  送行会沿袭了他大张旗鼓高调的作风,一大群人在KTV疯狂恣乐。
  很多人抱住他哭,发自内心依依不舍。欣赏他的,几乎是以敬仰的姿态追随他。而同样,讨厌他的人,会从骨子里去鄙视他。小胜凭智,大胜靠德。我想,假若没有一定的人格魅力,在这个人人都个性张扬得实在有些嚣张的年代,是不容易让人诚服的。
  张漫真的是喝得很醉了,当着很多人的面问我:“说!叶檀茵,你喜不喜欢我?!”
  我笑,“喜欢。”真是个孩子呵,去到哪都索爱。
  他也笑,满意地倒在沙发上睡去,与我一样,笑容恍惚,分不出真假。
  后来不知谁点了一首很老的歌,老到没有人敢承认是自己点的。张漫醒来,拿起麦克风坏笑说,“叶檀茵你这个死人,就算是我为你唱的歌吧。”
  但我只瞟了大屏幕一眼,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想,对于张漫,对于这个世界,我实在太累了,累到我睡得太沉,累到与世隔绝。
  张漫回台湾了,我的那记耳光,让他彻底与这个城市诀别。而那里,才是他该有的人生。
  他的命运,在我们十八岁那年分叉,现在应该让他走回正轨,沿着他既有的道路,纵使不能回到原点,也不至于以这样的脚印终结。
  当所有伤痛平复,天地废墟忽地绽放一世繁花,张漫,我们会在已然灰烬的时光里,俩俩相望。
  11
  结束了店里所有业务,父亲接我回家。我们久久无语。车祸之后,我潜意识里总是与父亲疏离。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走路居然也有些一瘸一拐。
  父亲淡淡地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腿经常疼,去了很多医院都查不出原因……或许,这就是报应了吧……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双腿,甚至是生命,换回一切。”
  他这样多久了呢?而我竟没有发现!这么多年,我把自己困在悲伤里,而父亲在我的漠视下,已悄然老去。
  父亲忽然说,“檀茵,你知道吗?其实当年,你的腿可以没事的……”
  我点头,“我知道。”
  父亲满脸惊愕,“你知道?我以为,当时你是没知觉的……”
  我摇头,微笑。凄厉的灾难震撼一时,平静的灾难震撼永远。 “我不怪你。一条腿换一条命,换做是我也会那么做……我没有怪任何人,我只是觉得,舞蹈队的每一个同学都能在她们的舞台上继续演绎辉煌,为什么偏偏只有我的人生不一样?”
  “失败只有一种,成功却各有不同。檀茵,你一直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父亲的声音颤抖,“只是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你一个人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爸爸,我真的没有怪你,没有怪任何人,我只是觉得,我让很多人都失望了。”
  “不,你没有让我们失望……那年你站在医院楼顶,没有跳下来,没有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了。真的很谢谢你,你把自己重新还给了我们。”
  我错愕得说不出话来,我以为,那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默默承受灾难的残局。
  “事实是,张漫看见了。你出院后,他找到我们,承诺说,会担当起你的一生。他怕你再寻短见,所以一直在你身边守护你,而这么一守,就是这么多年了……”   同样是人心,有的能装下大海,有的只能装下一己悲欢。真正该看心理医生的是我。我以为我憎恨所有人,其实我不过是需要一个人听我痛快地哭一场,释放那场灾难的巨大压力。
  是时候,该和他们,也和自己说声对不起。
  12
  总是不自觉地关注着台北的风晴雨雪,想象着张漫走在怎样的天地里。曾经多少个苍凉的夜,梦赴台北。
  或者是我对他太坏的报应,或者是他们不忍告知我。接到张漫的噩耗时,距他离世已经两个星期。
  我去了他台北的住所,偌大的房间,冷冷清清。他的哥哥缓缓放着一首老歌。
  而曾经有人,为我唱过这首歌,这首永远只属于我的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而他故意唱成:“冬季到台北来看你,别在异乡哭泣……”
  那个喧嚣的夜,送行的KTV里,沉沉睡着的我,其实一直是清醒的。清醒到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落在我的额头上唇的温度。
  我清楚地听到,众人兴奋地起哄,他却嘘声制止,不让喧嚣打扰到我的睡眠。
  我想,他微笑着看我的眼神,一定写满宠溺。这是他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如此认真坦承对我的爱。
  他那么勇敢地吻我,而我,依然没有勇气醒来。
  我想起他以前故意发脾气的样子,想起他小心翼翼地说“不要对我这么凶好不好”时的神情,潸然泪下。我不明白,我能包容整个世界,却为什么独独对他那么狠心。
  我想,大概这就是爱了。想爱却又不敢爱。
  张湛说,“我很感激你让他回台北,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方法……只是,你把他还给了我们,我们却不能保他到最后……”
  张漫回到台北之后,时常在无人的深夜,与友人在花莲的公路上飚车。他从来就没输过,但是那晚,不知何故,他的车失控撞向护栏。而护栏下,就是湍急深寒的太平洋。
  他们甚至连他的尸首都没有找到。
  也许,这个尘世,始终不够宽容,容不下他小小的纵乐。当年我牺牲掉的一条腿,始终没能保他到最后。
  “张漫对他身边的每一个女生都很好,但是他对我说,他爱的,始终只有你一个。并且,他不允许我把这个事实告诉你。”张湛说。
  “而你,为什么就真的不告诉我?”
  “他说爱你,你会信么?”
  隐藏秘密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当成玩笑讲给全世界听。张漫这个骗子,他对我说了那么多谎言,我都深信不疑。而唯一一句真话,我却选择不相信。
  “那一年,他偷偷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撕碎,对外声称是落榜了……可能我们永远无法理解他对你的复杂感情。他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那场车祸对你的灾难,他只想把你拉在身后,永远避世。可他最后还是离开你,因为他知道这么多年了,他依然无法拯救你的内心。”
  张湛递给我一个盒子,“我们找不到它的主人是谁,兴许,是他留给你的。”
  我接过盒子,雕花盒面嵌着一行簪花小楷:“既然已经在路上,就不要忘记出发时,最初的梦想……”
  我想,这是他一直想对我说的话,只是终究舍不得,舍不得让我再做那个优秀的叶檀茵,只好这样,把我圈在他的王国里,他饮鸩,止我渴。多少年了,他以一种堕落的方式振作,而我以积极的方式消极着。我们走着相同而又不同的路,踩着彼此留下的脚印,反复印证着彼此的旧伤。
  打开盒子,我再也忍不住,泪,汹涌而出。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条脚链。脚链上的花瓣形水钻,说不出的美丽。十八岁那年车祸后,我们一起从医院出来,橱窗里,它在模特漂亮的脚踝上,小心地美丽着。而我,只敢看它一眼,只一眼。
  那场灾难之后,从来就没有人胆敢买脚链给我。到底,这个世界,真正能懂我的,终究只有他。
  我们每个人,都来自五湖四海,我们每个人,又都终将回归五湖四海。
  我始终坚信,张漫并没有离去,只是躲在某个灯火阑珊处,看我勇敢地走出去,重回这个多灾多难却依然美好的世界。
  只是,迷蒙的泪水里,台北的雨始终不停,而这个北风凛冽的冬季,亲爱的张漫,我到哪里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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