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本来打算下楼去买一只鸡,可在小区大门外看到了那个卖巴西木和金钱树的小贩后,我就忘记了去买一只鸡的初衷。我拉开架势和小贩杀价,在市场一般要卖一百五左右的大巴西木,被我杀到了八十。
小贩都快哭了:大姐,巴西木和金钱树都是招财的,你就给我这价钱,你让我把今天的收入都亏了。我快手快脚地递过去一百五:两盆一百五,卖就收钱,不卖拉倒。
但等小贩一脸苦大仇深地走了之后,我站在两个巨大的花盆之间,看看我左边的巴西木再看看我右边的金钱树时,这才彻底地傻了眼:光顾着杀价,忘记叫他送货了。现今的市道,我就是叫个民工搬上去不也得花个百儿八的?
我顶着初夏的烈日打电话给周明生,他在那边吼:覃卉卉,我们分手了!我们分手半年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再找我帮你做事?
于是,我大汗淋漓,披头散发,弯腰驼背,好不容易,才把那盆要命的金钱树拖进了电梯。
然后,在电梯里,我遇见了传说中的电梯男。老娘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小白兔,于是我愤而还击,直起腰来给那个长得也算周正的男人一个超大的耳刮子。要知道我既然有力气把近百斤的盆栽拖到电梯里,就有力气打出实力雄厚的耳刮子。我看着那男人错愕得通红的脸,觉得真是畅快。
可在这时候,从巨大的金钱树盆栽的后面,忽然钻出来一个小小的、长得又有趣又可爱的很像《不了情》中张柏芝的儿子的小男孩,他勇敢地纠正了我的错误:漂亮阿姨,你打错人了,刚才摸你的人是我呀。
我再次高高地举起手,怀着想把这个小色鬼打进花盆里的愤恨,拖着巨大的盆栽狼狈地走出了电梯。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男人似乎犹豫着想过来帮我的忙,可最终他还是怯懦地低下头拉着孩子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处。
第二天,在我终于去把那只鸡买回来炖汤的时候,我想,是不是下次遇见电梯男的时候,应该道个歉。但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想着他看见了我这么个连小孩见了都想摸屁股的美女,拖着这么大的盆栽也不过来帮个忙,就觉得窝火。
可是他凭什么帮我呢?连周明生都不愿意帮我。
周明生,周明生这个名字代表着一副小黑框眼镜,两只不大但很桃花的眼,粉红色的却薄凉地抿着的嘴唇;早上一百七十九晚上一百七十七公分,七十五公斤的身材,总是很雪白的衬衣,非蓝即黑的长裤;刁钻地喜欢吃要我花费一天时间才能做好的饺子、羊肉汤、白水排骨和高汤青菜的胃口。还有,还有就是我从二十二岁到三十岁的八年时光。
在这漫长而短暂甜蜜也痛苦的八年里,我从十指不沾阳春水,闻到羊肉味就吐的娇惯小姐,变成了任何食物到了我手里都能变成美食的超级厨娘。
我让金融系的毕业证匿在抽屉里不见天日;我宅在家里,除了做饭和家务,基本失去了和外界的任何交流。不是不能,而是我不愿意。我觉得对于女人来说,世上没有任何的东西,能比虔诚地经营爱情这项事业更为伟大,我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周明生在想娶老婆时第一时间会想到的甚至是惟一会想到的女人。
基于以上的情况,我放心地原谅了分手半年之后,我还每天给周明生发短信打电话有事要求他来帮忙的这种行为。何况,如果他真的厌烦了我,他为何不干脆换了电话?周明生没有换号码,这说明周明生还念旧情。
想到这里,我高高兴兴地坐在阳台的白色餐桌上,开始喝我的美味鸡汤。
喂,漂亮阿姨,你的饭好香呀!
一个声音夸张地大叫,然后我抬头,就看到我的窗户外面有一张垂涎欲滴的小孩的脸。这栋搞怪地设计成V形的楼,让内层中间相邻的阳台隔得实在是太近了,而这个大胆的小孩居然爬上了一个凳子把半个身体都探出了窗户外。
惊吓十秒之后我马上想起这是十楼,于是,我打翻了鸡汤,大声地叫:救命呀,有人跳楼啦!
我承认我的叫法实在是太雷人了。但是本小区的保安在这一天显得又迅速又英勇无比,不到两分钟,他们已经在使劲地擂我的门:覃小姐!覃小姐!你没事吧?
我打开了门,除了毛衣上还沾有鸡汤的浓香外,我没有任何的异常。而保安们的目光却十分关怀:覃小姐,有什么事想开点儿,有事情你找我们,帮得上的都会帮。
我指了指阳台:是隔壁家,窗户上趴了一个小孩。保安们一脸狐疑地退出去,不一会便看到他们在隔壁家对着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和那个捣蛋的小男孩说着什么。
我想我大概可以猜测得到,他们在跟他说,我是一个失恋的女人,半年前男友搬出去的那天,还站到了天台上想跳楼从而惊动了110,希望他们多多帮助我,不要刺激到我。
那个男人和那个小男孩出神地听着,不时地看看我,一脸的悲悯。
再然后,这个叫做唐昭的男人就带着他的儿子唐小昭来敲我的门,唐小昭手里抱着一个可笑的旺旺大礼包。唐昭说唐小昭为吓到我向我道歉,并且要将那个一吃了就会很开心的旺旺大礼包送给我。
唐小昭当然很开心,因为当我很客气地让他进屋后,他很理所当然地坐在沙发上,准确无误地找到电视遥控器,一边抓礼包一边对唐昭说:爸爸你去上班吧,我在这里陪着漂亮阿姨。
我满以为唐昭会客气地拒绝他儿子的反客为主,没想到他很高兴地说:好的,那你好好陪阿姨,我下班再来接你。
大的扬长而去,小的在我的沙发上为所欲为,一边吃得渣屑四溅一边还批评我的品位:漂亮阿姨,你这房子里白色的东西太多了,比如这只沙发,你应该把白色换成深一点艳丽一点的颜色,这样不容易脏又很漂亮。
他的话很多,会问诸如:漂亮阿姨,你男朋友跟你分手后你考虑过另交男友吗?你觉得我爸爸怎么样?
这个男孩,人小,鬼大,每天早上八点半必来敲门:阿姨,我来了,爸爸再见。他似乎一心一意全力以赴地想把我和他的爸爸凑作一对。而他那脸皮比城墙还厚的爸爸,竟然心安理得地把我当成免费的保姆。
某个早晨,我终于爆发: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觉得我好欺负?觉得我不会赶一个小孩走?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喜欢小孩,一点也不喜欢。我这里也不是托儿所,我也不乐意做免费的保姆。
我穿着睡衣,没刷牙没洗脸头发蓬乱似杂草一堆,也许眼角还有眼屎,也许口气还喷着极度逼人的口臭。我彪悍而极品的形象必定吓到了貌似斯文有礼的唐昭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对,对,对不起,我,我,我们只是……
我还没等他说完,就再次喷着毒气发飚:只是什么?只是见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吗?保安们没有告诉你吗?我被抛弃是因为我给了强奸犯一个安全套让他戴上再强暴我!我是自愿的!所以那不是强暴!所以我想跳楼只不过是想挽回男人的心而演的戏码!所以你和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你儿子的小色鬼现在马上就可以给我滚了!
我恶狠狠地骂完,然后恶狠狠地关上了门,再然后恶狠狠地把自己扔回了床上。门外悄无声息,我在被纯白色的被子所掩盖成的小小的黑暗里,无声地眼泪汹涌。
是的,在别人看来,我真的不太正常。在周明生要搬走的那天,我拖着他的行李上了天台不许他走,于是保安们都认为我要跳楼。周明生最后还是走了,他走之后,我常常在深夜里大声地哭泣,致使邻居去向物业投诉说楼里有哭泣的女鬼。
我还常常在睡衣外穿件外套就下楼去买东西,目光呆滞就像一个神经病。事实上,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神经病,因为正常一点的女人被强暴的时候,会宁死不屈贞烈反抗,而不会给强奸犯一个安全套;正常的女人,会在强奸犯跑了之后悄悄自己回家洗干净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不会报了警还三更夜半坐警车回来宣示给所有人自己出了事。
所以,周明生也觉得,我八年来做得再好,也抵不过这一点不正常。
[ 2 ] 我想反抗,我想反驳,我想说当晚我出去,是因为周明生要我去买安全套。而在无法反抗之后,我要那个畜生使用安全套是因为我怕他有病从而传染给周明生。
至于报警,我还来不及想起报警,警车就已经来了,说有人打电话说见到这里有人行凶。当时在那个畜生的毒打下,我已经走不动,那辆警车就好心地将我送了回来。
可是,没有人相信我,甚至没有人会听我说。所有人都在等着,等着我被送进精神病院的那一天到来。
我是饿醒的。这半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感到我这样饿,也许是因为我从昨天早上把自己扔上床后就再也没有起来过。在赶走那对莫名其妙的出现的父子后,我那么强悍地睡了一天一夜。
阳台上的巴西木在清晨的阳光下很争气地欣欣向荣茁壮成长,在窗外小鸟的鸣叫声中我分辨出了我的门外似乎有脚步声在犹豫徘徊。我盯着那扇被我漆成了白色的门看,想着那对父子如果真的来敲门道歉,我要不要原谅他们。
门只敲了两下,之后便是长时间的寂无声息。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地上,躺了一只画有卡通狗的信封。
我收到了两封信:
亲爱的漂亮阿姨,对不起,我骗了你。我读一年级,我叫唐浩然,我其实不是我叔叔的儿子,我放暑假了,叔叔说我如果能帮他一个忙他就给我买最好的那个变形金刚。为了那个变形金刚我就答应他一起来骗你。其实叔叔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助你快点好起来,他说你太伤心了。漂亮阿姨我很喜欢你,为了惩罚我骗你,我已经跟叔叔说我不要那个变形金刚了。
覃小姐,你好,很抱歉我给你带来了困扰,我是一个胆小孱弱的男人。那天晚上,我也经过了那条暗巷,但我只是报了警,而没有去救你。为此我很自责,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助你,所以想通过我的侄儿引起你的注意,进而与你结识,试图能给你一些帮助。深深地为给你带来的困扰再次道歉,对不起,希望你能好起来。唐昭。
信不长,字迹迥异,一封刚劲秀美,另一封端正稚嫩。难怪呢,隔壁的空房子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对怪异的父子。而那个男人,为何总是匆匆地闪过怜悯的愧疚的目光。原来,那一晚,那辆迟到的警车是拜他所赐!
我暴怒着,跳起来冲到隔壁去敲门,敲了半天,扫地的阿姨好心地提醒我:早上见他们搬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关上门就瘫在了地板上,我找到他又如何呢?打他骂他当时为什么不来救我吗?或者是责怪他当时为什么报警,为什么不让我像一个正常的女人一样回来后悄悄地把自己洗干净然后这样就可以留住周明生?
而不过离开我半年便已经与其他女人订婚的周明生又是我留得住的吗?周明生只不过是已经不再爱我,周明生只不过是终于等到了一个离开的借口。这才是他妈的事实的真相!
哭过之后,我起床洗澡,半年来首次脱下了我总是穿着的睡衣,换上了牛仔裤和衬衣,稍稍地化了妆。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因为长期的失眠有黑眼圈,但是她的眼睛很大也很漂亮,嘴唇有点苍白,可抹上一点口红后就流光溢彩,显出几分烟视媚行的漂亮样来。
我的青春和我的男人都离开了我,但我还是个漂亮的三十岁阿姨。那个小色鬼很有眼光,我决定原谅他摸我的屁股了。
我给巴西木和金钱树都喷了水,给自己炖酒糟鸡蛋作早餐,然后打开电脑,一边听歌一边翻译法文文件。你看,在这八年里我除了把自己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煮妇外,我还算学了一点可以养活自己的法文翻译。
我只不过是爱周明生爱成了习惯,我只是还需要时间改掉这些习惯。半年不够,也许,我还需要半年,或者更短一点,几个月,再短一点,几周,或者,更短的,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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