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橡皮红的孕妇围裙

葉倾城

  倾城,这个故事,我必须说给你听,又必须隐去所有线索。反反复复间,我一会儿打消主意一会儿又坚定了想法,正像我时常想起又努力忘掉:每一次回想就是一次WORD文件的重新打开与修改,到末了,我也不能确定最初的面貌与最终定稿,分别是什么样子。
  也许,对自己,我也未必诚实。
  那时我大四,进入一家公司实习,爱上了,我的带班主管。
  人人都说她不美,我却爱她瘦可见骨的手臂,她微微沙哑的烟酒嗓,她常在下午把一头长发挽个松散的髻,只斜插一只中性笔当簪。是染过又长长了的头发,琥珀色、浅梨木色与棕黄色交错,看不出哪种是本色。
  不大见得到她,倒是经常听到她的笑声,从走廊深处,是那种拔高到几乎变调、像哭腔的笑声。相邻几个同事互相交换意味深长的笑容。那里,人人皆知,是几个老总的办公室。最不堪的传言便是:几间办公室,她都很熟。
  吸烟室就在卫生间隔壁。我去卫生间,一定会偏头向吸烟室看一眼:她在,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半低着头,任青烟袅袅升起。我像突然发现,她其实真的年纪不小了,脸像一件下过水的毛衣一样,松懈得无形无状。
  这可能不是爱。我对她一无所知,除了名字,以及我拿她的名字在网上疯狂的搜索结果。我只是年轻幼稚,白开水一般寡淡无味,因之迷恋有故事有味道的人生。但是那一刻我想拥她入怀、吻她已经下垂眼睑的冲动,是真的。
  我记得是年前最后几个上班日,我上班,一如既往和她招呼,却看见她穿了一件很古怪的衣服:像个围裙,橡皮红色,罩在她小香风的毛衣外面。
  她在办公平台里,大大方方走来走去,和各路不需要打招呼的人寒暄。她的红围裙,她的平底靴,她从没穿得这么刺目过。
  快到中午时,我去总务领点儿办公用品。负责签字的竟是原来专管做图的同事,让我意外的是,穿着一件与她款式几乎一模一样的围裙。同事肚子已经很大了,是怀孕怕电脑与复印字的辐射,才调到了这边。
  我冲上去帮同事攀上爬下,脑海却一片空白:我知道那是什么围裙了……她,结婚了?几时的事?
  那几天,她一直没去吸烟室。
  没多久就各自回去过年。初八回来上班的时候,我又遇见她——没有穿围裙。一下午她都心不在焉,谁找她,她都答非所问,索性起身就去吸烟室,一屋子烟雾缭绕里,看不清她的脸。
  若干故事,在吞吞吐吐。如果我愿意听,好多八婆会愿意跟我和盘搬出。我心一横:我不听。
  一两个月后我就换了公司。再没见过她。慢慢长大的我明白了,很多时候,穿孕妇围裙不仅是为了挡辐射,主要是为了告诉世界:我怀孕了。
  好人们,请照顾我一下。
  坏人们,也许这孩子是你的呢。
  你没有忘记,我曾经在网上搜过她吧。并没有很特别的信息,大学母校的毕业生合影里有她,但那所她考上的国外大学,毕业生名单上没有她。有她以原单位发言人身份出席的活动,也与她与原单位的诉讼,一审二审都是她负。有她的前同事前朋友在微博、人人、同学圈里,半真半假说的恶毒八卦……
  我想,那段时间的她,肯定很不快乐。三十六七,孑然一身,事业与爱情,都唾手可得却又失之交臂。
  我不信他们的谣言,不认为她是借肚布局给人看——给谁?自然是那个看得见的、与她朝夕相处的人。我宁愿认为,真有个孩子踏空而来过,然后……彩云易散、霁月难逢。一个短短的年假,够哭多少场?
  偶尔我会想,如果那时,让她知道我的心意,会不会是一种安慰?也许,她只会哂笑:小屁孩,懂什么。可是一束无风自落的花,一只偶尔停留的蝴蝶,也能带来春意吧?能让她相信,她不是孤立无援的,有人无论她好与坏,美与丑,老迈还是年少,在爱着她。
  但我随即难堪地想到,也许她会以为是一种趁人之危,一种男人占便宜的本能,一种“踹寡妇门扒绝户坟”的败德……语言什么也不能给予,沉默亦然。我在为她守密吗?我对她而言,并非核心机密人员。
  已经很久很久,网络间没有她的新消息。这足以证明,到现在为止,我还会手欠,偶尔搜一下她。
  这世界,也许始终欠她一个“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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