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酒的最快方法_醉酒

  索至成是二十三岁时与裘小莉结婚的。那一年,裘小莉已经三十多岁了。   那时候索至成已经当了两年半的兵,按照惯例,再过半年就该复员回老家了。虽说当兵时索至成已在当地的乡粮管所上班,即便是复员回老家,按照政策也应该安排工作,最不济也能回到原来的粮管所。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回去。
  索至成不想离开上海。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他便喜欢上了这座城市。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初从火车站刚出来时,面对满眼的高楼大厦和拥挤的人流时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刚结束,索至成便一个人偷偷溜了出来。大街上的楼房挡住了他的视线,马路似乎一下子变窄了。陌生的气息从那些坚硬的建筑物里流出来,像沙子一样灼痛了他的眼睛。无数双腿和车轮从眼前经过,像一股神秘有力的气流,将他轻盈地托了起来。索至成在马路边站了很久,终于大着胆子上了一辆公交车。车里挤得水泄不通,他感觉浑身不自在。扶手碰到了他的脸,有人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还有人在身后推他的后背。因为听不懂上海话,售票员还以为索至成故意逃票,大声地骂他“小赤佬”。虽然挨了骂,索至成却一点也不生气。与城里人摩肩接踵地站在一起,虽然还是被别人瞧不起,索至成倒是第一次有了自家人的感觉。
  中午的时候,索至成花了两元钱在路边的小吃店买了一只肉包子。虽然有点贵,可那只肉包子简直好吃极了。包子皮薄肉嫩,里面没有一点下脚肉,咬一口便溢出满嘴肉香的汁液。他蹲在路边一点点慢慢地吃着,眼睛里忍不住浮出一层薄薄的泪光。
  索至成在大街上兜了一整天,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他站在路灯下看自己短短的影子,忽然发觉他是属于这里的。路边昏暗的石库门老屋、暮色里的花园洋房,以前虽然从没有见过,却好像很久之前就已经相识了。他伸出手指触摸那些深灰色的墙面、凸起的大理石装饰物,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不久,索至成便被派到副部长家当勤务兵。副部长早已经退休了,得了半身不遂的毛病,常年卧床不起。索至成的工作就是给副部长做内勤,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索至成表面上沉默寡言,实际上却机灵活络有眼色,干活又勤勉不惜力,副部长很喜欢这个说话不多的憨厚小伙子。照顾副部长的勤务兵差不多都是定期更换的,因为副部长喜欢,只有索至成在这里干的时间最长。
  副部长一家住在一幢陈旧的小洋房里,两扇斑驳的灰漆大门终年都是关着的。从外面几乎什么也看不出,只能看见围墙里露出的哥特式建筑的尖尖屋顶。每天清晨,索至成总是早早地起床,先打扫完院子,再到门口取牛奶、报纸。等副部长起床之后,索至成帮他穿衣洗漱,再扶他坐上轮椅。副部长是北方人,一直保持着从前的饮食习惯,因此索至成每天还要用一爿小石磨磨豆浆。除了定期陪副部长去医院看病取药,每天傍晚,索至成总是推着副部长去不远处的街心公园散步。
  每次散步的时候,副部长总喜欢漫无边际地说些什么。副部长说的大都是他年轻时候的事:小时候如何在乡下读私塾,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读不下去了,这才跑出去当兵打仗。第一次上战场打仗时,听见子弹发出尖锐的啸叫声从耳边飞过,吓得腿直哆嗦,简直走不动路。身边忽然有人被打死了,满脸是血,脑浆涂了一地。副部长感觉一阵恶心,把早上吃的大半块面饼全呕了出来。副部长说,他至今仍能很清晰地记得空气中的那股焦糊味,就像刚出锅的炒面,散发着一股模糊的香味,新鲜而生动。炸弹落在身边的时候,副部长几乎被吓傻了,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连卧倒都忘记了。是班长狠命地推了他一把才免于一死。副部长告诉索志成,那时多亏有班长照应,否则他这条命早就没了。可惜,班长后来也牺牲了。副部长的声音忽然变得落寞起来。
  由于时间久远,副部长对索至成讲述他的战斗经历时,几乎每次都是不一样的。副部长常常弄不清那些事是在哪一年发生的,甚至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也有些不确定,但有关那个班长的事,却总是记得十分真切。副部长看了索志成一眼,十分肯定地说,班长的个头和你差不多,牺牲的时候年纪与你一般大。
  小洋房里除了住着副部长一家,还有副部长的侄女裘小莉。不知什么原因,裘小莉从小就离开了老家,是在副部长家长大的。裘小莉那时已经三十出头了,因为患有严重的哮喘病,中学还没有毕业便休学在家。按照规定,索至成并没有照顾她的义务,但每次裘小莉的哮喘病发作时,总是索至成把她送到医院里,挂号做检查,取药挂水,楼上楼下地跑。裘小莉只是坐在一边流着眼泪望着索至成,咳喘成一团。
  因为常年生病,裘小莉的脾气很坏,对索至成尤其苛刻。平时只要哪里不小心得罪了她,裘小莉不是摔东西,就是尖酸地讽刺挖苦。每次遇到这种情况,索至成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有一次,裘小莉与做饭的保姆不知因为什么事忽然吵了起来。保姆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丈夫几年前因为车祸去世了,孤身一人在上海,已经在副部长家做了很久了,一家人都已经习惯了吃她炒的菜。保姆那时似乎正与一个男人交往着,有时晚上做完活儿之后,会偷偷地让那个男人从后门进来。有一次,索至成无意中在厨房里见到他们正头顶头地说着悄悄话。索至成虽有些意外,倒也没把这事张扬出去。后来裘小莉也见过那个男人,自然不像索至成这么客气。裘小莉尖着嗓子直截了当地问那男人是谁。保姆一直有些怕她,不敢明说,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是老家来的亲戚。裘小莉不屑地撇了撇嘴,没吭声。下一次两人因为什么事吵架的时候,裘小莉终于忍不住把这件事抖落了出来,说保姆把不知底细的野男人朝家里带,让一家人都沾上晦气。
  保姆那时正打算与那个男人结婚,要是结婚的话,就要离开副部长家。以前保姆没少受裘小莉的气,现在自然不再害怕得罪了她。保姆忽然冷笑一声,说,我是名媒正娶,正大光明,姑娘就是想看笑话估计也是看不成的。只是姑娘今年三十多了吧?这岁数还嫁不出去,到时候恐怕连野男人也找不到了。裘小莉听了,顿时气得浑身颤抖,下巴颏抖得仿佛要落下来,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伸出尖尖的手指连声说滚、滚、滚。保姆又冷笑一声,说,不用姑娘赶我,我这就辞工不干了。
  索至成在一边急得团团转,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是徒劳地让她们都少说两句。正在午睡的副部长听见吵闹声,按铃叫人。索至成只好丢下她们,去照顾副部长。副部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索至成犹豫了一下,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副部长听了,叹了口气,半天没有说话。
  保姆离开之后,裘小莉的脾气似乎变得更大了,家里几乎没有人敢招惹她。无端地发完脾气之后,她常常会一个人躲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地哭。每次见到她哭泣,索至成总是会借故送点东西上去,泡好的一杯茶,裘小莉喜欢吃的零食之类的。去了之后也不说话,只是在裘小莉的旁边站着。开始的时候裘小莉不搭理他,还把索至成送去的东西扔在地上。索至成也不理会,把东西捡起来放在桌上,仍旧在旁边站着,等到裘小莉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再一声不吭地离开。
  由于索至成的缘故,裘小莉不再像以前那样乱发脾气了。除非生病,也能和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偶尔,还会和索至成说几句玩笑话,虽然仍旧是讽刺和挖苦居多。索至成也不在意,只是憨厚地笑笑,并不作声。
  有一天,索至成在傍晚的时候照例推着副部长到街心花园散步。副部长忽然对索至成说,你把在老家订的那门亲事退了吧。索至成听了,吃了一惊。他在老家订亲的事并没有告诉过别人,副部长是怎么知道的?索至成没有吭声,心却忍不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他知道,他的生活中将要发生一件重大的事。这件事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早已经模模糊糊地期待很久了,他知道早晚会发生的。
  副部长坐在轮椅里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索至成却并没有认真听,只是扬着脑袋望着远处。暮色中的街心公园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副部长两个人。远处的高楼里亮着灯,霓虹灯在路边静静地闪烁着。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传过来,像是一团轻薄柔软的丝织物,被暮色逼成了细细的一条,倏地一下便消失了。索至成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掖了掖副部长搭在膝盖上的薄毛毯,温顺地说,好,我听您的……
  索至成与裘小莉的婚礼办得虽然简单,倒也十分体面。副部长在小洋房里特意给他们腾出了个套间做新房,又配了些家具,屋子里的生活用品等一应家什也都准备齐全了。索至成只带了些随身衣物,便搬了过来。
  直至与裘小莉结婚,索至成仍有些怀疑,这竟是真的?虽然很久之前就曾在心里有过模糊的幻想,但总觉着不可能。直到真的发生了,索至成仍有些不太敢相信。对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索至成几乎弄不清到底是怎样的情感。由于常年生病,裘小莉看起来十分瘦弱。虽然已是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体仍像是刚刚发育的小姑娘,拥在怀里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一株还未成熟便遭遇重创的小树,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到足够的阳光与养分,便永远停留在某个伤心欲绝的时刻。她两只细小的乳房苍白而松弛。索至成伸出手轻轻地握着,裘小莉便像只猫似的,轻轻依偎了过来。索至成的心中一动,一种怜惜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酸楚从心底里慢慢地浮了上来。他的鼻子忍不住有些酸,于是便伏在裘小莉的胸脯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裘小莉也不劝解,只是伸出手慢慢抚弄着他的头发。
  婚后不久,索至成便从部队转业了。因为是与裘小莉结婚,索至成理所应当地留在了上海,先是在一家机关的办公室里做杂务,这原本就是他所擅长的,倒也做得顺风顺水。可毕竟年纪一天天地大了,整天被人呼来唤去的,也不是长久之计。索至成在当兵之前,便喜欢写写画画的。于是,通过副部长的关系,他又调到了一家机关报社,吃起了文字饭。
  现在,索至成总算是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扎下了根。走在大街上的他已是一副典型的上海男人模样,衣着讲究,温文尔雅。他的上海话已讲得十分地道,除了偶尔忍不住冒出一两句方言,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虽然仍旧是骑自行车上班,但因为是住洋房,身上已染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他每天按时上班下班,精心照顾副部长一家。现在家里虽然仍有勤务兵,但与当初的索至成自然没法比,一家人的饮食起居还要他操心。每天下班时,他总喜欢顺便弯到菜市场去,买些裘小莉爱吃的小菜带回去。
  菜市场离那幢小洋房不远,就在一条深深的弄堂里。索至成手里拎着刚买好的东西,慢慢地向前走。正是傍晚下班时间,冬日稀薄的阳光落在灰暗陈旧的巷子里,两旁密密麻麻的旧式楼房大都只有两三层高,虽然上了年纪,倒也没有显出多少邋遢相。弄堂上空的晾衣竿像天线一样,从对面的楼房伸过来。有人正弯着腰收衣服,一边用力拍打着被褥上的灰尘。公共厨房间有砧板咚咚的响声传过来,油锅里的滋啦声伴着阵阵饭菜的香味飘过来,索至成忍不住嗅了嗅鼻子。两个穿着棉睡衣的女人正在炒菜,不知因为什么事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中间夹杂着一两句没头没尾的家常话。索至成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因为干活碍事,一个年轻女人把外面的棉上衣脱了,露出紧身毛衣,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外面约会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换。毛衣是正流行的款式,各种明艳的红黄蓝紫混杂在一起,是午夜疯狂烂醉后的颜色,而且,竟是无袖的。年轻女人很胖,但是胖得十分曲折有致,丰隆的胸脯,圆润白晰的双臂。虽然天气很冷,但女人的双臂却在灶台上灵活地翻飞着,一点也没有寒缩的神气。冬天里很少有机会看见人的皮肤,那样的肉和白,索至成竟有些看呆了。
  索至成喜欢这条弄堂,喜欢弄堂里的这些女人。与那幢小洋房相比,他觉得自己似乎更应该属于这条逼仄的弄堂,这里才是自己的家。看惯了裘小莉的消瘦与病弱,索至成几乎本能地喜欢那些健康丰肥的女人,但这样的女人却与那幢安静的小洋房无关。他当然知道,两旁这些看起来相安无事、暗自提防的门户里,其实不知关住了多少惊涛骇浪和明争暗斗,远不如他现在的生活,简单而安逸。但是,他觉得正因为这里是粗糙芜杂的,所以才真实生动,有吸引力。
  索至成忽然想起,当年那个与他在老家定亲的女孩似乎也是很胖的。他只在回家探亲时见过一次,还记得那女孩的个头很高,碧绿的新上衣,脖子上翻出两片桃红色的圆领子,把腮帮子上的两团红润印衬得越发显眼。鲜艳的淡红色的两团,中间却是白的,气色太好了,好得简直乡气十足。女孩有着饱满的胸脯和圆滚滚的屁股,看起来十分健康。见到索至成的时候,女孩咧开厚厚的嘴唇微笑了一下,之后一直羞涩地低着头。女孩显然很不喜欢自己的胖,却又对这一切毫无办法,于是便不时提拉着身上穿的那件绿上衣。索至成的父母对女孩十分满意,不仅准备了见面礼,还在家里请了几桌客人,算是给两人定了亲。索至成对那女孩说不上有多喜欢,但心里一直暖洋洋的,感觉十分亲切。
  要不是裘小莉,索至成肯定是要与那个女孩结婚的。有时,他会忍不住暗自猜想,要是当年真的与那女孩结婚的话,会怎么样呢?那他现在肯定早已复员回老家了,在乡粮管所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做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生了好几个孩子。那时候,他或许常常会站在老家窄窄的马路边发愣,发觉他在上海当兵的三年就像是写在黑板上的几行粉笔字,只需轻轻一擦,便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那时候,生活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意料之中的约会,没有期待也没有惊喜。他会和老家的那些男人们一样,很快便学会了喝酒、吹牛、打老婆,总是怀揣着有关发财的梦想,但这梦想却总也没有机会实现。而遥远的上海则变成了一个梦,一个属于远方的模糊而美丽的梦想。这梦想是那样的飘忽不定,但只要一想起来就能让人兴奋得手心出汗、忐忑不安。于是,那些遥远的属于上海的日子便悬在了头顶上,一天天地长大,日益膨胀丰满,一下子照亮了脚下那片贫瘠的土地,就连平日里那些难以忍受的琐屑与平庸也因此而变得美丽柔和起来。
  这样的生活说不上好,但肯定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于是,索至成会忍不住有些疑惑,他当初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呢?但这样的疑惑总是在眼前一闪便迅即消失了。他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后悔过。虽然裘小莉只陪索至成回过一次老家,但因为娶了裘小莉,让他在老家挣足了面子。由于副部长的关系,索至成替当地的许多人办过事。大家都知道,他娶的是高干子女,有身份,路子广。每次回家过年的时候,县里的领导总拿他当上宾招待,住的是当地最好的宾馆,在最贵的饭店里请客吃饭,席间还少不了要说些让他多帮忙照应的话。索至成虽然嘴上客气着,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得意起来。他的家人也因此沾了许多光,家中兄妹几个都在当地安排了工作,父母的房子也在村里风风光光造起来了。
  要不是裘小莉不能生育,索至成几乎没什么可挑剔的。然而就连这个问题他也从没有真的抱怨过。他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工作上,不仅工作勤勉努力,还拿到了大学文凭,在单位很快便做上了中层干部。副部长去世之后,小洋房虽然被一分为二,又住进了另外一家人,但属于他们家的空间仍然很大,大得几乎可以在里面开舞会。以前,因为人少房间多,家里总显得死气沉沉的。与以前相比,索至成倒是更喜欢现在的样子。现在,他已成为这里的新主人,继续享用着副部长留下的一切。
  裘小莉虽然身体不好,却是个醋坛子。因为整日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索至成上班的时候,她几乎每隔几个小时就要打一次电话来,说几句闲话。晚上要是索至成有什么事回家晚了,更是跟审问罪犯似的,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这样的审问从索至成还是年轻小伙子的时候开始,一直持续到他的头发脱落了大半,变成一个臃肿难看的秃顶老男人。
  年轻的时候,索至成虽然也曾对别的女人动过心思,但那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真正付诸实施。一是裘小莉看得紧,二是没有遇到合适的。那些对他表示过好感的女人们中间,自然也有索至成喜欢的,但是那些人却大都别有用心,暗地里指靠着用这样的手段达到别的目的。他每次发现之后,总是顿感索然无味。而且,即便有的女人不是另有所图,索至成觉得自己也没有多少勇气背叛那个总是在生病的女人。毕竟,自己的事都是副部长一家在帮着照应,从部队转业,到调动工作,在职读大学,哪一样不是人家帮忙?要不然,他一个乡下出来的土包子,两眼一抹黑,怎么能在上海站稳脚跟?说不定至今还在那个偏僻的乡粮管所里看磅秤。虽然裘小莉长相平平,又有一身的病,但是,索至成觉得这就是代价,他必须要付出的。有了这样的付出,这才算是公平交易。要是人家是天仙美女,凭什么会看上他呢?因此,他虽然在暗地里常常心怀不满,满腹的不甘心,但是与裘小莉的婚姻却一直平稳地维持了下来。
  索至成在生活中也有过艳遇。从部队转业后,在职读大学的那几年,他曾悄悄喜欢过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每次上课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坐在女同学的后面一排。这样,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就全都在他的视野之中了。女同学就坐在距离索至成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他能看见女同学的衣服领子里露出半截白嫩的脖颈,还有上面覆着的一小片纤细柔软的绒毛。他每次看见,都会有伸出手去抚摸一下的冲动。
  那是一个健康而活泼的女人,高高的个头,总喜欢穿一条短短的网球裙。似乎总见她在笑,随便一点什么事都能引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在职读大学的大都是拖家带口的中年人,以前整日忙于工作、家庭,现在为了拿文凭,还要和那些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们一样应付各种各样的考试,自然有些心力交瘁,因此一个个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而那个女同学却很年轻,又因为经历过社会工作的磨练,还拥有一般大学生所缺乏的成熟的热情。
  女同学的活跃,在那群穿灰蓝色衣服的男人们中间显得十分扎眼。班上有好几个男人对女同学有意思,女同学似乎也来者不拒。那时候,社会上正流行跳交谊舞。每到周末,总有人早早地约她去舞场。女同学总是好脾气地一概应允,然后领着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去跳舞。
  索至成与班上的大多数男生一样,也喜欢那个女同学,但并没有什么奢望。那时,他与裘小莉已经结婚十年了,越发感觉心如死灰。女同学虽然年轻漂亮,却不可能属于他。这就像隔着层玻璃橱窗,看展览馆里陈列的各式各样美丽的昆虫标本,虽然会有点儿诱惑,却很清楚地意识到,那是离自己很远的另一个世界。索至成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女同学的背后偷偷地看上几眼。
  然而不知怎么,那个女同学看起来却偏偏喜欢上了他。索至成收到女同学写给他的信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那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女同学在信里邀请索至成在周末的时候与她一起去看电影,而且约会的地点并不是大学校园里的电影院。也就是说,他将会有机会远离身边认识的人,与女同学单独在一起。这是索至成收到的第一封内容暧昧的书信,他兴奋得几乎一晚上没睡好。虽然女同学的这封信并没有任何实际内容,但索至成却在字里行间看出了许多意味深长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自然是让人欢喜的。
  后来,索至成便与女同学恋爱了。他虽然是有家室的人,却第一次尽心尽力地谈起了恋爱,认真而投入。女同学的青春在索至成面前恣肆地绽放着,大胆地挑逗着他沉睡已久的情欲。这样的恋情是私密的、不能公开的,又因为被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罪恶感,因此越发燃烧得热烈而无所顾忌。那段日子里,索至成几乎一有机会就朝外面跑。女同学那间狭小而潮湿的宿舍,在索至成眼中就像她的身体一样,风情万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说话,总是一声不吭地做爱,总也做不够似的。索至成的欲望甚至连自己都有些被吓住了,深不见底,惊悚恐怖。只要碰到女同学的身体,甚至只要看她一眼,欲望便从他根本不知道隐藏在哪儿的角落里毫无察觉地涌了出来。
  索至成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因为竭力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牙齿发出一阵阵咯咯咯的声音,就像躺在床垫上的女同学发出的笑声。索至成发觉自己已经被这无边无际的欲望彻底淹没了。强劲的欲望巨浪冲击着他的身体,他甚至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他所能做的只是偶尔浮出水面透一口气,再深深地扎进去。
  裘小莉虽然看出了蹊跷,索至成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但是到底是什么事,却一无所知。而且,索至成的脾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变得出人意料的大,说不了几句话,便摆出一副要吵架的姿态。以前无论遇上什么事,他都是能忍则忍,现在见他这样,裘小莉倒有点儿被吓住了。因为不知道索至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也不敢过于追究,这越发让索至成变得大胆起来。
  沉醉在爱情之中的索至成曾经认真地考虑过离婚的事,甚至连要是与女同学结婚该如何操办都想到了。然而,就在这时,女同学却忽然对他说,她不能再与他在一起了,两人必须分开。索至成一下子愣住了,连忙追问他哪里得罪了女同学,她对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女同学摇了摇头,停了停,又说,她已经厌倦了,不想再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而且,她以前那个已经与她分手的男朋友最近找到她,希望恢复关系。索至成有些不甘心,问,既然这样,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呢?这个问题其实他早就想问了。他一点也不明白,他早已经结婚成家了,相貌平平,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的记者。即便是作为交易,也没有多少交换的筹码,女同学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呢?索至成曾把这一切归结为爱,认为女同学肯定是爱上他了,至于为什么爱,那就说不清楚了。是的,只有说不清楚才可能是爱。
  女同学忽然笑了起来,说,不,恰恰相反,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不爱。见索至成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女同学解释说,除了以前的男朋友,她从没有爱过别人。她是因为男朋友抛弃了她,心情抑郁,才跟索至成上床的。即便没有索至成,也会有别的什么男人与她在一起。之所以选择了他而没有选择别人,女同学想了想说,这是因为他的偷窥。她早就知道索至成在背后偷偷看她,但并不反感。不仅不反感,反倒有些喜欢,但是这个理由无论如何不能称作是爱。现在,她的男朋友已经回心转意了,她与索至成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没有继续的必要。
  索至成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如此看来,他只是做了一回替身而已,成了女同学失恋时用以消愁解闷的玩物。他原以为玩物只是那些奶油小生一样的男人才有资格充当,没想到也有人会喜欢像他这样平常无奇的男人。但是,他认真地想了想,发觉普通男人并非就一定不能充当玩物。帅哥与丑男,大概只是各人的口味和兴趣上的差异而已,两者之间或许并非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样,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女同学能对他另眼相看,情有独钟,自然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而他竟然在很长时间里,以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爱情。一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羞愤交加。
  后来,两人平静地分了手。索至成以为,女同学应该不会忘记过去的一切,至少应该有所留恋才对。然而分手之后,女同学竟然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过他,这让他越发心绪难抑。深夜里,他躺在裘小莉身边,常常想像着女同学这时候会在哪里呢?肯定也与她丈夫在一起吧。那个过去曾经是她男朋友的男人,会不会在女同学的身上发现一些属于索至成的痕迹呢?毕竟,他们曾经一起疯狂过。索至成觉得,做爱有时就像是在木板上钉钉子。女人是木板,男人是钉子,钉子钉在木板上,哪有不留痕迹的道理?即便是那根钉子早已经拔了出来,木板上也会留下类似伤痕般的印迹。
  表面看来,女同学和她的男朋友又和好如初了,现在早已是一对恩爱夫妻。但是,索至成觉得,他的影子是女同学永远也抹不掉的,只要那女人一闭上眼睛,他就可能会从她身体的某个角落中悄悄地溜出来,走进她的记忆里。赤着身体躺在丈夫面前的女同学,看起来还是与从前一样,但是只有女同学和索至成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而这一切,现在就贮存在女同学身体的某个角落里。没有人知道在女同学的风情与练达中,又有多少是索至成培育出来的。索至成虽然一直无法原谅女同学,但一想到那女人可能一生都会带有他的印迹,就像是她胸口窝新长出来的一粒红痣一样,索至成便又有些释然了。
  这次不为人知的恋情风平浪静地结束了,索至成的生活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他又成为众人眼中的模范丈夫,对妻子悉心照顾,疼爱有加。裘小莉每次生病住院,他总是前后侍候。裘小莉躺在病床上,他就静静地坐在一边。裘小莉伸出手来,他便听话地握着。因为常年生病,裘小莉的手看起来十分瘦弱,又冷又硬,上面布满了一条条青紫色的血管,握在手中就像是握着一只冰冷的青蛙,或者是别的什么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
  索至成发觉,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爱情,即便有,也只是人们生活的点缀。女同学没法在他的世界里出现,他也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倒是面前这个总是辗转在病榻上的女人,让他忍不住生出无限的怜爱。这个女人需要他,也了解他、爱护他。
  但是,就连这样的感觉也是转瞬即逝的。每一天都是相似的,如行云流水一般波澜不惊。上班下班,照顾病人,吃喝拉撒,一切几乎全凭着惯性。日子漫长得吓人,真让人有些承受不起呢。幻想与渴望早已被现实一点点地磨蚀殆尽,激情与脸上的皮肉一样,一天天地变得松弛、变形。看不到边的没有尽头的挣扎与妥协把最后一点心力都耗费掉了,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弃所有的努力,人也因此一下子陷入了空洞的懵懂之中,连不满与叹息也没有存身之地,就像是睡着了。这样的时候,倒是有几分宁静的幸福感慢慢地升腾而起。
  委屈和厌倦只有在喝醉了酒的时候,才会趁着酒劲探头探脑地溜出来。这时候,索至成会在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一生都已经浪费掉了,浪费在讨好别人和照顾病人之间。他发觉自己在大半生里都是在为别人活着,照顾着别人的身体,也照顾着别人的感情,在权力与情感之间小心地做着平衡。这样的平衡并不容易,有时几乎是艰难的,如履薄冰一般。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一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吃力和难处,也没有人心疼过他。除了躺在病床上的这个女人,甚至从没有人怜惜过他。然而就是那样的怜惜,也早已被永无休止的病痛磨蚀得差不多了。
  索至成又想起了从前吃过的那些数不清的辛苦。小时候因为家境贫寒,在乡下总受别人欺辱,后来虽然好不容易参加了工作,却只是在乡粮管所跑腿。每到秋收季节,他的任务就是给排着长队交公粮的农民过磅秤。场院里到处都是飘扬的尘土、谷糠,乱哄哄的人群中,充满着嘈杂、疲惫与汗臭,连天空都被染成了沉甸甸的灰色。当兵时遭受的白眼与冷落,更是让他至今刻骨铭心。各种各样没完没了的规章制度,毫无道理可讲的整齐划一的服从。为了出人头地,索至成丢掉自尊,忍辱负重、小心逢迎,总算给自己找到了一片容身之地。原以为自己的苦难可以从此结束,但是没想到这只是再起炉灶重新开始。永无休止的忍耐,数不清的龃龉,就连对女同学的爱,现在能回想起来的也只是诉说不尽的羞辱。
  于是,所有的辛酸与痛楚几乎在一瞬间迅速地生根、长大、开花,硬硬地梗在胸口窝。索至成觉得自己也像那个生病的女人一样,柔弱无比,需要别人的呵护、照顾。然而就连这样的愿望也是奢望,走完这十几级台阶,推开楼上的那扇门,他就该换上一副笑脸,与平常一样了。
  索至成低着头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感觉半小时前喝下去的酒正在胃里一阵阵地往上涌,脑袋里像有无数只蜜蜂在叫,一迭声地喊着,离开、离开、离开!吵得他烦躁不安,头痛欲裂。他很想站起来,可身体却滞涩得像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腿。而且,就是站起来又能怎样?离开这里又能到哪里去呢?
  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是邻居家新来的保姆。小保姆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腿脚粗壮,长着一张胖大的赤红脸,眉眼与鼻子却小得出奇,鼻梁上落着一层浅浅的雀斑。小保姆是认识索至成的,见他衣衫不整地坐在台阶上,吓了一跳,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站在远处,吃惊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怯生生地问,叔叔,你怎么了?索至成抬起头,灯影里小保姆的脸变得虚飘飘的,五官全走了形,眉眼像极了那女同学。他便疑疑惑惑地向小保姆招了招手,让她走近些。等到小保姆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索至成便伸出手一把抱住了她。
  现在,这个抱在索至成怀里的身体正在拚命地挣扎着,裂帛似的叫着,这又让索至成想起了与女同学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快乐、挣扎与妥协。于是,索至成抱得更紧了。他发现,抱在怀里的东西让他有一种痛彻骨髓的亲切,扎心扎肺的疼痛。于是,他便一头扎在那个柔软的高处,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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