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来客主要内容 [荒野来客]

  在吉尔阿特,站在最高的山顶上四面张望,也看不到一棵树,看不到一个人。光秃秃的沙砾坡地连绵起伏,阴影处白雪厚积。遥远的羊群孤独缓慢地漫延在半山坡上,倾斜的天空光滑而清脆。吉尔阿特的确是荒凉的,但作为春牧场,它的温暖与坦阔深深安慰着刚从寒冷遥远的南方荒野跋涉而来的牧羊人们的心灵和眼睛。
  还不到五月,卡西就换上了短袖T恤,在微凉的空气中露出了健康明亮的光胳膊。我们拎着大大的编织袋去南面山谷里拾牛粪。我们小心地绕过沼泽,沿着陡峭的山脚石壁侧身前行。
  阳光畅通无阻地铺满世界,戈壁滩阴冷的地气在阳光的推进下,深暗而沉重地缓缓下降,像水位线那样下降,一直降到脚踝处才停止,如坚硬的固体一样凝结在那个位置,与灿烂阳光强强对峙。直到六月,那寒气才会彻底瘫软、融解,深深渗入大地。
  流经我们驻扎的山坡下的那条浅浅溪流就是从这条山谷里的沼泽中渗出的,附近的牲畜都在沼泽边饮水。至于我们的饮用水。得翻过西边山梁去往两公里外的山坡背阴褶隙处,在那里砍下厚厚的冰层,背回家化开食用。
  无论如何,已经是春天了,戈壁滩上白色的芨芨草丛稀稀拉拉扎出了纤细的绿叶,细碎的灰绿色点状叶片零零星星冒出大地。尤其在水流和沼泽一带,远远看去甚至已经涂抹了成片成片的明显绿意。但走到近处才发现,那些绿,不过是水边苔藓和微弱的野草。
  由于附近的牲畜全在这片沼泽边饮水。山谷里的小道上和芨芨草丛里遍布着大块大块的牛马粪团。我们一路走去,遇到看上去很干的,先踢一脚,其分量在脚尖微妙地触动了一下,加之滚落时的速度和形态,立刻能准确判断出它是否真的干透了。干透的自然拾走。没干透的,那一脚恰好使它翻了个面。潮湿之处坦曝在阳光下。加快了最后的水汽的挥发速度。这样,在回来的路上或者第二天路过时,再踢一脚就可以把它顺手拾起丢进袋子里了。
  有时候踢翻一块牛粪,突然暴露出一大窝沸沸扬扬的屎壳郎,好像揭开了正在大宴宾客的宫殿屋顶。屎壳郎的名字虽然不好听,但其实是漂亮可爱的昆虫,它有明净发光的甲壳和纤细整齐的肢爪,身子圆溜溜的,笨拙而努力。相比之下,张牙舞爪、色泽诡异的蝎子之类总让人畏惧而不快。
  卡西每次踢翻一块大大的干牛粪看到那幕情景,都会夸张地大叫,指给我看,然后冲它吐口水。
  我们越走,彼此间离得越远。肩上扛的袋子也越来越沉重。我走到一块大石头边放下袋子休息了一会儿。抬头环顾,在沼泽对岸看到了卡西。她正躺在阳光下明亮的空地上休息。她的红T恤在荒野中,就像电灯泡在黑夜里一样耀眼。离她不远处,男孩胡安西手持一根长棍往沼泽水里捅来捅去地玩,后脑勺两条细细的小辫在风中飘扬。
  半个小时后我们扛着各自鼓鼓的大袋子走上回家的路,胡安西也背了小半袋。劳动让这个六岁的孩子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沉静而懂事,他一声不吭跟在后面,累了就悄悄地靠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一下。
  快到家的时候,我们在半坡上站定了回头看,胡安西仍在下面远远的荒野中缓缓走着,孤零零的,小小的一点点,扛着袋子,深深地弓着腰身。
  坡顶上,家门口,亲爱的扎克拜妈妈在火坑边扒开清晨烧茶后的柴粪灰烬。她搓碎一块干马粪撒在上面,俯过身子冲那里连吹几口气。很快,看似熄透了的灰烬如苏醒一般在粪渣间平稳升起几缕纤细的青烟。她又不慌不忙盖了几块碎牛粪,这时大风悠长地吹上山坡,烟越发浓稠纷乱了。她猛吹几口气,透明的火苗轰然爆发,像经过漫长的睡眠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连忙放下肩上的袋子,将所有牛粪倾倒在火坑边,妈妈捡拾几块最大的,团团围住火焰。一束束细锐锋利的火苗从干燥的牛粪缝隙中喷射着,妈妈在火坑上支起三脚架,调好高度,挂上我们早已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歪嘴铝壶。
  就是在这一天,可可走了,斯马胡力来了。
  毡房后停着两辆摩托车和一匹白蹄黑马。除了斯马胡力,扎克拜妈妈的二女儿莎玛罕及丈夫马吾烈也来了。骑马来的则是卡西的同学。
  我们洗手进毡房之前,把又脏又破的外套脱下来塞进缠绕在毡房外的花带子缝隙里,再从同样的地方抽出一把梳子拢了拢头发,取下发夹重新别了一遍,还互相问了脸脏不脏。
  弯腰走进毡房。明明只来了四个客人,却顿觉房间里满满当当。大家围着矮桌喝茶,食物摊了一桌子。可可缩在堆叠被褥的角落里翻看相片簿,两个小孩子跑来跑去。一个还跑不利索的婴儿端端正正地靠着矮桌号啕大哭。
  我们在吉尔阿特唯一的邻居阿勒玛罕大姐也过来帮忙了,此时她正斜偎在巨大的锡盆边大力揉面,说是要做“满得”招待客人。“满得”其实就是包子一样的食物。
  昨天。妈妈和阿勒玛罕去了北面停驻在额尔齐斯河南岸的托汗爷爷家喝茶,带回了好几片宴席上吃剩的羊尾巴肥肉,煮得腻白腻白。另外还有好几大片白白厚厚的、浮在肉汤上的凝固油脂。当我得知阿勒玛罕要把这些好东西剁碎了做包子馅时,吓得一声不吭,暗暗决定等吃饭的时候一定要突然肚子疼。
  但真到包子热气腾腾出锅的时候。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在拚命忍抑的情况下还是不知不觉吃了三个……边吃边极力地提醒自己:嘴里正嚼的是白白的肥肉,腻汪汪的羊油……但一点用处也没有。
  想在荒野里抗拒食物――几乎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但凡能入口的东西总是发疯似的香美诱人,枣核大的一小截野郁金香根茎所释放的一点薄薄的清甜都能满满当当充填口腔,经久不消。
  饱餐之后总会让人忍不住心生倦意。大家在花毡上或卧或坐,很少交谈。
  卡西的同学是东面五公里处的邻居,这次来领自家失群的羊羔。这小子坐在上席,一声不吭地吃这吃那,把可可放羊时从悬崖上摘回的一大把野葱吃得只剩三根。
  昨天傍晚我们赶羊归圈时。发现多出了一只羊羔,可可就把它拴在门口,等着人来认领。第二天出去放羊时,他四处打听谁家丢了羊。于是这就找上门了。
  毡房门口就拴着那只怒火万丈的褐色羊羔,一看到有人靠近,它就立刻后退三步,两只前蹄用力抵在地上。做出欲要往前跳跃拚命的架式,偏过头来紧盯着对方膝盖以下的某个部位。我走过去扯着它细细的小蹄子一把拽过来,抚摸它柔软的脑门和粉红的嘴唇。它拚命挣扎,但无可奈何。
  我搂着羊羔向远处张望。天空中缓慢、浩荡地经过了一行大雁。等这行雁阵完全飞过后,天空一片空白,饥渴不已。
  很快又有两只鹤悠扬而平静地盘旋进入这空白之中。后来又来了三只。一共五只,经久不去。
  我早就知道可可要离开的事情,他的妻子再过两个月就要分娩了,从去年冬天开始他们两人便没有跟着羊群走了,一直留在了乌伦古河南岸的定居点村庄里。这次前来代替可可放羊的斯马胡力是他的弟弟,扎克拜妈妈的第四个孩子刚满二十岁。这个夏天里,他将是我们这个家庭里的唯一男性,我们的顶粱柱。他一到家,和客人寒暄了两句,就赶紧掏出随身带的旧皮鞋换下脚上的新皮鞋,然后坐在门口不胜爱怜地大打鞋油,忙个不停。
  我很喜欢可可,他害羞而漂亮,黑黑的,又瘦又 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在荒野里迷了路,已经独自转了半天。当我爬到附近最高的山顶上,远远地,一眼看到对面山梁上骑着马的可可时,一阵狂喜,拚命挥手,大声呼喊,激动得不得了。但心里又隐隐有些害怕,毕竟这荒山野岭的……其实可可是善良的,他永远也不会伤害别人。而这片荒野本身就充满了安全感,生存在这里的人都有着明亮的眼睛和从容的心灵。
  后来才知道那并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很多年前的冬天里。他常去阿克哈拉我家杂货店里买东西,他能记得我,我却总是糊里糊涂的。而就在那一次见面的前不久,我还去了乌伦古河南岸他定居点的家中拜访过他和他的父亲沙阿,当时和他面对面坐着喝茶,说了半天话。
  ――可是那时,我却冲上山梁,笔直地冲向他,对他大喊:“老乡!请问这条路去往可可的房子吗?老乡!请问你认识可可吗?”……
  至于前来的二姐夫马吾烈一家,他们开着一个活动的小杂货店,驻扎在额尔齐斯河北岸快一个月了。这次是来送面粉并前来道别的,他家杂货店三天后就要出发进入夏牧场了。我们则还要再等一个月。
  马吾烈姐夫人高马大,头发刚硬,面无表情。家里两个孩子长得像他。很不幸,两个孩子都是女孩。没事统统吊着脸。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马吾烈一家才起身告辞。沙玛罕姐姐用大衣把四岁的玛妮亚裹得刀枪不入,稳稳当当架在摩托车上,再把一岁半的小女儿紧紧掖在怀里。在我们的注视下,一家四口绝尘而去。
  斯马胡力也是骑摩托车来的,从南面乌伦古河畔的定居点阿克哈拉到吉尔阿特。得穿过阿尔泰前山一带大片的戈壁滩,再经过县城进入吉尔阿特连绵的丘陵地带。我也曾坐摩托车走过那条荒野中的路,八个多小时,迷了两次路。顶着大风前行,被吹得龇牙咧嘴。到地方后,门牙被风沙吹得黑乎乎的,板结着厚厚的泥土,刘海像打过半瓶�喱水一样硬如钢丝。
  此时,可可也将沿那条路离去,把摩托车再骑回阿克哈拉。
  我们站在门口,看着他骑着摩托车绕过毡房,冲向坡底,经过溪水时溅起老高的水花。很快,身影就消失在北面的山谷尽头,只剩摩托引擎声在空谷间回荡。
  客人散尽的吉尔阿特,寂静得就像阿姆斯特朗到来之前的月球表面。虽然客人在的时候也没有掀起过什么喧哗。
  自从斯马胡力来了之后,大约有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再见到其他人了。只有一天清晨,有一支搬迁的驼队远远经过了山脚下的土路。
  我和卡西站在家门口看了半天,一共三匹马,三峰骆驼,一架婴儿摇篮和一只狗。羊也不多,大大小小百十只,看来是一个刚分出大家庭不久的小家户。
  还在前天,斯马胡力放羊回来,在晚餐桌边就告诉了我们:南面达拉吾孜牧场的某某家快要转场了。于是这两天妈妈一直在等着他们的经过,还为之准备了一点点酸奶。
  春牧场上母牛产奶量低,又刚产了春犊。几乎没什么奶水可供人食用的。其实从冬天以来,扎克拜妈妈家就很少喝奶茶了。平时我们只喝茯砖煮的黑茶。喝的时候只在茶里放一点盐。黄油也没有。只有白油(用绵羊肥大的尾巴上的肥肉提炼出来的凝固油脂)可供抹在馕块(我们的日常主食。用没有发酵过的面团烘烤的干面包)上或泡进茶里食用。难得某一天能在黑茶里加一点点牛奶。尽管这样,妈妈还是想法子省出了一部分做成了全脂酸奶。
  那天,一看到驼队刚刚出现在南面的山谷口,妈妈就转身回毡房,把绿底紫花的棉线头巾重新扎裹了一遍,换上干净体面的一件外套。然后拧下暖水瓶的塑料盖子,从查巴袋(捶酸奶的帆布袋子)里小心地倒出了大半盖子酸奶。她端着出门走下山坡,远远地前去迎接。
  我们一直站在门口看着,看到驼队缓缓停下来,马背上的人接过妈妈递上的酸奶,喝几口再递给另一个人。盖子在马背上的三个人之间传来传去,直到喝空为止。然后他们和妈妈匆匆聊了几句什么,就继续前进了,妈妈也持着空盖子往回走。她走到半坡上站住了,转过身目送驼队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土路拐弯处的山背后。
  给路过自家门口的驼队准备酸奶,是哈萨克牧民的传统礼性。黏乎乎的酸奶是牛奶的华美蜕变,又解渴又能充饥。对于辛苦行进在转场途中的人们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和享受。
  妈妈持着空盖子回来后,对我们说:“我们也快搬啦,吉尔阿特,哎――吉尔阿特!”
  我问卡西:“那我们下一个牧场是哪儿?”
  “塔门儿图。”
  “远么?”
  “很近,骑马只要一天时间。”
  “那里人多吗?”
  “多!”她开始掰着指头列举,“有爷爷家、还有努尔兰家……还有……”
  又想了半天,却说:“没了!”
  我一听,总共也就两家邻居而已嘛。不过的确比吉尔阿特强多了,吉尔阿特只有阿勒玛罕一家邻居。还隔了一座小山。
  连忙高兴地问:“我们会在那里住多久呢?”
  “十天。”
  我气馁了。
  “多住几天不行吗?”
  “那里羊多,草又不好。”
  我想:那不是和吉尔阿特一样吗?
  尽管如此,还是非常地向往。
  在吉尔阿特的日子,寂静得如漂流在大海上,海天一色,四面茫茫。
  但有一天,喝上午第二遍茶的时候,山谷里突然回响起摩托车的声音。于是漂流在茫茫大海中的我们总算发现了一点点岛屿的影子。赶紧一起跑出去看,果然,有两辆摩托车在荒野中远远过来了。我们目视着他们来到山脚下熄火,把车停放在水流对面,然后一起向坡上走来。
  妈妈说:“是汉族,收山羊绒的。”
  我们家有二三十只山羊,这个季节刚刚梳完羊绒,用一个装面粉的口袋装了大半袋呢。上次马吾烈姐夫来的时候,拚命往袋子上浇热茶,希望它能吸收潮气变得沉重一些。妈妈大声呵斥他。但并没有真正地阻止。
  但是这一天这笔生意没做成。价钱始终谈不拢。两个汉族人茶也没喝就走了。我们又站在老地方目送他们离去。妈妈说:“羊绒、羊毛,越来越便宜了!油啊面粉啊,越来越贵!”
  但我觉得哪怕羊绒真的越来越便宜了,那些进山做这种生意的人仍然很可怜很辛苦。更何况他们大约还不知道绒上浇过水。
  (嗯,后来,这袋山羊绒到底还是卖给干坏事的马吾烈了……)
  就在那天之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卡西干完家里的活,一起去唯一的邻居阿勒玛罕大姐家串门子。
  我们翻过西面的小山,沿着纤细寂静的土路在荒野中走了好一会,土路的尽头就是阿勒玛罕家低矮的石头房子,旁边是更加低矮的石头羊圈。
  低头一进门,意外地看到了两个从没见过的女孩子,都很细白的肤色,一看就不是牧业上的姑娘。一问,果然是北面额河南岸一带村庄的农民孩子。与阿依横别克姐夫有亲戚关系的。大的十二三岁模样,小的才八九岁。据说两人一大早就徒步出发了,走了十几公里的山路呢。
  哈萨克人的做客通常是很郑重的事情,哪怕只是孩子,也带有礼物上门。这两人的礼物是一块旧软绸包裹的风干羊肉和几块干奶酪。
  大家都对那个小一点的,叫做阿依娜的孩子赞不绝口。她一副机灵的样子,五官俊俏,寸把长的短 发漆黑油亮。所有人都没完没了地夸她头发好,黑得根本不用染。
  不知为什么,很多人头发明明很黑了,还要继续往黑里染。我家杂货店里廉价的染发剂“一洗黑”一年四季都在卖个不停。
  其实,我觉得大一点的那个叫哈夏的孩子更漂亮。眼睛乍一看是浅灰色的,仔细看却是淡蓝色,做梦一般轻轻睁着,动人极了。肤色较之另一个更浅一些,头发是浅褐色的,柔顺光滑地编成细细的辫子。
  虽然两人还是孩子,但都规矩得不得了,并排静静坐在炕上,礼貌而拘谨,一句话也不说。对大人的提问也只压着嗓子简洁仔细地回答一两句。但是,显然她们对我的存在同样也惊奇不已,不住地偷偷地打量我。
  一般来说,农民虽然没有牧民那么辛苦,但比起牧民来穷困多了。而这两个孩子面对阿勒玛罕铺满餐布的食物,无论看上去多诱人,每样也只尝一次。
  阿勒玛罕还特意为两个小客人焖了抓饭,像招待真正的大人那样郑重。热气腾腾的一大盘白米饭端上来后,大家赶紧七手八脚拨开餐布上的其他食物,腾出地方来放这只大盘子。可是面对这么诱人的香喷喷的新鲜抓饭,她们一人也只吃了不到十勺,而且吃得很整齐,只在自己面前的盘沿边挖了浅浅一道弯。
  在我们家里,女人也是很少吃饭的,我、妈妈和卡西,三个人只吃全部主食的一小半,剩下一大半全是斯马胡力一个人的。
  要是觉得不饱的话,我们就多多地喝茶,用茶水泡硬馕块吃。
  因为家庭里的男人总是最辛苦的,一定要由着他吃好吃饱。
  这两个孩子才这么小,就已经很熟谙本民族传统女性应有的忍耐和节制似的。
  大人离开后,屋里就只剩姑娘们了,女孩哈夏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均匀的小石子,粒粒都只有指头大。于是大家开始抓石子玩,气氛顿时轻松多了。
  我小时也很痴迷这种游戏,但从来没人肯和我玩,因为我太笨了。惭愧的是。二十年过去了仍没啥长进,一轮下来,就输得干干净净,只好看着大家玩。
  由于实在很丢人,我便努力地解释:“我的手太小了嘛!”并且把手伸出来给她们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一次顶多能抢握三粒石子的原因。
  但阿依娜立刻也把手伸出来和我比,她的手和我一样大……但她一次能抓七八粒。
  真是没面子,我只好声色俱厉地对她说:“你是个坏孩子!太坏了!”但谁也不理我。
  石子抓得比我多倒也罢了,下午背冰的时候,俩孩子居然也背得比我多!
  沼泽里流出那道薄薄的水流无法采集,而且太浑浊,只有牲畜才饮用的。于是在吉尔阿特,能供我们食用的水便只有山体背阴处堆积的巨大冰层,我们得用斧头把冰一块一块砍下来,再背回家化开使用。
  取用最近的冰源得翻过一座山坡,再顺着山谷一直走到西南面尽头的山梁下。
  就算是客人,赶上劳动的时候也得参与。两岁的沙吾列吃了我家的饭还得帮着赶羊呢。
  人多背冰倒是蛮愉快的事情。加上阿勒玛罕和胡安西,我们一共六个人呢。砍冰的时候,一人抡斧头来那么一下子,冰屑满天,大家叽叽喳喳、躲躲闪闪、推推搡搡,不时有人在坚硬的冰层上重重滑倒,再顺着冰的大斜坡一路溜下去。运气不好的话,就会一直溜到断层处再高高地摔下地面,引起哄堂大笑。两个小姑娘这时才表现得像孩子的模样,又跳又叫,又唱又笑,越是最危险的地方,越是憋足了劲地疯闹。
  第二天,我和卡西再次去背冰的时候,冷冷清清地走在同样的山谷里,互相叹息道:“人多真好啊,为什么我家不来客人呢?”
  背着冰回去的路上,又气喘吁吁地互相哀叹:“还是人多好啊,一趟抵我们跑好几趟的……”
  似乎除了我们两家前来背冰的人,这段山谷里再也没有人经过了,有时候走着走着,卡西就会捡到一枚去年春天被自己遗落在路边的塑料发卡。
  山谷里唯一的道路也时断时续,若有若无。这山谷是个死胡同,尽头堵着厚厚的冰层。
  一靠近山谷尽头,还有几十步远的时候,就感觉到寒气扑面了。再走几步,转过一块大石头,“哗”地一下子――视野里就全面铺满了又白又耀眼的冰,冰层上还铺着凝固得结结实实的残雪。
  冰层边缘截然断开,像一堵墙那样高高地耸立面前,贴着地面的部分已经在春天暖和的空气中蚀空,一股晶莹的水流哗啦啦地从那里流出,流出十几步远后,消失在山脚下的石缝隙里。
  我们互相托扶拉扯着爬上高高的冰层,往前走几步,沿着山坡的走势向左拐一个弯,一面冰的大斜坡自南向北拖拽下来。卡西从冰面一侧靠着山体的石缝里摸出一把又大又沉、木柄又长又粗的斧头来――真好,在一个从来也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只要你记性够好,东西塞在哪儿也丢不了。
  她用斧刃刮去冰层上有些脏了的残雪,然后一下一下地砸击脚下幽幽发蓝的坚硬冰层。一道道裂隙不断加深,一团团脸盆大的冰块塌下来,冰屑四溅。她不时停下来拾一小块碎冰丢进嘴里“喀啦喀啦”地嚼――这是我们在吉尔阿特不多的零食之一。
  我则帮着把砍开的冰块一一装进袋子里,不一会儿手指就冷得发疼。
  ――就在这时,一抬头,像遇见鬼似的!在天空与冰雪的单调野漠的世界里,居然――我们看到了一个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小姑娘!
  她正小心翼翼地在上方冰层尽头一步一滑地往下蹭着行走,挽着一只亮晶晶的皮包。
  我和卡西一时没回过神,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呆呆看着她越走越近。后来,卡西像突然记起似的,叫出了她的名字,主动打起招呼来。那姑娘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继续险象环生地往下蹭。她的鞋跟太高了。
  走到跟前,才看清,她的绝大部分“漂漂亮亮”原来只是衣饰的漂漂亮亮――黑色闪光面料的外套里面是宝石蓝的高领毛衣。脖子上挂着大粒大粒的玛瑙项链,左右耳朵各拖一大串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花毛线手套,打过油的高跟鞋。头发纹丝不乱(我和卡西则飞毛乱�的),后脑勺两边对称地别了一对极其招摇的大蝴蝶发夹。辫子梢上缠着一大团翠绿色金丝绒的发箍。手指上一大排廉价戒指。浑身香气冲天,一闻就知道用的是一种名叫“月亮”的蓝色小瓶装香水,已经在我们当地的姑娘媳妇中间流行二十多年了,同时还可作驱蚊水。
  ――如此拚命的架势,在城里出现的话会显得很突兀很粗俗的。但在荒野里――荒野无限宽厚地包容着一切,再夸张地打扮自己都不会过分。哪怕从头到脚堆满了花,也只是漂亮,只是漂亮,仅仅只是“漂亮”而已――怎能说不漂亮呢?人家从头到脚都堆满了花了。
  她们俩没完没了地问候,然后在有限的时间里迅速地互通各自的最新见闻。谁家新搬来了,谁家的女儿去阿勒泰上学,谁家小伙和谁家姑娘订亲了……
  我在旁边细心打量那姑娘,她脸蛋上涂着厚到快要板结的粉底,但是涂到耳朵附近便戛然而止。嘴唇上也不知反反复复抹了多少遍口红,以至于门牙都红了。就冲这股认真猛烈的打扮劲儿,也绝对能给人留以不折不扣的“漂亮姑娘”印象。至于她本来长得啥样儿,谁都不会注意到。
  分手后,我和卡西一边哼哧哼哧扛着冰走在上坡路上,一边议论这个去额尔齐斯河畔村庄亲戚家做客的姑娘。原来,她之所以不辞辛苦翻越冰达坂,是因为另一条路漫长而多土――怎么可以走那条路呢!她的衣服多新啊,皮鞋多亮啊,头上又浇了那么多头发油!
  卡西无限向往她的皮包和外套,而我则下定决心也学着像她那样刀枪不入地化妆。爬到山顶最高处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回头张望,看到那姑娘还在下面光秃秃的山谷里无限美好地锦衣独行,寂寞而满携热烈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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