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_如何真正的解脱

  1  迷迷糊糊中,杨百顺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皮:仿佛才合眼,天都大亮啦?  可分明有一缕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射进屋来。他挣坐起来,揉了好一会眼睛才摇摇晃晃挪到窗前。扯开窗帘一看,哪有什么阳光?是对面工地的塔吊,不知几时停了下来,探照灯直直地扫向这边。他拉严窗帘,开了灯去看饭桌上的小闹钟,果然还不到5点钟。
  他一头倒回床上。睡意却也让长长的呵欠吹得无影无踪。
  实际上这一夜他根本就没怎么睡过。脑子里就像屋外的天似的,一会儿风声大作,一会儿干闪阵阵,一会儿闷雷轰轰;还夹杂着工地上浇捣混凝土的嗡嗡声和莫明其妙的金属敲击声。这种噪声也不是吵了一天一夜了,他早已习闻不惊。但昨夜他翻来复去就是睡不着,感觉又变得像以前刚搬进这间简陋的租住屋时一样,异常敏锐。噪杂声中,依稀听得见隔壁房东老太的呼噜;野猫在屋后垃圾堆上的啃噬,随风飘落的树叶在小屋顶上的扑簌;间或还飘来几声莫明其妙的凄喊和远处人家小儿的夜啼;总之,屋外的一丁点声响他都分辨得清清楚楚,神经如粘上蛛丝般心惊肉跳,浑身不舒服。
  12点的时候,他准时爬起来,在观音像前点燃三支香,喃喃默祷了好一会,心境才渐渐松驰了一点。
  想到这,杨百顺的视线又投向了端立在五斗橱上方一脸慈容地关注着他的观音泥塑上。这尊佛像是三年前他刚来这里时,特地从香火兴隆的广惠寺请回来的。那天,他以三年为期,在广惠寺许过一个重愿。如果这个心愿实现了,他一定要择个吉日再上广惠寺,好好地烧三炷高香还愿。
  到昨夜12点为止,刚好过去了三年!
  杨百顺的心潮决堤般汹涌:都说广惠寺香火灵验,真是名不虚传呵!
  他一骨碌翻身下地,重重地扯开了窗帘。
  这回,扑面而来的果然是一缕嫣红的曙光。太阳在大杨树杈间露出了半边笑脸,成群麻雀在枝头欢快地啁啾;远处护城河堤岸朝雾犹浓,一长溜柳树静止在鲜红的霞晖中,水粉画似地温润而朦胧。近处,那送牛奶的老头和扫街老太又在杨树下窃窃私语,巷口炸油条的香气随着清新空气水一样溢满小屋。
  杨百顺挺直腰板深吸了几口,顿觉肺腑大张,神清气爽,心境也为之一新:新生,这不就是新生吗?就像太阳,世界不也每天都是新的吗?
  他难得地像个诗人一样满怀感慨,身上也热乎乎地掠过阵阵颤栗:
  从今往后,我也该像这太阳一样冉冉重生了吧?
  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下意识地哼起歌子,才开了个头,嗓子一阵剌痒又把剩下的歌词咽回了肚里。
  他嗯嗯地清着嗓子,手脚麻利地开始洗漱。直到往铁丝上挂毛巾时,他才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洗脸时,竟连一遍肥皂也没打!
  他习惯性地返回水龙前,却又定住了。他咬着手指,木木地盯着龙头,想要走开去,身子却沉沉地痉在那里,脸上麻酥酥地,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微澜般的紧张又一波一波地袭遍全身。
  他坚持着,但最终还是没能抗住那越来越强的别扭和不安,不得不拧开了龙头。这一洗哗啦哗啦地又是好几遍,直到把耳根、脸皮都擦得发红生疼才罢手。而足足20分钟时间,亦随着水流白白地淌进了下水道。
  不过,时间对于杨百顺是无关紧要的。这点他早已想通了。这世上最公平的就是时间,每个人的寿数虽然无定,从老天那里得到的每一天光阴却是一样的。有人喜欢这样用,有人喜欢那样用,产生的价值虽然大有不同,实质也无非就是满意不满意两种结果。杨百顺觉得自己的时间并没有白费,他也得到了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尤其是今天!虽然这在别人眼里可能一钱不值,在他就是天大的满足了。
  恼人的是这反反复复欲罢不能的洗洁癖,比起一般人来,他也觉得自己实在怪异了点。他也努力想改,却又总是一筹莫展,甚至反会变本加厉。
  也不知这怪癖是几时开始的,反正是租住这里不久的事情。他总觉得这地方虽然比较背静,但是环境太差。巷子狭隘,房屋老旧,住的不是城南的老土著,就是像他这样从四面八方流徒到这个城市的谋生者。其中至少一半是靠捡破烂或者小偷小摸过活的。许多棚屋前后都堆满各类废品,高高低低的树杈上几乎都挂着黑的白的破塑料袋子。
  杨百顺打心眼里觉得这地方太脏,太下三烂,简直就不是正经人呆的,也曾想要换个地方,却又因为某种考虑而一天天延宕下来。
  好处当然也是有的,尤其房租低贱,房东也是难得的好人家。脏就脏点吧,自己勤快点就是了。况且,定居本市前何曾有过这么多的臭讲究?掉在地上的馒头抓起来吹吹也照吃不误。于是他锐意经营这阴湿却不下十五个平米的小天地,来了番彻头彻尾的大扫除。完了便觉得身上被屋角的蛛网粘住了似地直痒痒。于是又里里外外换洗一新,连工作服、手套、旧窗帘、沾满油污的煤气灶、钢瓶也统统擦洗一过,这才感到全身心的轻松舒畅。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有了瘾,反正从此他一回到小屋就热衷于东擦擦,西抹抹。久而久之那注意力便不知不觉地转移到手脸上。洗脸还好,每天再讲究也不过两三回。手却马虎不得,进门要洗,出门拿过什么东西要洗,做过饭要洗,吃过饭也要洗,更别说大小便什么的了,最后连在家摸过什么不放心的东西也要洗。这也罢了,要命的是一洗起来就没个够,最多的时候能反复打上七八遍肥皂,恨不得把本已泛白酥软的手皮都搓掉才踏实似地。
  其实,他内心很清楚,如此讲究完全是多此一举。你再怎么努力,也根本不可能达到尽洁尽净的地步。而且,真正需要清洁的东西,比如深粘于魂灵上的污垢,你又如何清洗得掉?但不行,哪回稍有马虎便坐立不安,天塌地陷般浑身紧张。而一旦精疲力竭却终于心满意足地坐下来,那份释然,那份舒畅和轻松,虽然短暂,却也足以称得上甜密。
  独居小屋的杨百顺还发现了一个治疗彷徨和洁癖的妙方,那就是忙碌。厂子里的事、本职范围的事,比如仓库里进料出料、搬上运下的任何活计,无论多苦多累,无论别人躲不躲,他从无怨言,大包大揽。别人的事、与他亳无关系的事,比如谁的自行车坏了,哪个的身体不舒服了,食堂的下水道堵了,厂区的围墙倒了,大冷天积雪厚了,只要有人叫一声,只要他看见了,只要他顾得过来,一律施以援手,来者不拒。以至同事、邻居都习惯于将他看作一只可以任意吆使的狗,不,应该说是毛驴或牛马什么的东西来使唤。   杨百顺,踏脚又掉了,帮忙装一下吧。
  杨百顺,水开了,快帮我冲冲。
  杨百顺,我今天没空,劳驾你帮我换一下煤气……
  杨百顺有时也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把煤气包扔进河里去。但那只是偶尔的一闪念。只要他在观音像前点上一枝香,心里便会安宁下来,便会想到许多忙碌劳累带来的好来。起码,那份来之不易的好人缘,那份专注的踏实感,都要比那每天晚上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心烦意乱甚至坐立不宁的滋味好得多。
  2
  杨百顺正想出门,忽见门缝处光影一暗,有个人影贴在门上窥望。
  谁?
  其实他知道这八成还是房东老太。哪天他开门晚一会,她就会来喊他,怕误了他上班。而她今天还没知道,杨百顺刚给厂里打过电话,他要好好休息一天,庆祝自己的新生。
  出于谨慎,杨百顺仍然趴在地上,拆开门帘,从下边的破缝里张望了一下,确信那双趿拉着拖鞋的脚是房东老太的,忽悠不宁的心才归于平静。
  他这扇油漆剥脱、上下裂开好几条细缝的房门曾经很让他费了番心思,甚至曾考虑换一扇新门或加个防盗门。但他偶然在录像厅看过一部法国电影后,却改变了主意。那剧中有个职业杀手,异常凶残而手段了得。每当他上门暗杀时,什么样的防盗门都被他轻易打开。最绝的是他还会拿团香口胶把人家的猫眼一封,然后张开把大号钢筋钳候在门侧;屋里人听说有人遇急求助,却又看不清是谁时,通常会先开条门缝看看,这正好上了他的当。一把大铁钳迅雷不及掩耳地伸进来,一下就钳断拴门链冲了进来……
  杨百顺没有换门,只是多加了几道防护和一块多少可以让心情安宁些的厚厚的门帘。考虑的就是门上那几条细缝在某种程度上显示出来的独特优势。
  他拔掉上下两道插销,用钥匙打开防盗锁,再旋开第二把锁,小心地拉开门,以防趴在门上东张西望的房东老太摔着。
  老太果然是来喊他上班的。
  杨百顺告诉她今天有事不上班。
  老太这才放心地拎上她的小煤炉到巷口卖茶叶蛋去。杨百顺正要去菜场买菜,便端着老太的鸡蛋锅送了她一程。
  放下锅时,那个专门在汽车总站乞讨的瞎子又叮、叮地敲着小铜铃向这边摸索过来,差点撞上房东老太的煤炉。杨百顺赶紧上前搀住他,问清他确实要到汽车站时,索性把他送了过去。
  老瞎子连声谢谢、谢谢,杨百顺却唏嘘不已。
  想想这世界真是离奇古怪,居然还有瞎子这样一种人生。一般人活着本来就不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甚至绝境,但怎么说都要比当瞎子好得多呵?要是我,宁肯缺条胳膊断条腿,或者一辈子吃糠咽菜当牛马也不愿当个瞎子。一个人生下来就看不见光,看不见花的色彩,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辨不清漂亮和丑陋,那和死人有什么两样?
  可他们凭什么还苦苦不舍地撑在世上?
  活着真有这么值得留恋吗?更惨的是本来心明眼亮却不幸成了瞎子的人,这种从天堂突然坠落进地狱的生活,还有什么希望?
  赖活着,就真的比好死强吗?
  这是当然的。而且,拿自己和这种人比的话,怎么说也还是幸运的。
  然而一转念,杨百顺的心又绞紧了:过去的那些日子,我和个毫无希望的瞎子有多少两样?相比起来,我哪有瞎子那份安逸呀?一个死心塌地心无挂牵的瞎子,起码比我多一份心境的清静呀……
  他不敢再想,使劲摇摇头,把杂念甩到暗角里,快步跑进菜场。
  这个棚户区的所谓菜场,自然也是不正规的。那实际上是一个长长的塑料大棚,里面混乱而又热闹、五彩缤纷而又臭气熏天。大大小小的菜摊,有的就是一个挑子或一个放了一堆萝卜的筐子,乱七八糟、错综杂陈地挤作一团。买菜的和卖菜的也交相混杂,以至在这个担子前挑菜的人一抬头,常常会撞着另一个摊主的屁股。
  杨百顺在密不通风的浊气和人流中慢慢攒行,一个个菜摊打量比较着,不禁被一个卖肉的汉子吸引了视线。
  那个浑身油污斑斑的卖肉汉子,刚接过小店送来的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是菜煮面,面条与绿叶之间漂浮着大片黄澄澄的油花和两个白花花的鸡蛋。隔着好几米远杨百顺也能嗅到那浓郁的香气。
  或许是此时还没吃过早点,杨百顺的注意力莫名其妙地被那汉子和他的面条牵扯住了。但见汉子用满是肉腻的手,从身后一个卖菜的担子上抓起个巴掌大生翠碧绿的尖辣椒,咔喳就是一口;接下来就是连汤带水的一大口面条;再接下来则完全是风卷残云般的一番痛快淋漓的狼吞虎咽了。仿佛是须臾之间的事,尖辣椒和那一大碗面条,就稀哩哗啦地沦落于那个粗壮的皮囊之中了。
  一声响亮的鼻嚏之后,汉子旁若无人地向肉案前的人腿缝中喷出一大口痰去,蒲扇般的油手在脸上眉毛胡子一大把地捋了一下,转瞬间嘴上又多了一支卷烟。有意思的是卖肉人的烟卷也和他们的人一样,是通体被油濡透了的。可是他不在乎这个,长长的一条烟线喷出来之后,是一声不由自主的充满惬意的深叹。
  嗨,这位老板要点什么肉?
  随着一声粗呷的吆喝,一大块猪肉被汉子扔到杨百顺面前的案板上。
  不,我什么也不要。杨百顺慌忙溜开了。
  什么也不要看我半天干嘛?
  听着身后那老兄奇怪的嘟哝,杨百顺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不免觉得自己有些下贱。然而再想想,尽管是那样的一种氛围,那样的一个人和那样的一种平常而未免粗鲁的吃相,对于现时的自己却是产生了一种难于抗拒的诱惑力。自己着实是有些羡慕他呢。在他吃面的过程中,贯穿着一种虽平常却又何等畅快的满足呵!食物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吃相也远远算不得雅。但那种全神不拘酣畅淋漓的吃法和那份独特的口福,便是时常穿行于酒山肉海中的人,未必能享受得到。在杨百顺看来,那实在也是一份有滋有味的福份了。
  更重要的是,卖肉人获得的决非仅仅那样一份口福。杨百顺揣测他的心态也是终日碌碌而不安地苟活的自己所难以企及的。
  他倏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于是不假思索地回到那汉子面前,朗声道:老板,换块肉。给我来一斤精的!
  不料卖肉汉子却放下刀,叉起腰反问他:老板,我这肉哪个不是精的?
  嗯?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如一枝神秘的箭矢,铮一声射中杨百顺心脏。温暖的血流喷泉般汩汩冲溅,仿佛有一只强劲的大手,挤海绵一样将某种东西挤了出来,又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被源源地吸收进去。   杨百顺悲欣交集,喃喃地品味着卖肉汉子的话,只觉得意味无穷却又一时辩不清是什么让自己心颤。
  卖肉汉子见他又在发愣,二话不说剁下一块肉往他面前一扔:怎么样?
  他慌忙点头并付了钱。
  一路上,他反复掂着手上的肉,不禁又唏嘘不已:三年了,三年里自己吃素礼佛,居然真的一口肉也没有碰过!今天我怎么也得痛痛快快地饱它回口福——这么一想,他索性又在小店里买了两瓶啤酒。
  3
  杨百顺本来不住这里。他是给房东老太“骗”过来的。
  三年前他辗转来到本地后,在铜线厂找到个仓库理货员的活。干了一阵后,虽然收入不算多,但本市及厂区的环境、以及人际等各方面却让他感到比较理想,心渐渐踏实下来,就和另外两个打工者在厂边上合租了一间房子,打算结束到处游走的生活,就此“安居乐业”。
  那天他刚卸完一批铜材,伸展伸展酸痛的骨胳,坐下来想喝口水歇歇气的时候,手机叽叽叫起来。
  杨百顺在本地没有任何亲人,平时他也是深居简出,几乎没有任何社交。之所以买这么个最便宜的手机,纯粹是仓库的要求。厂里的生产规模日益扩展,活也越来越多,经常会因突击发货或装运材料而要求下班的工人去加班。可现在他就在班上呵,怎么会有人给自己打电话?
  他盯着那个陌生的号码愣了半晌,还是把来电给掐了。
  可是不一会,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
  杨百顺犹豫片刻,还是按了接听键。
  耳边响起的是一个沙哑的老太声音,他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可是那个老太的声音虽然沙哑,口气却毫不软弱:
  老三你干嘛事?干嘛掐我电话?我难得求你一回事,就把你吓成这样啦?
  杨百顺明白那老太是打错电话了,急忙分辨说自己不是什么老三,请老太重新拨号。没想到老太不仅很倔,耳朵也可能有点背,她坚持认为自己没打错电话,而且,人也找准了:
  老三你少给我玩滑头,你的声音烧成灰我也听得出!
  杨百顺只好把自己的号码报了一遍,没想到老太一口咬定:没错呵,老三你不就是这个号码吗?
  杨百顺哭笑不得,正想把电话掐了算了,却听老太哭腔哭调地喊开了:
  老三我告诉你,我是求你来救命的,我这刻是倒在马桶边给你打电话,我爬不起来!我一定是中风了,要不就是骨头跌断了!我就记得你的号码,你要不赶紧来,明儿,不,一会儿你就见不到我的活人了……
  杨百顺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呵,不管老太是不是打错了电话,她只记得自己这个号码是真的,她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也是真的。万一我再不理她,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见死不救的可不是那个什么老三,而是我呀!他立刻大声喊起来:
  好好好,我马上就来帮你——可是,你住哪儿我都不知道呵?
  混帐小子,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装死呵?你家老丈母娘自打嫁给你丈人爹,就没有离开过三河巷7号……
  巧的是这老太的家离铜线厂并不远。杨百顺立刻向班长请了个假,到厂门口打个摩的就往老太家赶。
  这老太就是现在的房东老太。而那天她一没病、二没灾,正笑眯眯地泡了杯浓茶,在恭候她的三女婿呢。
  原来那天正下雨,70岁的孤老太独自住在这老房子里,家里这儿滴水那儿漏,她拿了脸盆拿脚桶,终究还是接不过来。便想让在工地上当小包工头的三女婿来筑漏,知道他轻易不肯来,便谎称中风骗他来。可是她把老三的号码记错了,还愣把杨百顺听成了三女婿。
  杨百顺气不打一处来。有心要走,可是看见屋里那一片狼籍和满地的水,再看老太那憔悴而皱皮拉碴,宛如一张老树皮的脸,此刻竟窘迫得泛红;他的心突地一跳,恍如看见了自己的娘老子。
  他深深地吁了口气,二话不说脱下了外套。
  老太又惊又喜:你这是……要不得,要不得……要不,我给你工钱……
  别客气啦,大娘。既然来了就……这也是我们有缘吧。
  杨百顺摆摆手就要上房,可是老太家没有梯子,上不去。于是跟着老太一家家跑,总算在巷里的建材店借来架小木梯。老太要给他穿雨衣,他嫌不利索,摆摆手就上了房。还好雨已小多了。只是小木梯短了点,离房顶还有一米多,杨百顺猛一窜,使足了吃奶的劲攀住屋沿蹿了上去。
  早先他在家乡时,村里人修房盖屋都是互相搭手帮活,所以杨百顺还是懂点建筑的。老太的房子是自家搭建的小平房,所以更好收拾。老太求邻居帮她找了些砖块石头,她自己从家里翻出些石棉片、玻璃块,杨百顺东边筑筑,西边压压,个把小时也就把问题对付了。
  可是上房容易下房难。因为梯子太短了,屋顶和梯子又湿滑,杨百顺一个打滑就顺着梯子出溜到地下,人没大问题,两只胳膊都蹭破了皮。
  罪过呀,罪过呀!老太慌得没了主意,要送杨百顺去医院,杨百顺不肯去,在水龙头上洗净胳膊,贴上几张老太给的创可贴就要走。
  这下他可拗不过老太了。老太把房门一脚踢上,还把防盗锁锁上了。她翻出几件干衣服,说是死鬼男人留下的,让杨百顺凑合着换下湿衣服。她又从八仙桌上的纸盒里,抓出一大把毛票和钢蹦——都是她卖茶叶蛋挣来的——说是工钱,硬要塞给杨百顺,杨百顺坚决不肯收,两人推来让去好半天,累得老太喉咙里拉风箱般哮鸣不已,只好作了罢。
  那你要吃了饭……老太喘不成句,枯柴般的两只手却鸡鹰爪般抓紧杨百顺的手:吃了饭再走!不然你……你是存心要折杀我啊?
  杨百顺看见了老太眼里的泪花,立刻点头坐了下来。
  没想到这一坐,他就此成了老太的房客。
  吃饭的时候杨百顺有点不习惯,因此显得很拘谨,埋着头扒饭,老太问一句,他答一句。老太却相当健谈,盯住他问长问短,还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越看越觉得这小伙子实诚。言谈间也就充满了对他的好感。
  听你口音有点南边腔,是外地来打工的吧?
  是的。
  看你很能干的,在工地上做吧?
  不是。
  那你做什么的?
  我在铜线厂搬货。正好挨你近,所以就过来了。
  还是你这小伙子心眼好。换了旁人,谁睬我这糊涂老太——老家哪里人?   湖南怀化。
  我说你开口像我家老三哪!他爹娘就是怀化人。
  有这么巧?
  就这么巧嘛。你出来多久啦?
  ……才来不多天。
  就快过年了,该回家看看爹娘了。喔,你有媳妇了吧?
  没哪。也……爹娘早没了。
  妈哎!那你的兄弟姐妹……
  杨百顺默了半晌,不好意思似地低声说:我只有自己一个,所以就出来……
  哦哟!这么说你是……
  老太的眼圈一下了红了,唏嘘了半晌,端起炒肉片就往杨百顺碗里倒,杨百顺举起碗闪开了。
  老太这才注意到,她精心烹制的笋炒肉丝和咸鱼干,杨百顺一筷子也没碰,她不满地嘟哝开了:怎么,吃饭还跟我客气?嫌我老太做的菜不好吃?我家女儿都说我做菜来事。这辣子鱼干,不是你们湖南人最喜欢的嘛?
  杨百顺没办法了,只好老实说自己是不吃大荤的。
  嗯?小伙子你信佛?
  杨百顺红着脸点点头。
  老太倏地站起来,像碰见个外星人似的,盯着杨百顺看了半天。转身把自己卖茶叶蛋的大钢精锅端了过来,把里面剩的十来个蛋全部捞在桌上:
  鸡蛋你总吃吧?来来来,多吃几个,多吃几个!
  一边连续剥着鸡蛋逼杨百顺吃,一边就啧啧地赞叹杨百顺真是少见的好人:
  这年头,有的人恨不得把人都煮煮吃了,居然还有你这样信佛信到吃斋的小伙子。不容易,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杨百顺不好意思了,就说自己家乡都这个风气,自己是从小习惯了的。老太依旧赞叹不已。并说自己年轻时也是很信佛的,退休后还跟一帮子老太到名山大寺去烧过香。这几年反而凉了这份心,就因为老头子死了后,自己的日子突然寡淡起来,看什么都不顺眼……
  未了,她突然问起杨百顺住哪儿,杨百顺说自己跟人合租在厂边上。老太又问他出多少房租?
  一百五。
  一百五?太贵了!
  老太果断地拍了下大腿:搬我家来,我一分租金也不要你的,这里离铜线厂也近得很。
  杨百顺吃了一惊,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老太认真告诉他,自家边上接出的这间小屋,虽然破旧一点,面积还可以,里面还装了水龙头,隔出一个烧饭的地方。过去就是出租的,可愿意租到这里来的房客素质都不高,不是赖账溜号的,就是干些不明不白的买卖和游医之类跑江湖的。有回还突然来了一伙捉奸的,舞刀弄棍的差点没把老太吓死,从此就断了出租的心。现在正好让杨百顺过来住。一是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二是她看出杨百顺是好人,自己信得过他。不要钱不单是为了谢他,自己孤老一个,日常少不了还有需要他照应的地方。
  先头你不是说了吗?我们还真是有缘份。
  杨百顺站起来,又跑到隔壁小房子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回过头来时,却还是垂着头不作声。
  怎么,嫌我房子不好?
  杨百顺连忙摇头否认。
  老太不耐烦了:大小伙子一个,别婆婆妈妈了。吃完饭就回去退了房,这里东西都现成,晚上你就住过来!
  杨百顺其实是相当满意的。刚才仔细看过了,老太家共是两间稍大的正房,一间不算小的偏房,虽然都老旧了点,可地段进深,相当安静,平时又只有老太一个人住着,确是个十分理想的住处。
  这让我怎么谢你呢?只是我的工钱……一个人租有点……杨百顺终于红着脸说了实话:你要不嫌少的话,我就把一百五十块租金给了你。
  什么话,我跟你说过要钱了吗?我真的一分钱不要你的。你爱住多久住多久,住得越长我越乐意!
  就这样,老太就成了杨百顺的新房东。不管老太收不收,他每月领了工钱都要认认真真地付一百五十块给老太,老太不收,他就买成各种实用的礼品给老太。几回下来,老太知道他过意不去,就收了他一百五十块。
  杨百顺明白,就是这一百五十块租金,也是老太照顾自己的。过去他跟另两个工友伙租的房子,也不过跟他现在这间差不多大,还没有烧饭的地方,却要出450块。因此他平时一回到家,总是帮老太做这做那,换煤气,进鸡蛋,修修补补的,他都给包了下来。遇上老太有个头疼脑热的,他更是端茶递水,殷勤服侍。有回老太气喘发作,他听见哼哼声,连夜把老太送到医院挂了两瓶水,三百多块药费他悄悄地自己掏了。事后老太问他多少钱,他说50几,死活不接老太的钱。
  平日里,厂里偶然给他们放一天假,他还会帮老太卖卖茶叶蛋什么的——时间一长,这一老一少,差不多就像母子俩似的,彼此都觉得有了种特殊的依靠,心里暖暖的,渐渐就有了种谁也离不开谁的特殊感情。
  4
  没想到几个月后,出了点意外,差点让杨百顺离开老太家。
  老太虽然孤身一人住在这里,其实并不是没有亲人。她生了四个女儿,都嫁了出去。有两个还在外省,只有三女儿和四女儿在本地。老巴子女儿谢露娟跟老太感情最好,每星期都会回来住个把晚上,帮她洗洗涮涮,说些体己话。三女儿和女婿则几乎从来不回来。杨百顺住在这里将三年里,总共只见过他们几回面。但就是因为三女婿,作成了他和老太的这段缘。
  三女婿就是那个据说忙得脚没法沾地的小包工头,成天开着辆满是泥污的小面的在各个工地上跑。
  前年元旦第二天,小面的突然熄在了家门口。三女儿和三女婿拎着一袋西洋参和一袋脑白金,带着儿子来看老娘了。老太开心地叫过杨百顺,把他介绍给女儿和女婿,还说了他们那段因女婿而起的缘分,夸得杨百顺脸红脖子粗。
  让杨百顺狼狈的是,他刚回到自己屋里,就听老太和三女儿两口子在堂屋里起了争执。
  他侧耳一听,话题和自己有关。三女儿要老太以后脑子拎清点。怎么稀里糊涂把个陌生的打工仔叫到了家里来?这不是引狼入室嘛?现在城里杀人偷抢的,还不都是这种人啊!修完房子没出事算你运气,怎么又把房子白白地给这么个来路都搞不明的外乡佬住?
  老太不高兴了,辩解说是租给他的。
  你有没有搞错?我的亲娘哎!三女儿尖叫起来:你吃了他的迷魂药啦?150块算租啊?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好的地段,前两年租不都是400块吗?现在起码也要个500块嘛。   三女婿也帮着老婆说:我知道妈是善心人。可150块实在是太少了。这小子也好意思住,说明他不是个地道人嘛!回头我跟他说去,他真要想租也可以,少了400块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老太哪听得进这个,直起喉咙就跟他们吵开来。
  杨百顺浑身一阵阵燥热,转身溜了出去。本来老太说好了,晚上要杨百顺跟他们一块吃饭的。现在这样子,还吃什么呀?
  杨百顺在外面吃了碗拉面,又耷拉着脑袋盲无目的地溜哒了一大圈。估摸着三女儿两口子该走了,才慢慢返回去。
  刚进小巷口,迎面碰上一辆小面的。雪亮的车灯直直地照在他脸上,他本能地抬手挡住灯光快步错了过去。不料身后汽车喇叭笛笛乱响,随即从车上跳下个人来,脚步噼啪地追到他身后,猛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你给我站住!
  杨百顺吓得心口乱跳,借着微弱的路灯,看清抓他的是三女婿,心才定了下来。他陪着笑脸说:三哥,没看见是你……
  三女婿喷出一股浓重的酒气:你干嘛去了,害我等你好半天。
  杨百顺假装一脸的茫然,三女婿态度平和了些,他摸出根香烟递给杨百顺,杨百顺说不会,他就自己点上了。吐了一口烟后,他拍了拍杨百顺的肩膀:
  老弟,听说你对我家老太还不错,我要谢谢你。不过呢,出来混虽然不容易,可是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江湖上的规矩总该懂得点。150块租我们家房子,你这便宜是不是太大了点?
  杨百顺一个劲点头:是的,是的,我也觉得不好意思,所以……
  你也知道的,老太人有点糊涂了。可你要拎拎清,这房子也是有我们份的。所以我必须跟你说明白:看在老太的份上,过去几个月的就不算了,下个月开始,你想住呢,就付400块——你心里应该有数,换了别人,这个价我们也是不可能给的!
  一团乌云沉沉地罩住了杨百顺。从道理上讲,杨百顺也觉得三女婿并不算过份。可是从自己的实际情况来说,400块等于是赶自己走。因为他一个月底薪才850块,加加班什么的,一个月顶多也就一千多,花400块租房子,自己还过什么过呢?
  他迟疑了半晌,终于点点头,嗫嚅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杨百顺朗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少你们一分钱的!
  话是说得够爽快的,但无疑带着些负气的心理。回家后躺在床上,杨百顺却越来越没了底气。他翻来覆去想了半夜,终究觉得自己不能睹这口气。说起来也是自己的福气,阴差阳错地碰上了这么个难得的好老太。可越这样自己也就越不能让她为难呀!
  那夜正来寒潮,一阵一阵的冷空气透过门缝钻进来,在屋里凝成一片雾一样的潮气,紧紧包裹着杨百顺,杨百顺只觉得被子轻薄,冷得怎么也睡不着。当然,更冷的是内心。抬眼看看窗角,半轮朦朦胧胧的冷月也仿佛冻得受不了似的,在一缕缕黑云里惶惶地躲闪。他忽然想到了家乡的夏日,那里有多么澄净而温润的圆月,多么明亮而柔媚的山色呵……
  想到就要离开老太,想到自己出来的种种境遇,他觉得心头异常发堵,难得一淌的眼泪便破了闸似突然迸涌,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拾,竟至发展成呜呜的号啕——他索性扯过被子蒙紧头,痛痛快快地渲泄了一场。
  恸哭了一场,心情松快多了。看看天色也亮了,听听老太已锁上门到巷口卖她的茶叶蛋了。他一跃而起,草草理了理东西,背上包从另一个巷口溜走了。
  他在老太桌上留了张纸条,说是有个好朋友在别地帮他找了个更好的活,所以他不在这儿做了,房子也就不住了——
  谢谢大娘的好心,以后有机会再来的话,我一定会来看您老人家……
  5
  几天后,杨百顺从厂里下班出来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扭头一看,他怔住了。马路对面向他招手的,不是房东老太的小女儿谢露娟吗?
  杨百顺在房东老太家住的时候,老太的几个女儿中,他见的最多的就是谢露娟,印象最好的也是谢露娟。不仅因为她从来没有排斥过杨百顺,更因为她的孝顺和像她妈一样的通情达理。她几乎每星期都会回来住上一两晚。她一来,老太这个孤独冷清的家就像照进一缕鲜亮的阳光一样,顿时充满了生气。
  谢露娟性格温顺、活泼,一来家就妈呵长妈呵短的,跟老太有着说不完的热乎话。同时又洗又涮地忙个不停。
  杨百顺清楚地记得,那晚他第一次见到谢露娟的情景。
  因为不好意思,杨百顺躲在自己房里没露面。可是不多一会,就听门口哎了一声,谢露娟圆月般的笑脸就闪现在他眼前。
  她大大方方地打量了杨百顺一眼,第一句话就是:我就知道我妈不会说假话。果然是个干干净净的实在人。
  说着,谢露娟把一小袋显然是带给她妈的苹果递到杨百顺手上:谢谢你啦,我妈都跟我说了。
  杨百顺推辞着,怎么也不肯接苹果。谢露娟也不多争执,把苹果往他的小饭桌上一放,扭头四下里看了一圈,二话不说就把他的一条脏床单抽了下来,回到门口,顺手又把他扔在门跟头一双泥迹斑斑的旧旅游鞋拎了起来。
  杨百顺赶紧阻挡,谢露娟莞尔一笑。说了声我一样要洗的,就回了隔壁。
  一来二去,谢露娟和杨百顺自然而然就熟了。尤其是她从母亲口中得知,杨百顺平时没少了照顾她妈,谢露娟作为报答,每回来,也常来帮杨百顺洗洗缝缝,家里做什么好菜或包饺子什么的,她也会端一点过来。
  杨百顺一个大小伙子竟不沾烟酒、不吃大荤,她虽然很觉惊讶,却并没多说什么,给他的饺子总是开洋青菜或者韭菜鸡蛋馅的,杨百顺特别感激。而没多久,这种感激的内涵也越发地丰富了起来。过去杨百顺独自呆在小屋的时候,总觉得时间太慢,尤其是天黑人静睡不着时,独自躺在床上品尝百无聊赖的滋味,还不如白天在厂里忙活得一身臭汗来得舒畅。渐渐地他却不再害怕孤独,窗子上,天花板上,随时都会浮现出谢露娟温柔的笑脸;耳畔也不断萦绕着谢露娟和他说过的那些话语,虽然都是些平常而简短的对话,却足够温暖他一个晚上了。不,岂止是温暖,有多少回他在梦里把谢露娟抱得死去活来呵!
  每当周末,他都会尽量早些回家,一听到堂屋里谢露娟和老太的对话,他悬着的心立刻就像有了着落,一星期的疲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尽管这样,他从来不会主动到堂屋里去,仿佛谢露娟回娘家是一件再正常再自然不过而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只是静静地关上自己的屋门,贴近墙壁捕捉着隔壁的每一点动静。有时明明知道谢露娟就在自己屋门外逗儿子玩,他也依然把门关得紧紧地,从不走出去和她说上点什么。虽然每个星期他们总会照上几次面或者说上几句话,但那多半也是谢露娟过来,给他洗衣服或者送点菜。甚至,有时候谢露娟过来叫他同去吃饭,他也总是推说吃过了。
  有一回,谢露娟忽然红着脸问他,是不是嫌自己做的饭不好吃。
  当然不是。谢露娟哪怕给他喝一杯白开水,他也会觉得是甜的。他也清楚地明白谢露娟的潜台词,但他从来没向她解释过这是为什么……
  眼下乍见谢露娟,杨百顺忽然觉得心里乱得慌。他赶紧扭过头去,假装没听见喊他,加快步子想躲开。可是走一段再回头看看,谢露娟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不声不响地紧紧地跟在身后。
  一直到了离厂门很远的地方,谢露娟才加快步子追上了杨百顺。
  我就知道你不会到外地去的。谢露娟喘喘地又有点兴奋地说了一句,然后定定地盯着杨百顺看着,再也不说一句话。
  杨百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明白谢露娟为什么会来找他。而虽然之前他两次拒接老太和谢露娟的电话,但现在这局面,却隐隐约约地在他心头闪现过好多回了。
  突然,谢露娟一把拉住他的手,扭身就走。
  杨百顺本能地挣了一下,却没挣脱。谢露娟手上的劲那么大,简直就像是他欠了她什么,要找他算帐呢。
  乖乖地跟着谢露娟走了几步后,杨百顺终于说话了:小谢你放了我。我……回去收拾一下就过去。
  谢露娟松了手,转到杨百顺跟前,又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杨百顺突然发现她的眼圈竟是红红的。
  他的心突然莫明其妙地抽了一下,差一点没掉下泪来。
  谢谢你。你先回去吧。一会我肯定过去。
  谢露娟点了点头,一字一顿地说:
  杨百顺,你听好了:我们这个家任何人说了不算,我妈说了才算。房产证上写的也只有我妈一个人的名字。她爱租给谁就租给谁,爱要多少就是多少——而且,根本就不是租给谁的问题。她不想让谁来住,别说400、500,4000、5000也不行!
  杨百顺一个劲地点头,可是却不敢开口,生怕一开口会牵出泪来。
  可是谢露娟已经迸出两颗泪珠来。她迅速抹了把眼睛,又说了一句:
  你知道吗?这几天我妈都没吃几口饭——你可要抓紧点!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6
  天还没擦黑,谢露娟就来了。远远地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杨百顺浑身就像过了电般掠过丝丝温馨。
  谢露娟的脚步声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过去几年那漫长的过程中,每个周末他都会习惯地听到这个让他十分巴望又多少有些畏避的脚步。偶而有几回听不到了,他那一个星期都会觉得绵软无力,心被什么砍了一块似的空落。
  现在,谢露娟的脚步声还是像以往一样,听不出任何异样或变化,那微显拖沓的嚓嚓声,就像她那不温不火却颇有骨子的脾性一样,总那么不疾不徐、仿佛踏着固定的节拍。
  但是,今天杨百顺的心态,却和以往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一点,谢露娟会想到吗?不管她想到不想到,她一定会因为这个变化而欢喜——这一点,杨百顺早就有了充分的自信。
  杨百顺也知道谢露娟经常回家的根本原因是,她男人从塔吊上摔死有三年多了。若不是公婆家舍不得四岁的孙子,她早就带上孩子回娘家过了。当然,如果那样的话,杨百顺也就无缘与她相识了。房东老太一共三间小平房,谢露娟要是回娘家,她们也就无房出租了。
  谢露娟没顾上回家,直接来到杨百顺屋里,微微喘息着倚在门框上,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看着满桌的菜哦哟了一声:你今天是怎么啦?这么多菜都是你自己烧的吗?
  杨百顺告诉她,自己已经端了一条红烧鲫鱼和一小碗肉给她妈了,让她过去打个招呼就来吃饭。
  谢露娟一屁股坐在饭桌前:你先告诉我,怎么突然想起请我吃饭的?本来我要带军军去过他姑姑生日的。你不会也过生日吧?不对,我知道你哪天生日的。是有什么喜事吧?
  喜事算不上。不过今天这个日子,比我生日重要得多。
  哦,你有相好啦?
  怎么可能呢?杨百顺红光满面地搓着手,一反常态,乐呵呵地直盯着谢露娟,看得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哎哟,你今天有点作怪呢。快告诉我到底什么意思,不然我不陪你了。
  谢露娟说着站起来,作出要走的架势。
  杨百顺一把拉住她,不,应该说是抱住她,双手自然却有力地搂住她的肩膀。谢露娟哆嗦了一下,身子却没动,映着窗外扫进来的残晖的脸,烧得得更红了。
  杨百顺放下她,到窗前把窗帘紧紧拉上。打开电灯时,自己的脸也像温馨的灯光一样熠熠生晖。
  屋子小,杨百顺平常也只有一个人,所以屋里只有一把靠背椅,谢露娟想回去搬一张来,杨百顺说何必呢,你坐在床上好了。
  谢露娟也不客气,就坐在了床沿上。
  杨百顺从屋角拎出啤酒开盖的时候,谢露娟又一次露出诧异的神色,但只是一瞬便被她收住了。
  杨百顺给她和自己满满倒上两杯啤酒后,一碰她的杯子,说了声:你随意,我干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干了杯中酒。
  谢露娟的眼瞪圆了,可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好长时间里,竟好像不知说什么好似的,都没有开腔。
  看着杨百顺又一次吧唧吧唧地嚼完一口五花肉时,谢露娟突然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她终于忍不住了:百顺,你今天到底怎么啦?又喝酒,又吃肉的,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你开戒了,不信佛啦?
  信,怎么可能不信?正因为信佛,我才有今天哪。
  杨百顺被她一提醒,立马起来,到屋角龙头上哗啦哗啦洗起手来,好半天才回过来,又拈出两枝香点上,敬到观音佛前,念念有词地祷祝了几句,才又回到桌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默了半晌,他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露娟,我今天没上班,请你来吃饭,还破了一回戒,都是因为,我的高兴是什么人也理解不了的呵。   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怎么知道我不能理解?
  杨百顺欣慰地笑了:不错,正因为我相信这点,所以才特地请你来,就想告诉你一句心里话。怎么说呢,这句话我相信你也是早就有数的了……
  他忽然发现谢露娟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但他只是稍稍停顿,又从容不迫地说开来:其实我早就看出你的心思,你平常对我的好也一点一滴都在我心里装着呢。其实我也早就……可是因为一个特别的原因,我不能……根本想都不敢往下想。所以我一直装痴作傻,不冷不热地避着你。其实,这几年里不光是你,厂里也有不少人对我好,或者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都回掉了。不是我真像别人乱猜的那样,是信佛信得走火入魔了,那怎么可能呢?我才29岁,我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哪……
  谢露娟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迎着杨百顺灼热的目光,期盼着什么似地大胆逼视着他。
  杨百顺越发激动: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信佛是有道理的。不光因为,在我们老家,很多人都信佛,我娘还吃了一辈子素。而是因为,事实证明佛祖实实在在地保佑了我——三年以前,我在老家庙里抽到一根下下签,大师说我三年内必有血光之灾,必须远走它乡,虔心敬佛、积德行善才可能禳解——今天,正是我许下重愿的三年整呵,你说我该不该好好庆祝?
  谢露娟的表情突然不自然起来,似因释悟,又似有失落,她幽幽地看了杨百顺好一会,举杯道贺:恭喜你!其实我也是蛮信命的,可是像你这样认真的人,我还是第一次碰上。
  你不觉得应该恭喜的是我们两个人吗?
  谢露娟一下子被酒呛住,拍着心窝咳了好一会才抖抖地吐出一句:我有什么好恭喜嘛。家里头老的老,小的小,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都是望也望不到边的……
  我想讨你!
  谢露娟条件反射般伸出手去,紧紧捂住了杨百顺的嘴。可是杨百顺把她的手捏紧了,轻轻在手里搓抚着:
  露娟,你应该信得过我的。我要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你听好了:我要讨你做老婆!我要照顾你一辈子。还有军军,还有你妈。虽然你知道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但我有得是力气。厂里效益也越来越好,我会拼命干,佛祖也会继续保佑我们。我要……不,是我们,要重新活一世人生!
  谢露娟哆嗦得更厉害了,泪滴顺着紧捂着脸的指缝,滞重地流下她那细瘦的胳膊。杨百顺使毛巾帮她擦泪,她却把身子往后躲,杨百顺掰下她的手,她却又固执地把脸捂上。
  杨百顺的视线也有些模糊。仿佛又看见了往日的谢露娟。
  有时,她穿着那条屁股绷得紧紧的红睡裤,倚在他门边和他搭讪。说到高兴事,她就捂嘴笑,笑得畅快时,她会深深弯下腰,瀑布般披挂的长发在夕阳下抖颤,雪白的腰围让杨百顺眼眩。
  有时,她回来早了,便抱着老大了还总爱吮奶的儿子,倚在自家门前,水水的眼睛不无哀怨地追随着下班回来的杨百顺,近了便向他莞尔一笑。湿雾般浮漾在空气里的乳香,让杨百顺心旌阵阵摇荡。但他多半会显出一副道貌岸然甚至心如死水的模样,既不在她身边停留,也从不主动请她进屋坐坐……
  杨百顺的呼吸越发粗重,自己都觉出了呼哧呼哧的喘息,他一咬牙,将谢露娟扑倒在床上,谢露娟也像绞树藤一样缠紧了他……
  7
  “砰”地一声晴天霹雳——那扇平时锁了一道又一道,今天却只上了一道锁的老破门,整个儿被人踢倒。
  纷乱的尘影里,几道刺眼的光柱齐射床头,把目瞪口呆也完全辩不清东西南北的杨百顺罩了个严严实实。
  老实躺着别动!你是杨百顺吗?
  面如死灰的杨百顺,偷觑了一下惊恐地瞪着他的谢露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两泡热泪,悄然迸出。
  哼哼,准确地说,应该叫你严金余!
  严金余彻底软成一瘫泥。
  谢露娟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死命抱紧严金余,却被扑上来的警察无情地扯开了。他们将严金余拖下床,双臂一背,喀嚓一声戴上手铐。
  8
  第二天的报纸上,纷纷刊出一则司空见惯的小消息:
  “三年前酒后斗殴,夺人一命的严金余,逃来本市后,改头换面,吃素念佛,被工友称作‘和尚’,被众人视为‘好人’;最终还是在公安部追逃行动中落入恢恢天网……”
  责任编辑⊙育邦
  作者简介:
  姜琍敏,山东乳山人。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不幸的幸运儿》、《愤怒的树林》、《美丽的战争》、《禅边浅唱》、《泪泉之花》、《零零集》等;长篇小说《心归何处》、《洋老板在中国》、《且乐》、《黑血》、《华丽洋商》、《女人的宗教》、《悲情红与黑》(合作)、《婚姻陷阱》(合作)、《喜欢》等。

推荐访问: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