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刀锋|刀锋

  1  作家站在窗前,他看到18岁的马金手拿着刀子,揭开了他们家上房的门帘。那时月光明朗,他的二哥正在上房炕上睡觉。马金蹑手蹑脚,绕过他的二哥,将明光闪亮的刀锋,架到了他父亲的脖子之上……
  那一年是1998年。
  作家写到此处,他情不自禁。他不能容忍一个叛逆的少年将他的父亲杀死,尽管他的父亲太过霸道。他点上了一支烟。
  那年,他也刚好18岁。
  这是一支劣质的5块钱就能买到的香烟。作家一连抽掉两支香烟。他感到恶心。他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杯。玻璃杯里变淡的茶叶已经败掉,他一连喝了两口。
  故事重新讲述。
  作家将写好的内容从头看了一遍。估计有几十行文字。他将所写的文字全选,点击了一下删除,屏幕上一片亮白。
  他记起当初,他的父亲因为他的贪玩,而将他囚禁在一个黑暗的小屋,那一年,他8岁。
  故事就从那个时候开始。
  作家写道:马金因为身体瘦弱,他不能将两桶满满的水挑到山上,因此他遭到了他的两个哥哥的羞辱。
  因为他的两个哥哥都太过强健。
  作家写到这里,再次删除。他两手在键盘上乱敲。都是狗屁文字。这些根本不合情理。
  他不得不回到自己真实的童年。
  还是因为他的贪玩。他叫赵白,他住在农村,他的父母都是农民,他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
  他猛然间记起,当初将他囚禁的起因,的确,是因为他的贪玩。
  当然,主要是因为家里太忙。
  那时他和村里的孩子在一起玩耍,他们可能玩得太过认真,当他看到父亲飘在地上的脚步时,其他的孩子都已经跑掉。
  他这样写道:他远远地冲了过来。他巨大的身躯使他穿了布鞋的脚掌落地有声;深秋的树叶在他快速地行走中嗖嗖下落;有云的天气在马金不备的当下猛然降临。
  当然,这是在开头的第三段。
  2
  故事开始顺利地讲述。
  他这样接着写道——
  马金!他喊,你个驴日的,跑到这儿来玩了!说着朝他的膝盖踹上一脚。马金雨花般的泪水在一刹那间泼了下来。钻心般地疼痛使他对父亲的仇恨在一秒钟之内积满。
  马金复杂的心绪翻江倒海:为什么,别的孩子都可以自由地玩耍,而我不能,为什么他要对我实施这样严厉的打击?要干活,家里有我如驴般强壮的两个哥哥,而我又年小无力。他在墙根下捡了一块带有棱角的石头,攥在手里,向他父亲的后脑勺瞄准。他想,假若就这么脱手而出,父亲的老命就此完结,他就再也不会受到这样的待遇了。
  马金在瞄准的同时又想到,万一这一下不能将他打死,那他的日子就已经到了尽头——手中攥有石头的马金完全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知道,父亲一旦还活着,就一定不会将他轻易地放过。
  然而,当马金在矛盾的抉择中和父亲来到家门口时,他就反悔了,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母亲慈祥的面孔。
  母亲看着他流泪的眼睛说,马金你跑到哪儿玩去了?饭都做好了。我们吃完了还要上地的。
  马金就不吭声地钻进了厨房。
  作家写到此处,感到了满意,因为在他的笔下,马金的父亲还没有成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这点不太像他的父亲。同样,马金的父亲,在这个时候并没有死掉。
  作家点上一支烟,继续写道:
  出来!马金的父亲喊,不给饭吃!他舞弄着粗壮的胳膊,站在院子的中央叫嚣。
  马金的两个哥哥端着两个盛饭的铁盆蹲在廊檐下幸灾乐祸地笑,用筷子敲打着饭盆的边缘。
  也不知道我们有多辛苦!老大马铁抱怨。
  念书也不是一块好料!老二马铜说。
  马金猛地一下将还没有扔掉的石头投了过去,落在老二的脚旁。
  老二疾步走了过来。他揪住马金的头发,把他摔倒在地上,朝他的屁股狠狠地两脚——是两脚。
  不要打他!母亲喊。
  你知道个屁!老二马铜说。
  好了,算了,父亲说,吃饭吧,吃了还要上地呢。
  老二放开了马金的胳膊。
  母亲跑过来扶他起来。
  把他关起来!他的父亲冷冷地说。
  他们把马金关了起来。
  作家停下笔来。他记得那是1989年秋天的某一天。1989年的秋天作家只有8岁,单薄无力,在村里的小学念一年级的第三年。在念第三年的很多个时刻他的两个哥哥都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为什么要把从土中刨出来的人民币和大好时光花在这个无用的人身上?他们都只读了一年的书还不是一样有强壮的体魄,有赚钱的能力?为什么不让赵白和他们一起劳动?他们甚至抱怨母亲为什么生下的赵白是如此的瘦小如鼠,全然没有他们宽阔的脸膛,厚实的肩膀。他们抱怨的时候他的母亲总是详细地解释:为什么赵白一定要和你们一样有强壮的体格?赵白念了三年的一年级说不定第四年会升入二年级的。然而,他的母亲解释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都表现出了父亲般的粗暴,他们骂他的母亲什么都不懂,也骂她纯粹是妇人之见。这个时候他的母亲只是长久地叹息,叹息他们受父亲的影响太深。他们辩论的时候作家还年幼无知,但他感受到了母亲的慈悲和善良。
  这一年,作家的父亲39岁。
  这一年,作家被关了起来。这是他们把他第二次关了起来。
  作家第一次被关起来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婴儿。后来他的母亲如实地告诉了他全部的真相,他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当时他们把他用绳子绑住,系在窗子的木条上,窗台上放了可供吃用的黑面馒头。他们做完这些之后与他的两个哥哥上地干活去了。他在孤独和饥饿的环境中一个劲地哭泣,从早晨到天黑,死去活来地叫唤;以窗户为圆心,在硕大的土炕上画圈;把屎抓在手里,当做具有营养的东西品尝。直到后来他有了明晰的记忆,他还在那个被自己弄脏的土炕上嚎叫,哭哑了嗓子,说话开始吞吞吐吐,智力也停留在未被开发的表面。
  后来,作家就经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难道我们一定要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一世吗?
  然而,作家当时并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在他仅有的记忆当中,那时的处境全是张嘴的方桌,毛茸茸的被子,和涵洞般寒冷漆黑的房间。   房间里的东西已不再像当初那样令人森然了,但还是以恐怖的姿态让他坐卧不安。想到当年的阴暗,他撕破了窗子的白纸,用板凳砸烂窗子的木条,钻了出去。
  大门显然也是上了大锁的。他从后院里找来一根沉重结实的木椽,架在墙的豁口处,爬了上去,逃走了。
  做完这所有的事情,作家用了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
  3
  马金漫无边际地行走在村里的巷子中,他开始为他成功的逃脱而高兴。他没有想起学校,也没有想起老师。他在太阳从云朵里豪迈地钻出、到月亮漂亮的脸蛋明晃晃地耀眼的时候,他都一个人在村子里转悠。遇见了几个让他讨厌的同学,也遇见了他的老师。
  老师说:你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来上学了。
  马金没有回答。
  老师说:应该和你的家长谈谈的。
  马金跑掉了。
  黄昏已经降临,但马金没有回家。他害怕回家。他一路小跑,边是看着已被关闭的村人的大门,边是迈着最大的步子朝着外婆的家门逼近。他一脚踢开舅舅的家门,就飞也似的钻进了外婆的屋子。炕上,外婆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
  看到外婆伸手叫他马金,他的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爸爸打你了吗?她问。
  他——他把我关了起来!马金说。
  睡这里吧……
  马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是比他大四岁的姐姐马玉。她看着他,摸他的手。马金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脸上。
  马金的姐姐马玉从很早就被送给她的外婆当女儿了。马金仅有的一个舅舅在一次为了盖房子而掏沙子的途中被沙子无情地湮没,而他的父亲又不愿意将他两个强壮的能干活的儿子送人,他的姐姐马玉就成了父亲赠送给他的外婆最好的礼物。
  外婆这个时候揭开了门帘,端来了她做的白面汤。她抱起马金的头,把这液体慢慢地灌到他的嘴里。完了才说马金,你也被他们送给我了。
  外婆说这话的时候马金没有一点的惊讶。他唯一想念的是他的母亲。
  外婆看着马金迷惑的眼睛说,马金,我会供你念书的。她又问他你还想念书吗?马金点点头,他想念书起码要比干活好一点。
  4
  作家开始了第二次读书的生涯。
  但这样的生涯并不算长,就在作家为了他,也为了他的母亲和他的姐姐读书的时候,他的外婆因为没有治病的钱悄悄地死掉了。
  好像是上天为了磨练他与姐姐才刻意给的苦难,他与姐姐都成了父母健在的孤儿。这大家都看在眼里。他的母亲按捺不住了,她以一个母亲对子女最真挚的感情恳求丈夫收留他们。作家的父亲显然无动于衷。他的两个哥哥倒显得无所谓。无所谓也好,这首先减少了一定的阻力,所以他的母亲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里特别高兴:既然自己生下的儿子不把自己当一回事,那么他们不去阻挠她,已经是儿子对母亲最好的报答。
  作家的母亲开始了她长达半年的说服工作,以仆人的口气,牛马般的劳作,为了能够让自己的良心得以平息,也为了得到一点点丈夫的同情,努力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而在这将近半年的时光里,作家和他的姐姐都无家可归。他们在不远处的镇子上整日游荡,伸手跟餐馆的人要饭吃,穿着破烂的衣服,在寒风吹来的当儿想着的是温暖的火炉。
  作家的父亲终于还是没有失去一个作为父亲最起码的良知,他终于收留了他们,但也提出了条件:赵兰必须外出打工,而赵白,也别再想着能有什么念书的好处。他要做的,就是劳动,用整日繁重的劳动来转化他幼稚的思想。
  作家写道:
  马金显然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付目前的现状,作为人,首先要活着。马金望着外出打工的姐姐的背影,看着母亲辛酸的泪水,他发誓他要做一个强壮的男人。
  马金的饭量在他刻意的劳作当中日益增加,他每每在背了麦子或者挑了粪之后感到了饥饿,这个时候他的父亲也不会再为了他的饭量而感到不快。他似乎很欣赏马金以这样的方式获得体面的食物。他吆喝着老大去挑水或者老二去扫院之后满脸幸福地笑。马金默不作声地站在晚风吹拂的院子的中央。他想他的父亲根本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等有一天他有了强壮的体格,他将把他在一个他不备的时刻里悄悄地消灭。
  ……
  一年之后,作家的父亲叫来村里一个识字的老头给他们全家念赵兰从广东寄来的信。他念得吃力,因为信上全是错别字。但他们还是听出了赵兰想要表达的意思。她说出了两点要求。
  1、她希望赵白能够继续读书。她说只有读书才会有好的命运。
  2、赵白读书的费用她用自己的工钱负担。她有这个能力。因为就目前的现状来看,读书花不了几个钱。剩出的大部分,作为她对这个家庭的补贴。
  然后是和信一起寄来的汇款单。老人念出了一千元。
  5
  家里的经济条件较之以前有所提高了,马铁也在这个时候以一个青年特有的燥热与冲动向父亲提出了要求:他要娶女人。也是到了结婚的年龄,加之马玉对家里的补贴,马金的父亲在与马铁冷战了几回之后,还是开始央求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为他说亲了。
  结婚的场面是马金第一次看见的家里最为繁华热闹的场面,老大马铁穿了一身新做的中山装,踩着两只用橡胶做底的黑色布鞋,在院子的酒席之间穿梭。酒席上大人老人划拳喝酒,女人小孩分吃蔬菜与干果。马金被命令到隔壁的人家负责烧水。他是乐意的,所以这样的劳作不再是一桩让他感到苦恼的差事。
  然而问题就出在了结婚的晚上。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马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明白事情真正的起因。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在他们闹洞房的时候,非常随意地把新娘的衣服蒙在了马铁的头上,马铁猛然间双手抱头,蹲到炕的角落里流鼻涕,嘴里开始往外吐白沫,晃着脑袋,发出一些谁也听不懂的音节。
  闹洞房的人当然是悄悄地走掉了,那个把新娘的衣服盖到了他头上的人更是认为闯下了大祸而逃走了。空空的洞房里变得寒冷而黑暗,新娘涌着泪水蹲在炕的角落里哭泣。马金的父亲也在这个时候看到了让他难忘的一幕。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当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时他才彻底搞明白,马铁的这种现状并不是什么激动过分的表现,而是老大在7年前外出打工时带来的隐患。   7年前,马铁16岁,他跟着村里的务工人员出去打工,到了传说当中拿了勺子吃西瓜的乌鲁木齐,为一家建筑公司抱砖和水泥。年轻的他抑制不住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在晚上人们陆续睡去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外面转悠。他似乎是走了很多的路,看到了很多的东西,感到了城市的魅力。他终于累了。他开始往回走。就在他快要来到工地的时候他看见三个形容枯槁的人摇晃着向他走来。当时已经是凌晨时分,加之小巷当中没有路灯,这样的惊吓,在一个只有16岁的没有出过远门的农村孩子来说,应该是怎样的一种经历呢?而这仅仅是开始。他们抓住了他,扒他的衣服,搜他的腰包,用烟头烫他的脸蛋。他在垂死的挣扎当中喊出了与他同在一起打工的人的名字……也是他这样的举措,才为他挽回了一条本不值钱的小命。是恐怖的场面,痛心的瞬间,但还没有完。好像是上帝对他随意外出变本加厉的惩罚。就在他与他的同伴经常述说着那个让他难忘的夜晚的时候,在又一个他没有留神的时刻,他又看到那三个形容枯槁的人,手拿麻袋,在太阳白晃晃耀眼的照射下,披着头发,向他慢慢地逼来。他们逼过来的时候他的身边没有多余的人。看到他们走了过来,他的腿开始软了下来,在冒着黑烟的用了砖头与牛毛毡搭建的简易的厨房的一侧,他彻底绝望了,他忘记了喊叫,忘记了呼吸,只是一个劲地流泪。他看到那个已经被烟头烫了很多洞口的麻袋,向着他的头颅的方向盖来。是一张巨大的网,把他粘在了记忆的一端。
  是一群吸毒的人,把一个身无分文的小伙绑架了。
  结婚的晚上,这样随意的一个举动就轻易地勾起了马铁全部的记忆。他就这样双手抱在头上,蹲在炕的一角流鼻涕。这样的举动吓着了他新娶的媳妇,吓着了所有的家人,到后来,就着着实实地吓着了他那自命不凡的父亲。当他的父亲终有一天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时他的愤怒就彻底爆发了。他恨那两个带领他的大儿子外出的人没有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也恨他们竟将这样的事实隐瞒了7年之久。他知道这样的事情时老大的病已经发完了,但他还是采取了有效的措施对他们进行了报复。
  作家写道:马金的父亲是个野蛮的人,他的报复肯定不会在某一件事情上变得文明。䦆头铁锨显然都派上了用场,那两个保守了秘密的人也受到了马金父亲沉重的打击,其中一位被打断了腿,另一位也让他的右手在土壤中发芽。
  马金的父亲就这样被警察带走了。
  6
  后来,作家就设置了马金二哥的经历。
  马金的父亲被警察带走之后,老二马铜牵着用他的妹妹马金的姐姐马玉邮来的钱买的骡子在田地里耕种了4个年头,穿着天蓝色的衣服,踩着草鞋,戴着草帽,从早上到晚上不停地劳作。他宽阔的脸膛由于岁月与苦难的侵袭,颧骨与额头格外地突出,眼睛也在它们的衬托之下变得小之又小。但他并不愚钝,只是生活给了他太大的压力,让他变得沉默寡言罢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在马金心目当中的地位有所改变。他依然是卑微的。他沉默寡言并不代表他会给家里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他唯一带来的好处就是永不停息地劳作。他没有带来什么好的东西。而且,他也开始明目张胆地向他的母亲要女人了。
  他说我如今都26岁了,难道我一定要等到父亲回来再结婚吗?
  马金的母亲没有说什么。她知道为儿子娶媳妇是作为父母应尽的义务。她开始为了他的婚事忙碌了。
  为马铜的婚事忙碌是件很苦的事。马金的母亲央求了好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回绝了。
  作家直到后来才明白他们之所以回绝的理由,那是因为马金的家太穷,他的父亲又在坐牢,而马铁,他的精神又有问题。这是三条显赫的缺点。当然了,如果细想下来,这样的缺点还有几条,比如马铁长得就比较难看,比如马金的母亲,也因为生下了马金而落下了疾病……
  当然了,比起前面提到的大问题来,这些小问题就不足为奇了。但还是由于以上的种种缘由,导致了马铜迟迟没有觅到合适的对象。
  马铜是一个情欲高涨的男人,所以整日闷闷不乐,他把他的母亲堵在厨房的门口,骂她是一个无用的人;学着他父亲的样子,对她横眉竖眼;动辄大发脾气,乱摔桌上的东西;开始动粗,拿了火钳打他母亲的腿。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他的母亲作为家长的一员,她竟然不能给他找到一个与他一起过活生孩子的女人。
  在这样的现状之下,老二马铜与母亲之间的战斗持续了大约两年之久。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无数次地欺负母亲,对她说了脏话。也多次拿马金读书这件事开刀,嘲笑他的努力不会有好的结果。他都甚至扣押了马玉寄来的钱,在他的父亲被关押老大又萎靡的现状下,他当起了全家的掌柜。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买人。为了尽到作为长辈的义务,他的母亲开始打听村里每年从外地贩卖女人的消息,并对此感兴趣。事实已经摆在眼前,马铜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在他接近30岁还光棍而别人早在20岁就结婚的现状下,他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了。
  事情是很顺利地完成了,似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的母亲与他在凑足了一万块钱的前提下,他们的亲房族人领着一个个头矮小走路罗圈的女人走进了马金家的大门。
  但,也许这就是因为违法的缘故,也许是马铜的确不具备讨好女人的能力,仅仅是半年的时间,买来的新娘就轻易地跑掉了。新娘在跑掉之前,她表现出了一个会持家的女人所有的能耐,她在全家人的看守下做饭洗衣,上地干活。也为老二马铜挺起了大肚子。但还是跑掉了,以决绝的姿态,消失在某一个全家人都放松的夜晚。全家人外出寻找,但结果是一无所获。马金的母亲在第一时间里愁眉苦脸,她知道这样的下场是老二将再也不会找到老婆了。老二则变得烦躁不安,甚至是大打出手。他拎着他母亲的衣领,把她摔了出去,从上房开始,到院子的中央。马金站在母亲的身后,看着这惊人的一幕。他从地上扶起母亲,从厨房的廊檐上捡起粗笨的䦆头,朝着老二的脚面挖去。马铜左脚的脚趾被挖断了,马金终于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快意。
  7
  然而作家的父亲5年的服刑结束了。他又回到了家里。他一回到家里全家人都开始恐慌了起来。因为据作家赵白后来长时间地观察,他的父亲在监狱里并没有被好好地改造。如今他回来了。   赵白的父亲回来之后首先就听到了老二赵黑的婚姻问题。他开始变得愤怒了。他看着赵黑的跛足,看着老大赵黄憔悴的脸,看着家里萧条的家什,他开始狂笑了,他狂笑之后把赵白用绳子绑到后院的梨树上,然后对他的母亲进行了变态的折磨。这样的折磨作家并没有亲眼看见。他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听见村人的劝架声和老年人的呵斥声。作家在后院的梨树上使劲地折腾,力图挣脱这让他不堪忍受的枷锁。他没有挣脱开来。直到第二天他的母亲把他解救的时候,他才确切地知道他的母亲受尽了他的父亲最残酷的折磨。
  确切地说,作家对他父亲的仇恨,就是在这之后越积越深的。他在他的姐姐赵兰提供给他学费让他读书的岁月里,一直想着的,是怎样用他的力量对他的父亲进行彻头彻尾的报复。他在筹划着他的方案,而这些,他的母亲并不知道。
  8
  马金的姐姐回来了。她漂亮的衣服和独特的打扮引来了一村人的观望。马金也感到好奇。难道他的姐姐真的走运了。看着她婀娜多姿的步伐,马金并不敢靠近她一步。她是给了他让他读书的费用,但当他面对她的时候,他发现他与她的距离还是拉远了。
  他远远地看着她。
  马金。她叫,走过来捧他的脸。这个时候他已经17岁了。
  马金别扭地叫了一声姐。
  她看着马金的眼睛,开心地笑了。她说马金我在广东一直都想着你和母亲。我不能忘记我们一起讨饭的日子。所以我要努力挣钱来改变我们的命运。
  想起他们一起讨饭的日子,马金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问她,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回来?你一出去就是好几年。我给你写过信,母亲也经常想念你。
  她的泪就这样一下子涌满了眼眶。
  母亲走了过来。她摸她的头发。她说真是好看,我的女儿越长越好看了。说着把头发掬了起来,捧在手里。这个时候,马金看见马玉耳朵上的7个耳环。他伸手去摸,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都好奇地张望,好像对面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人,他们是几乎害羞地看着。老二马铜甚至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冲动。
  他的父亲对她的打扮报以不以为然的神态。他是蔑视她的,或者因为她是他女儿的缘故,他才没有对她大加指责。毕竟她长大了。
  马金的姐姐是妓女的谣言开始在村庄里不胫而走,似乎在一瞬间被扩散壮大,所有的人都在议论着这样的事。他们全家人都感到无地自容,尤其是他的母亲。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破口大骂了起来,她说我的女儿怎么会干那样缺德的事!她也纳闷为什么全村的人都对女儿有如此的评价。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她的女儿会是妓女。假若是的,她还有什么活头?
  马金的父亲在忍耐了好久之后站在花枝招展的马玉面前。他问她这些年到底在干些什么。他问的时候有那么一丁点的不自在。似乎是怕伤了他作为家长的尊严,又或者其他。
  问:你在干什么样的工作,会有那么多的钱寄回家里?
  答:因为家里穷,我不想让马金和母亲受苦。
  问:为什么是那么多的钱?
  答:我干得好,当上了领班。
  问:领班会有那么多的钱吗?
  她几乎是不屑地瞥了一下,没有作答。
  问:如何才会让我相信你没有干那样的工作?
  她冷冷地一笑,点上了一支烟。
  马金的父亲几乎就要发疯了。他从她的嘴上夺下那支已被点燃的香烟,丢了出去,然后是一个闪电般的巴掌。
  马玉就在这个时候开始发作了。她从裤兜里掏出两只连在一起的避孕套,摔在父亲的脸上,看着他惊愕的脸,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这么多年就是用这个东西来为马铁买药的,来为马铜买人的,来维持家里的开销和换回马金的自由的,我恨你,我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你!——有谁会想到,一个不被自己的父亲疼爱的女儿会用这样的方式使她的父亲脸面扫地!我早就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马玉的父亲生了这样一个不孝的女儿,是他使他的女儿走上今天的道路……
  9
  作家的姐姐就这样走了。她与家人断绝了所有的关系,包括他的母亲。在母亲的眼里,女儿的成长似乎比儿子的成长更让她担惊受怕,但她并不想看到这样的下场。她与赵兰断绝了关系。母亲和赵兰断绝了关系的时候伤心地哭了好多年,后来同样为她当初的举动后悔不已。而赵兰,从此再也没有踏进家门半步。
  事实上,赵兰离开的时候也正是作家与他的父亲的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候。赵兰的离开理所当然地为作家的辍学提供了借口。既然赵兰与家里断绝了关系,赵白也就没有读书的金钱,没有读书的金钱,辍学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有那么一段时间,赵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包括他在这段时间里作出的异常举动。他手持明晃晃的匕首要挟他的父亲供他继续读书。当时是在夏天的一个晚上,作家做好了心理准备之后走进了他的父亲与赵黑休息的上房。朗朗的月光在朗朗地照着,他就这样把匕首抵在了他的父亲的脖子上。
  小说这就又接到作家最初设计的开始的部分。
  马金想他没有足够的勇气来杀他,也已经丧失了当初杀他的动因。但他还是想就此一赌。他也在想,他万一失手将他的父亲杀死,那也大不了是他对自己不能继续读书这一理由的开脱。他可以为此去坐牢。
  因为,即使坐牢,结果也不会比现在的日子更差。
  马金父亲的脖子在马金颤抖的手下开始渗出了丝丝血滴,而他的父亲从睡梦里醒来已久。他看到了如铁般阴冷的马金的的脸。他没有反抗,也没有破口大骂,他只是在看到马金将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之后闭上了眼。眼角里,一股液体开始汩汩地流出。
  他的身体在战栗着,但没有说话。
  他的身边,马铜正打着呼噜睡得香甜。
  马金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欠我们的实在太多了吗?他说的时候嘴贴着他父亲的耳朵。
  父亲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这么做的,我早就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放屁!马金大吼。他说你逼走了马玉,母亲在你的手掌之中屈辱地活着,你难道不为此感到羞愧吗?
  他说,你就动手吧,我也要让全村的人都看看我是如何死在儿子的刀下的。
  你以为我不敢吗?马金开始大吼了。
  他说我从你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对我充满了仇恨,你好几次都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已经没有与你纠缠的耐心了。   马金就颤抖着笑了。他大笑的时候发现马铜圆睁着与他的父亲一般大小的眼睛在月光里发抖,他摇摆的手掌使他在睡梦刚醒的时刻忘记了说话。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马铜,睡吧!他的父亲轻轻地说,这是我与马金之间的事情。你明天还要上地呢。
  马金说你一天到晚就知道上地上地,你可知道这正是我们如此贫穷的根源!
  马金的父亲开始讽刺般地笑了。他说我知道这是贫穷的原因,你的爷爷当年为了供给你的二叔念书砸铁卖锅,我与他,还有你的三叔整日在田间干活,而后来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得到的依然是他过早的死亡,和我们如今的贫穷,一家人当中只有你的二叔一人走进了县城。我难道要继续扮演你爷爷的角色,让马铁马铜一辈子在家务农而只有你一人走进县城吗?
  马金在这个时刻里感到了浑身无力。他的匕首就这样轻轻地滑落。
  10
  作家写到这里,似乎感到他设置的故事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本来要在马玉出走之后结束他的小说,他没想到,他接着就又写到了刀锋。但事与愿违。他想他在马金大哥马铁的故事上也花费了太多的笔墨。他打算重新修改。
  作家坐在窗前,凝视了一会儿对面的大山。他从小在农村长大,童年和马金基本相似,他的大哥虽然没有疯掉,但也参与了吸毒,所以,马铁的故事,并不过分。
  他回忆起后来的故事,接着,就又设置了如下的情节。
  马金厚着脸皮给远在珠海的马玉打电话。他跟她要钱。他的姐姐在电话的那一头哭出了声。她说马金,我赚钱的目的就是为了你能够继续读书,母亲能够幸福安康。我把挣到手的钱全存了起来。我会按时给你寄来的……听着她如此的决心,马金的心在这个时候无比辛酸,他的姐姐用卖身的钱来供给他读书,她图的是什么?她几乎一无所有。她在人生的重要关口丢失了青春,丢失了尊严,她要挽回的,仅仅是他与母亲的幸福吗?
  这样,1999年的初秋,马金背着母亲新做的棉被走出了大山,满怀着对幸福的渴望和内心深处的荒凉到县城的一中去报到。他走出家门的时候村人都伸长了脖子张望。他的母亲站在村口的高地上含泪向他挥手,似乎是永久的告别。他的父亲也适时地出现在他的眼角里。他高大魁梧的身板在热风的当口里飘闪着,像是一茎随风摆动的茅草。马金很难揣测他此时的心境,他的内心其实也一定是抱有希望的。马金在走上大路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在心里就原谅了这个他几乎就要杀死的他的父亲。
  作家赵白写到此处有点绝望,但也得到了温暖,因为,他的童年,他通过小说的形式讲述了出来,告诉给了大家去听。他感到了满足。只是他有一点纳闷:他通过一天一夜写出的这么一个不太成熟的故事,难道仅仅是要表达对他父亲的不满吗?
  或者,就是要表达对他死去的父亲的缅怀?
  他将写成的小说改了又改。他在马金的出路上设置了一条线索,那就是,马金童年的不幸,终于,造就了他后来的腰缠万贯。他不幸的童年是他长大后在事业上取得成功的原因,有了这点交代,他的小说就不再显得单薄。至于他自己的缅怀,也因此不再突兀。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将写完的这篇小说拿到编辑部里去发表。
  特约编辑 梁 帅

推荐访问:刀锋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