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棵椿树，香椿。在记忆里。如果细细来回想、追寻、辨认，会先找到一个具体叫张广庙的乡镇，然后找到一个叫孙老庄子的村子，找到我家的房子，找到房子外一块不大的菜地，这样，就到了，一抬眼，就看到那棵香椿树了。
香椿树很瘦，不知道它天生就是那样的体型，还是发育不良。在我们江淮间，不仅这一棵，而是几乎所有的香椿树都那么瘦削。一年一年，既不见它长粗，也从没见它蓬蓬勃勃发出枝杈，借着春风热闹一回，疯它一回；它永远都是细长个儿“光棍”一条。而它年岁可不小了，从我见着它时，它就在那里，单身一人，孤苦伶仃，也不笑，也不动，也不说话。
到了春天，它仿佛觉着自己作为一棵树，还是要表达一下的，算是姿态，也是来显示生命应该有的平等和尊贵。于是按着内心惶怯不安的想法，就从身体疼痛的骨节处冒出来一些稚嫩的苗头。不几天，在那一条“光棍”上，就有一撮一撮，或者说，一骨朵一骨朵的叶芽，奇异地吐露和生发。浅红、鲜美，像花儿。嫩嫩的叶芽儿散发着很好闻的香味儿，我们知道，那叶芽儿可以吃，凉调，或者炒鸡蛋，是很美味的菜肴，土色土香，特别独特，以至于在我们当地，成为了民间总结的传统“四大”乡土名菜之一。
香椿树的叶芽儿都长在树的高头和梢顶，不易采摘。叶芽儿瘦小，现在想来，真的不忍心采摘，怪可怜的。又想吃，又好吃，怎么办呢？结果还是要摘。因此，不仅是我们家的这一棵，而是所有乡下的香椿都在暖洋洋懒洋洋的春天里，叶芽儿都被采摘下来，成为乡村农家的美味。最糟糕的是香椿只有新发的嫩叶儿可以吃，招呼不住，倏忽之间，那些嫩芽儿就变“老”了，老了的香椿不能吃。我这才知道，香椿树总是那么瘦削，永远都“光棍”一条的样子，原是好吃的人们对它反复无情的伤害和摧残造成的。
本来，生命最初发出的叶芽被采摘光了，这一年也就算了。可是到了次年，大地回春，万物勃发，看着桃红柳绿，欣欣向荣，于是它也受到鼓舞，重获生活的信心，再一次发出叶芽儿。它觉得在人那里，它不尊贵，但作为一棵树，它要有尊严地活着。谁知人们像是等候着它，它刚一冒尖，泛出羞羞的浅红，尚未释然开放香椿树独有的那份孤独与喜悦，一只手就向它的高处伸过来，再高处的就有长长的竹竿绑着镰刀向它伸过来，一拽，一割，它身上新生的部分，就被割掉了。
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在早春，在一年的开始，人们就杀死了它的希望。别说是树，就是人，还有什么活头！
在那个叫张广庙的乡镇，那个叫孙老庄子的村子里，我长大了，到了别处，当兵、转业、工作、结婚、生子。其间多次回乡，回到我老家的房子和菜地，那棵香椿树还在，还是那么瘦削，还是光棍一条，孤独地坚持着。即使历经伤害，备受摧残，它好像还没死心，仍旧在春天里怀有希望，年年都长出红艳的芽尖，庆祝春天，也庆祝新生，庆祝重来，并让人们从它那里获取快乐和美味。
说来，我家屋前屋后的树多了，以及我离开家后五湖四海所见的树多了，威武雄壮，高大参天，葳蕤喧哗，都展示出强大生命的风华和风貌，而恰恰能够留在我记忆里的，就只有我家菜地里的瘦削的香椿树。这是很奇妙的。可能其他树都淹没在它们的叫嚣和喧腾里了，只有香椿树以它的孤独从人世苍茫中独立出来，让我一生都不会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