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陈毅文艺讲话

 周恩来、陈毅文艺讲话

 李洁非 《 中华读书报 》( 2013 年 11 月 13 日

  13 版)

  建国后文艺的许多真情实景,不要说从一般的公开见报的文艺批评、报道、发言那里,就是作协、文联各协会相对内部的工作总结、会议文件,也不容易看到。这其实无法怪到任何人,不论作家、批评家乃至文坛领导人,谈什么、怎样谈,都要紧贴政策口径,实际都是“复述者”,无非把同样的精神要领经过不同人的口中或笔头,各讲一遍而已。

  倒是有一种可能,对文艺的真实实际,有比较充分的接触和反映。这种可能,又附带两个先决条件。首先是言谈者身份足够高,其次,言谈的时机足够合适。前者意味着握有较大话语权,至少高出文艺界层次之上,有资格对文艺工作提出指导性意见。然仅此也还不够,即便这种言谈者,也需要获得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够相对如实、较少忌讳地对文艺实际加以评议。

  就“文革”前十七年来看,这样的文本主要有四篇,周恩来、陈毅各两篇,都出现在1961 到 1962 年初之间。时间点最重要,若非七千人大会前后短暂的“群言堂”局面,即以周、陈的身份地位,想从他们那儿听到这些谈吐,亦属无缘。依我所阅,它们可称“十七年”文学史最重要史料,对文艺现实的还原性,超过文艺界本身留下的任何文字——这确是有些怪诞的,但没有办法,我们知道那时文艺界绝没有任何人可能突破话语屏障。

  周恩来两篇谈话,分别是 1961 年 6 月 19 日的《在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1962 年 2 月 27 日的《对在京的话剧、歌剧、儿童剧作家的讲话》。两篇谈话最重要的地方,是根据文艺现实概括出新“五子登科”现象:

  几年来有一种做法:别人的话说出来,就给套框子、抓辫子、挖根子、戴帽子、打棍子。

  “五子登科”之说原出民国末期,讽刺抗战后接收大员的抢位子、票子、房子、车子、女子,是当时典型的腐败症候。周氏将他观察到的文艺现实,不避嫌忌,也括为“五子登科”,

 显然是情形已极滋彰。对新旧“五子登科”的成因稍予分辨,会更有趣:旧“五子登科”由自贪腐,新“五子登科”则全因思想斗争太过严苛,真是特色分明。

  “五子”具体如下:“首先是有个框子,非要人家这样说这样做不可,不合的就不行。”“一个框子把什么都框住了,人家所说所做不合他的框子,就给戴帽子,‘人性论’、‘人类之爱’、‘温情主义’等等都戴上去了。”“抓住辫子就从思想上政治上给戴帽子,从组织上打棍子,而这都是从主观上的框子出发的,是从定义出发的,那种定义又是错误的,并不合于马克思列宁主义。还有挖根子。一是联系历史。不论讲了几句什么话,都要联系历史检查,这叫人怎么办呢?二是联系家庭,挖出身的根子。”

  从来没有人这样概括新中国文艺,但揆以实际,堪称仅有的写真。真况明明如此,之前无人说、片纸不及,本身就是“五子登科”的证明。所以讲话一开始,周恩来用很长篇幅谈“现在却有好多人不敢想、不敢说、不敢做。想,总还是想的,主要是不敢说不敢做,少了两个‘敢’字”, 呼吁“要使人把所想的都说出来做出来”。拜特殊形势所赐,终于有了这样的对文艺真况无所粉饰的陈说。七千人大会上,周恩来在福建组发言,吐露了要“讲真话”的心声。那段时间,他确实做到了。比如,上面就“五子”中“框子”所举之例,“‘人性论’、‘人类之爱’、‘温情主义’等等”,都知道始于《讲话》,他不避讳,相当可佩。

  特别让人感慨的是,1961 年,周恩来用新“五子登科”勾勒了文艺现实,而多少年后,却好像并无哪本文学史著作这样叙述当时文艺的基本面貌。这样的文学史叙述,又怎么站得住?

  周也举了新“五子登科”的一些实例。

  电影《达吉和她的父亲》被指“温情主义”、“人性论”,周断然不同意,认为从小说到电影,都是“一个好作品”。不过,下面的遗憾不满,比赞扬让人印象更深:“赵丹同志和黄宗英同志看电影时流了泪,我昨天看电影也几乎流泪,但没有流下来。为什么没有流下

 来呢?因为导演的手法使你想哭而哭不出来,把你的感情限制住了。例如女儿要离开彝族老汉时,我们激动得要哭,而银幕上的人却别转身子,用手蒙住脸,不让观众看到她在流泪。思想上束缚到了这种程度,我们要哭了,他却不让我们哭出来,无产阶级感情也不是这样的嘛!”他说他不是批评导演,“听说导演提心吊胆”,被“斗”怕了。

  前说,文艺领域的斗争和表现五花八门、匪夷所思,这里便有一例——“献稿费”:“人家本来是按照规定的标准领得稿费,但你却规定要献出百分之几十,这个规定又没有经过批准,而且,即便批准了,也不一定就合适。”主动献稿费的事,过去我们有所闻,我们不知道的是,还有过强迫献稿费的“规定”。这件事,我个人仅在周恩来这篇讲话见到,他所提到的那个“规定”,其文件不知是否还能找到?甚望有人考掘出来。为什么强迫献稿费?我可以作一点注释:大跃进时,批资产阶级法权,稿费入围;于是造成拿稿费一方面合法,一方面又对你开展思想斗争,使你拿了再“献”出来。周恩来还提到有“平调了作家的房子”的现象,想必和逼人献稿费一样,理由都是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周恩来要求“退还本人”。

  其他各种表现有:

  1.1959 年后“由于执行总路线在具体工作上发生偏差”,“文艺上的缺点错误表现”主要是“产生了新的迷信”,“今的一切都好,古的一切都坏”,“中国一切都好,外国一切都坏,骂倒一切”,“又回到义和团时代”。

  2.创作公式化严重,发展到“一个阶级只能一个典型”,“写一个党委书记,只能这样写,不能那样写,要他代表所有的党委书记。”“某些党委领导同志”乱批评,“这个不能写,那个不能写,还要给人家戴帽子:右倾,保守”,带来“公式化、概念化、庸俗化”。

  3.“作家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深受束缚。举曹禺为例,说他“入了党,应该更大胆,但反而更胆小了”,“过去和曹禺在重庆谈问题的时候,他拘束少,现在好像拘束多了。生怕这个错,那个错,没有主见,没有把握。这样就写不出好东西来。”

 4.就电影《万紫千红总是春》批评“张瑞芳演的那个角色,她那一家人把孩子送托儿所,自己去参加工作 ,也总有那么点不顺。”但补充说这还算“好片子”,“好片子尚且如此,何况那些标语口号式的作品。”

  5.介绍曹禺旧作遭到质疑:“为什么鲁大海不领导工人革命?《日出》中为什么工人只在后面打夯,为什么不把小东西救出去?”无奈表示“这种意见是很可笑的”。

  6.指出要求创作“反映时代精神”,导致许多作品“把党的决议搬上舞台”,“把时代精神完全解释为党的政策、党的决议”,有如“科学分析文章”。“新作家把《人民日报》社论搬进剧本”。

  7.不知何时,作品中英雄人物“临危的时候似乎只能喊‘共产党万岁’,别的都不能讲,否则就是动摇”;某戏烈士牺牲前对爱人说了句“我们要是有一个孩子该多好呵!”,被批写“英雄的动摇”,周恩来叹为“奇怪”,“是怪事”。

  8.只能歌颂、写正面,讽刺剧、喜剧、悲剧等类型俱皆不容。

 9.舞剧《小刀会》“弓舞”一段,“女的站在男的身上”的动作设计,上海本来没有,“北京演出时加上了”;问:“事实上在太平天国时代怎么能有这种动作呢?它同太平天国的历史背景不符合。”建国后历史题材都这么搞,让古人古事符合“当代思想感情”。周恩来说“在这方面,也许我有些保守”。

  陈毅两篇讲话,时间都与周恩来接近,分别是 1961 年 3 月 22 日、1962 年 3 月 6 日。其中,后者讲于“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和周恩来《对在京的话剧、歌剧、儿童剧作家的讲话》确有衔接。会议在广州开,周因故不能去,自己先在北京对文艺界讲一次,把广州的讲话托付给陈毅,陈毅也事先与周恩来做过交流。1961 年陈毅讲话早周恩来三月,虽不确知曾否就商于周,但显然,对建国后文艺两人看法颇协,所讲内容、主旨相通。

 当然,区别也有。一是两人身份与所居有差,二是性情及为人的风貌各自分明。陈毅才情纵逸,胸次亦极坦豁,称得上快人快语、恢谐风趣。故而他两篇讲话,与周恩来相互生辉、作鸣鹤之应的同时,更显率直、放达、锐利,使人有饮醪之畅。内容上,陈毅讲话没有类似新“五子登科”那样的全局性概括,而以信息海量、细节极丰为特点,对文艺景状描摹鲜活,各种因“左”而生的奇闻怪谈信手拈来、俯拾即是,就像明人野史笔记。

  他讲到《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哲学”这样的著名栏目,“把古人骂得一塌糊涂”,“把李清照完全否定了”。讲“音乐界有些同志,因为贺绿汀说黄自是他的恩师,就大整贺绿汀”。讲“有篇文章讲陶渊明,为什么当时不去和九江、鄱阳湖的起义军结合,却坐在那里喝酒?因此认为陶渊明的诗一无是处”。讲有的作品搞“笔下超生”,“把曹操、武则天写成十全十美的人物”(应指郭沫若历史剧《蔡文姬》《武则天》)。讲“有些人要求什么东西都要有人民性,只是有人民性的东西才加以垂青,没有人民性的就认为不值得去研究”。讲让古人穿“人民装”,“赋予他们以现代的意识形态”,“现在有些人不仅在旧戏里找马克思主义,而且要在里面找毛泽东思想”。讲“很多人对遗产采取非常轻率的态度,一笔勾销,还是‘五四’运动时期‘打倒孔家店’那种片面的东西在作怪”。讲“有许多报刊编辑不登旧诗词”。讲为迎合当代意识形态乱改古典,如明传奇《红梅阁》本是鬼戏,而新编京剧“赵燕侠演的《红梅阁》,李慧娘活了,没有死”,陈毅讽道:“这样就很麻烦了:将来裴生究竟同李慧娘是结婚还是同卢昭容结婚呢?如果讨两个老婆,岂不又‘违反婚姻法’?”批评田汉改编《西厢记》,“让张生和莺莺两个人‘开小差’,我不大赞成。”说《满江红》把岳飞作为悲剧人物处理后,却硬加光明尾巴,“一定要岳夫人劝说牛皋把金朝打败”,纯属“画蛇添足”。讲《宝莲灯》“让沉香和铁精结合,把铁精作为群众,所谓‘走群众路’。和群众结合,就把二郎神打败了”。讲川剧《荷珠配》戏改,“有什么艺术处的同志说,《荷珠配》要改,要赵旺同荷珠结婚,这样才比较好,才有无产阶级意识。又说,现在这样是‘阶级调和论’,为什么在城隍庙赵旺还要给老员外去讨口?还有一点是‘人性论’,说赵旺同

 情地主的少爷,等等。我听了这些话很紧张,如果这种意见流行,我们中国的旧剧就完蛋了。”讲“有人说贾宝玉有什么‘同志爱’,说他是什么‘新人物’,我看这是瞎扯八拉。”(那是“两个小人物”颠覆旧红学后的时髦新说)讲广东批判《说岳全传》,“岳飞为什么不在朱仙镇渡河北伐?为什么要跑回杭州杀头?”讲“不要都是团圆主义……有些话剧,最后总是解放军出来解决问题……悲剧还是要提倡。悲剧对我们青年人很有教育意义。并不是每一个戏都要有完满的结局,实际生活中也不都是完满的结局……这两年来,我们遭到了大灾害,所以实际生活并不都是那么美满的。”

  以上均见于 1961 年讲话。

  1962 年 3 月在广州,受周恩来委托,陈毅有两个讲话,先对科技界讲一次,第二次给文艺界。陈是数得着的儒将,对文艺熟极,故这篇讲话信息量比 1961 年有过之无不及,为后世留下大量文艺现象的直击式描述。

  如文艺大跃进中,喊出“两年就要超过鲁迅”、“一个夜晚写六十个剧本”。如“我们有些党的领导机关,和科学家之间,和剧作家、导演、演员之间产生了矛盾,伤了感情,伤了和气”。如“有很多事情做得太粗暴、太生硬”,用“强迫的”、“搞运动的方式”搞思想改造,“读《毛泽东选集》,这本来是好事情。毛主席的思想本身是真理,真理是可以吸引人的,《毛泽东选集》自然会有人读的,而且读的群众已愈来愈广大,完全用不着强迫,但我们有的同志却用强迫的办法叫人家读。以后请同志们免动尊手,不要强迫人家读。”说“那我们共产党就很蠢了;人家住房、吃饭、穿衣什么都给包下来,包下来又整人家,得罪人家,不很蠢吗?”“十年八年还不能考验一个人,十年八年十二年还不有鉴别一个人,共产党也太没有眼光了!”说斗得太厉害,斗来斗去,结果难免“光我们几个人、几个光杆将军、‘空军司令’”。说“一个作家带那么一点旧的东西,就要整得一塌糊涂,我看这不是党的政策”,“为什么十二年后,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又有了新的进步,而我们有些人还拿着‘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给他们作鉴定?这不符合实际,伤人太甚嘛!”“这种态度,要丧失

 社会同情的,没有什么人会同情我们这个态度的。”“形势很严重,也许这是我过分估计,严重到大家不写文章,严重到大家不讲话,严重到大家只能讲好,这不是好的兆头。将来只能养成一片颂扬之声,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谈到对创作的政治审查不惟过苛,且毫不讲理;他嫉之也甚,嬉笑怒骂,痛陈一番:

  可以把人家的作品五年不理?动员人家写了半年、一年,结果一分钟功夫,就否定完了?对人家的劳动为什么这么不重视?一定要人家改,非改不可?!又是哪个给你的权?中央给你的?中央宣传部给你的?宪法上载有这些吗?都没有。昨天我对一位同志说,中央没有决定要审查文艺作品。你们写的政治论文,送到我那儿,我有时改几段,有时改几个字,或者提点意见,第二天一发表,我看有时候是吸收了我一些意见,有时候也没有吸收。吸收了我固然高兴,没有吸收也并不以为得罪我。因为作者有他的民主权利嘛!怎么能随便糟蹋呢?作者不是你的马弁,你又以不是军阀,可以对人唤之即来,挥之便去,因此有同志跟我们最好是不要搞什么审查。今天我们有几个人一起谈,有同志说倒还是有个审查尺度还好办,没有尺度的审查是“无期徒刑”,更难受。没有个框框,权力无边大。一个党委书记,一个什么处长呀、文教书记,他的权力可以无边大。假如我当作者,恐怕还是愿意有个检查尺度哩。规定出一些条件,我们作者还有办法,我就可以适合你的套套,搞个东西,还可以出版嘛。有一个网,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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