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卡爬上一棵树 一棵树作文

  艾卡是支援辽西北的首批大学生志愿者之一,她在辽西的一个叫红头山的村子支教已经快两年了。在夏季学期即将结束将要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因为这件事,艾卡有生以来第一次爬上了一棵树。
  在艾卡还没爬上那棵树的前一天,她给她的男友打手机:“喂吴峰,明天你来接我吧,我在红头山的支教任务明天就完成了。”她说完这话,还在手机上亲了吴峰一口,嘴合拢起来叭地弄出了很大的一个响动,之后她就听到了吴峰在那头咯咯咯笑的声音。艾卡关上手机就想起了她和吴峰在大学时代的恋爱时光,在校园的花树下,那时的月光不是很亮,风吹在脸上也不是很热,吴峰咯咯咯笑着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亲她,还摸她,这让她浑身燥热难耐,想爱情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东西呀。
  一般情况下,早晨艾卡从自己的宿舍一出来,就会走到一个泉眼跟前接水,把一个旅行杯对准泉眼接起来,直到接满它为止。这个泉眼的水是温泉水,水温常年在零上二十度左右。艾卡今天也不例外,唯一例外的是,她用同一个杯子接了两回水,头一杯水接满后她仰头喝下去了,第二杯水接满后她迟迟不愿拧上盖子,她想她自己明天一回到省城,或许就没有机会喝到这样天然的温泉水了,艾卡一想到这儿,还想再喝点,可一摸到自己刚刚吃饱的小肚腩,就吃吃地对自己笑了一下,把杯子放进了包里。
  艾卡在去学校的路上遇到了她的学生林卫国。这个四年级的学生在艾卡的眼里是个活泼可爱、调皮捣蛋的淘小子。记得在她两年前刚来村子上课的时候,她让全班同学造句,造“难过”这个词儿的句子。她跟同学们讲“难过”是什么意思,还举例子讲“难过”这个词儿会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发生。面对当时二年级的小学生,她讲得够明白了,可同学们举手造句的时候,把“难过”还是造得七扭八歪的。林卫国看着自己同桌王小花的父母扛着农具从教室窗前走过,一下子就来了灵感,答道:“王小花的爸爸妈妈要是死了,她就很难过。”林卫国的这个造句遭到了艾卡的训斥,王小花也当时就提出来不跟他同桌了,举手要求艾卡给她调位、艾卡安慰了一通王小花后说:“林卫国,你再造一个吧。”林卫国就挠着自己脖子上的秃瓢造道:“我家门前的小河很难过。”艾卡没想到林卫国把“难过”这词儿竞用在了一条小河上,艾卡知道林卫国说的那条小河的确很难过,她过那条小河去泉眼接水时还得费好大气力迈过去呢,何况这短腿小子林卫国呢。艾卡当时就觉得林卫国的思维里没有多少条条框框,是个很少见的学习苗子。
  现在,艾卡看着她的学生林卫国从那条因温泉而形成的小河上一下子迈过来,心想林卫国这两年长高了,他家门前的小河不难过了。
  艾卡就领着林卫国挤挤挨挨走到了一棵大树下。这棵大树是一棵柏树,挺老粗的,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艾卡听说这里原来是座蒙古贵族的家庙,里面长着好多棵大柏树呢,有几十棵吧,跟这棵柏树长得一样高、一样粗,只是现在连家庙的影子都没有了,里面也是外面了。艾卡还听说在过去的某一年里,为了搞战备,就把柏树放倒后全都拖到地道里当坑木了,唯独剩下了这棵。为什么唯独剩下了这棵?因为这棵大树挺神的,那天村子里有好多人都曾看到从这棵大树上的一个洞里往外冒青烟,林卫国的爷爷是第一个看到的,就叫来了房前屋后的人看,当时树下也没人点火冒青烟,树上也没人点火冒青烟,周围人家的烟囱里也没往外冒青烟,这棵大树就往外冒青烟了,于是这棵大树就保住了,是挺神的吧。这不由让艾卡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记得在艾卡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她的小脚姥姥就曾对艾卡说你们老艾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艾卡好问些为什么,就问姥姥为什么,姥姥也说不出个答案来,就说祖坟冒青烟是管着下一代好的。
  现在,艾卡对这棵大树冒青烟的传说似乎很在乎,它是不是跟祖坟冒青烟一样管着好的呢?听说这棵大树站在这个村子的村路中间已经好多年了,村舍围着这棵大树而建,它是不是管着这个村子好的呢?艾卡于是就问身边的林卫国:“你知道这棵大树冒青烟的故事吗?”林卫国把自己的头仰成了一个九十度角,仰得自己往后倒着迈了几步差点摔了,他站稳了之后说:“知道。”艾卡看林卫国刚才的样子就笑了起来说:“你怎么知道的?”“我爷爷告诉我的,我还知道这棵大树为什么冒烟呢。”“为什么?”林卫国歪着脑袋看了艾卡一眼想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于是就说了另外的话:“这是我们家的秘密,我不告诉老师。”艾卡摸摸林卫国的头说:“呵,小小年纪还有秘密呢,不告诉就不告诉吧。”于是艾卡也仰头望起了大树:“这棵大树可真高哇。”林卫国说:“这棵大树是我干爹。”“为什么?”“老师,是他们让我认的,他们怕我个小,长不高,就让我认它做干爹。”林卫国说完这话就开始围着大树跑了起来,跑了一圈跑到艾卡跟前被艾卡拽住了:“怎么个认法?给我学学。”林卫国就一下子收了自己的嬉笑,给大树鞠了三个躬后喊:“大树大树,你是我爹,你往高长,我往粗憋。”艾卡听了林卫国的话后很纳闷,心说他们不是怕他长不高吗?怎么还盼他往粗憋了呢?于是就问:“林卫国你是往高长呢还是往粗憋呢?”林卫国一下子就红头涨脸地说:“老师我喊错了,是这样喊的,大树大树,你是我爹,我往高长,你往粗憋。”艾卡看着林卫国的窘样,刮了下他的鼻子说:“我说嘛,你应该往高了长,不能往粗了憋嘛。”艾卡边笑边看表,上课的时间快到了,于是就牵着赵卫国的手往村后的学校跑。当他们在离开大树穿过这条村路的时候,却把一辆黑色的轿子嘎地一声别停在了路中间。艾卡知道这是村主任王作相的轿子,就冲这个轿子扬了扬手接着跑了。
  王作相再次发动了轿子,往左边一打轮开出不远就停在了大树下。他下得车来,看着艾卡和林卫国跑动的背影自己嘟哝:“这个小艾老师,整天乐乐呵呵蹦蹦跳跳的,跟个孩子王似的。”王作相就想起艾卡刚来时的情形,因为她睡不惯农家的土炕,第二天就找到村委会来,抹着眼睛跟他说能不能给找块海绵垫子铺到褥子下面呀,王作相心里说了声资产阶级娇小姐做派之后,就打发人去镇上给她买来了海绵垫子。可是没过两个月,王作相就领略了艾卡无产阶级铁姑娘的做派。记得有一天艾卡的教室被一场暴雨浇漏了,有门的那面墙正裂着缝子,门框被挤得吱吱呀呀地直叫,那时课堂里还有二十来个孩子,艾卡就推开门,用浑身的力气支撑着变得越来越窄的门框让孩子们快往外跑。那天王作相正在学校解决危房问题,不想被暴雨困在了那里,当他跟几个男老师赶来艾卡的教室时,他看到艾卡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了。从那以后,王作相见到艾卡,眼神总是怪怪的,他不明白一个省城里的女孩子,为什么跑到农村来,来了还怕吃苦,连个土炕都睡不了,有时又不怕吃苦,还能顶住一个要被挤坏的门框,为什么呢?还有这个女孩子,在课堂上教孩子学习时是那么地文静,可在大树下教村民们跳街舞时又是那么地疯,看她把那街舞跳的,露个肚脐眼子,那上面还挂个耳坠子,摇呀摇,把村民们都摇神经啦。   王作相来到大树跟前,晃着头冲艾卡早就跑过去的方向挥着手机,意思是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的那些事儿了,得想想自己的正事了。于是他拍拍大树,对大树说:“大树呀,你可不能老在这儿站着了,你都站了二百多年了,也站累了,该躺下歇歇了。”说完他就围着大树转圈。此时有几只乌鸦在他的头顶上也围着大树转圈,当王作相停下来的时候,乌鸦们还在转圈,并互相叫着彼此的名字之后落在了树顶上。王作相靠着大树顺着村路往东头望,就望见了那座红头山,它其实是一座铁矿石自然堆积形成的山,山头上的铁矿石因常年暴露在外被氧化了,就成了红头山。王作相在这座山上开个铁矿,名义上是他小舅子的,实际上这铁矿真正的主人是他自己。起初他这样做是想避村民们的嫌,可村民们却早就识破了这个嫌,都感觉王作相有这个山的铁矿开采权是顺理成章的。村民们常常蹲在墙根下互相指着对方说:“你要是村主任,这个山也照样是你的。”王作相心里知道,这个嫌能躲过初一却不能躲过十五,于是现在也就索性不躲了,就承认自己是红头山铁矿的主人了。这铁矿已经开了两年了,现在看来,村民们并没有跟他整什么事儿,这让他有时坐在椅子上能感到些许安稳,心想我得回报红头山村的乡亲们呀,趁着新农村建设,我得撒出点银子把红头山村的面貌改变改变了。
  其实王作相早就想以改变红头山村面貌的借口改改这条东西走向的村路了。这棵大树就站在路中间,把这条挺好的村路分成两岔之后又合拢到了一起,像一个人的罗圈腿,多难看呀。再说了,自己的铁矿石从村东头的山上运到村西头河边的选厂,也够别扭的。记得有天晚上艾卡领着村民们在大树下跳街舞,树上挂着的那个二百度的大灯泡子把酒后开车的刘蒙子晃得睁不开眼睛,差点就把车开到人群里,幸亏大树壮实的腰身把车拦下来了,要不然自己还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王作相想到这儿,就在手机上摁出一串数字找自己的小舅子:“李德权,你拿着皮尺到大树这儿来一趟。”没过多长时间,李德权就开着一辆皮卡过来了。李德权用胳膊夹着那卷皮尺朝王作相走去,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姐夫想放倒这棵大树了,只是苦于怕村民们群起反对,才迟迟不敢把这事儿做出来。李德权一走近王作相就向他说了自己最近的活动,说他自己背地里在村民们中间做了不少工作,只要是同意放树就立马给二百元封口费,眼下已经有三分之一的村民收了他的钱了。王作相听了李德权说出的这个比例挺乐,就让李德权再努把力,争取超过红头山村村民的半数最好。于是他们两个就拽着皮尺,开始量起大树的腰围,开始估摸起大树的高度,开始计算起大树能出多少立方米的成材了。
  乌鸦们站在树顶上不知在骂着谁,老乌鸦们在粗门大嗓地骂,小乌鸦们在细声拉气地骂。李德权就捡起了一块石头往树顶上撇,他把一句骂乌鸦们的话还没骂完,那块他撇上去的石头不知磕着了大树上的哪个枝权变了方向掉下来,正砸在了他的脑袋上,疼得他在地上直跺脚。王作相看着自己小舅子的样子就笑了,说:“撇上去也不看看那块石头咋往下掉的,哈哈哈。”李德权捂着脑袋对王作相说:“姐夫,今天算我倒霉,我不跟乌鸦扯了,我跟你扯正事吧。国土资源局的蓝局,他家老爷子要玩儿完了,你得给他准备一副棺材板子。我看给他家老爷子打副柏木的棺材,比塞给他两万块钱都乐。”王作相就收住了笑说:“这事儿蓝局今天早晨跟我说了”,王作相看了一眼左右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急着放这棵树吗?这其实也是为了蓝局,蓝局管着咱的矿,给咱办过事儿,咱也得给蓝局办点事儿呀。蓝局说他老爷子要睡棺材,不睡骨灰盒,其实睡啥还不都是一样,人死如灯灭,我爹还睡咸菜坛子呢。”李德权知道王作相没发达的时候,正好赶上他爹死,当时买不起棺材也买不起骨灰盒,就把自己家淹咸菜的坛子涮巴涮巴把他爹的骨灰放进去了。李德权还知道自己的姐夫当上村主任开了矿有了钱以后,却还是把钱攥得死死的,没有特殊情况他是抠不出一分来,即使是有特殊情况,比如他姐夫在外面嫖娼,他还得给他姐夫付小费。李德权心说,这事我姐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我腿给砸断了呀。
  这时李德权看到一群鹅从眼前走过,就心生一个奇想,他收回眼睛看低头忙活着的王作相,既然我抠不到你一分钱,那我就抠这棵大树吧。于是就对王作相说:“姐夫,这棵大树要是放了,留出给蓝局的那副棺材板子,剩下这柏树枝子、柏树拌子,都归我开饭店用得了,就你一句话的事儿。”王作相抬头撩了李德权一眼皮,他知道他的这个小舅子早就不想跟自己干了,早就想单拉出去开个饭店啥的了,就问:“你开饭店用柏树干什么?”李德权说:“我听咱村的那个志愿者艾卡说北京的烤鸭就是用柏树烤出来的,我去县城开个烤鹅店,也用柏树烤,这么一大棵柏树,它得烤我三年五载的,你看我都把店名起好了,就叫‘柏味烤鹅’。”王作相听李德权这么一叨咕,正要接着“柏味烤鹅”这个话头往下说,忽听身后有孩子们在唱歌,回头一看,就远远地看着艾卡领着一队小学生奔大树过来了,于是王作相就咽下刚才那个话头对李德权说:“你把皮尺收起来吧。”
  艾卡领着孩子们来到大树下,王作相和李德全此刻正关着自己的车门准备走,艾卡想上前向王作相表达自己早晨把他的车给别停了的歉意,可她看到王作相的轿子已经走起来了,就回头招呼孩子们面朝大树站成了一排弧形。艾卡对孩子们说:“同学们,今天我们到室外上生物课,讲什么是乔木,什么是灌木,等会儿我再讲灌木,现在我要给你们讲乔木,乔木是一种往高了长的树木,”艾卡指了指大树接着说:“同学们,我们村的这棵大树,就是乔木中的一种。你们知道这棵大树是什么树吗?”孩子们答得乱七八糟,有的说是松树,有的说是柳树,还有的说是杏树,最后林卫国说这是一棵柏树。艾卡就拍拍手收住了孩子们的发言说:“林卫国说的对,这是一棵柏树。这棵柏树呀,在我们村已经站了有二百多年了,从清朝的时候就有它了。现在呀,这棵柏树,还有那边的温泉”,孩子们就跟着艾卡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它们可是我们村的两个宝,我们要好好保护它们呀。”这时一个孩子高声对艾卡说:“老师,你说的这棵大树马上要放倒了,我们怎么保护它呢?”这个孩子一说,一下子就有很多孩子跟着随声附和。艾卡问为什么?那个孩子说:“老师,王大矿要把这条路取直,这棵大树就得要放倒。”艾卡知道王大矿是谁,她看了看村路,就问:“你听谁说的?”“听我爸我妈说的。”很多孩子又是一阵随声附和。艾卡一下子就怔在了那里。
  艾卡没心思去温泉边上的沙棘地里接着再给孩子们讲什么是灌木了,她眼下关心的是大树,心想这周围十里八村的,她还没有看到第二棵比它年长的树呢,它都是祖宗辈的了。艾卡离开大树走到村路上来回看着这条路,看了一会儿又走回来看大树,见林卫国已爬上大树在一个枝叉上坐着,就喊林卫国下来,她训了几句林卫国告诉他要遵守课堂纪律,然后问林卫国:“你爷爷也知道这件 事吗?”她知道林卫国的父母出去打工了,家里就剩他们爷孙俩了。林卫国说:“知道,他们还给我爷二百块钱呢,我爷没要,我爷说这棵大树是我干爹,我爷不想让我于爹躺下。”艾卡听林卫国这么一说,她突然意识到红头山村这个难得的风景快要消失了。
  孩子们看到艾卡有些恍惚的样子都害怕了,就伸着小手拽艾卡的裙子问老师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喝点温泉水?艾卡缓过神来对孩子们说:“老师没病,走吧,我们现在回学校吧。”
  艾卡不知道自己一上午的课是怎么上过来的,中午的铃声响起,艾卡没像以往一样跟孩子们喊声下课就收拾自己的教具走了,把一屋子的孩子生生地扔在了教室,等她想起来的时候回到课堂,孩子们还都齐整整地坐在座位上,艾卡的眼睛和嗓子突然上来一股湿,就湿湿地冲孩子们喊了一声下课。
  此时的天有些阴,云朵在艾卡的头顶上挤着撞着变出各式各样的形状。艾卡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凉风迎面吹来,让她禁不住抱起了自己的肩膀。她来到大树下,大树被凉风吹得呜呜作响,像是一个老人在哭,艾卡听不下这样的哭,正要走的时候,就看到村主任王作相的轿子一溜烟地开过来并停在了大树下。艾卡想问问王作相有关这棵大树的事儿,她见从车上说笑着下来两个人,就迎上前去打招呼。王作相给艾卡介绍自己身边那个叫蓝局长的人,蓝局长冲艾卡点下头之后就开始冲大树点起了头,蓝局长边点头边拍着大树说:“行,王主任,行,这柏树,行,能过老爷子的关,行。”王作相就笑了,他没有接蓝局长的话茬,他笑着问艾卡:“艾老师,你吃饭没?没吃的话跟我们一起吃吧。你快要走了,你什么时候走呀?趁蓝局长来这个机会,我安排安排你。”艾卡很客气地摆手拒绝了,她没有告诉王作相自己明天就走,她觉得没必要,她觉得有必要问问大树的事儿,于是就说:“王主任,听说这棵大树要放倒?”王作相看了一眼在大树下转悠的蓝局长说:“是呀,你看这大树占着咱村子唯一的路,把这路扭得都不成样子了,本来一个很好的新农村规划,都被它破坏了,不放倒它不行呀。”艾卡有些急急地说:“王主任,你的这个新农村规划很短视呀,你不知道因为这棵大树留在你们村里将来会带来多大的利益吗?”“呵,它又不是什么人,也不是什么宝,能带来啥利益?”“它是你们村的风景,乃至全县的风景,你不要小视它以后站在这里的能量呀。”艾卡已经看出王作相脸上的不快来了,可她还是想往下说,这时王作相就打住艾卡:“艾老师,这是我们村的事情,村民们赞同了的,你想新农村建设,没有村民们的支持那哪行?明天一早我们就把它放倒了,请你不要管了。”王作相说完就撇下艾卡向蓝局长走去。
  这时天上的雷声从村东头滚到了村西头,从庄稼地里又滚到了山坡上,雨一下子就被震下来了。王作相和蓝局长往车里跑,艾卡就顶着自己的包往宿舍跑,艾卡边跑边想,我决不能让王作相的目的达到。此刻雨越下越大,艾卡跑过林卫国的家门后又跑回来钻进去了。艾卡看到林卫国正跟他的爷爷在吃饭,桌上摆着很糊的饭,很糊的菜,艾卡跟林卫国说我上你家吃饭来了,林卫国乐得从炕上蹦起来下地拿来了碗筷,艾卡就端着很黑的碗夹着很糊的饭菜吃了起来。
  艾卡收拾完了饭桌后对炕里正在剔牙的林卫国的爷爷说:“村主任要把那棵大树放倒了,你老有什么办法吗?听林卫国跟我说,你老是不赞同放树的。”林卫国的爷爷低头想了很久,突然对艾卡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大树冒青烟了,让他们不敢放它。”“让它冒它就能冒吗?冒青烟不是挺神的吗?怎么个冒法?”林卫国的爷爷又低头想了很久,就把心底的秘密告诉艾卡了。老人说想当年放那几十棵大树时,放得他心都疼了,长了二百多年的大树,说放就放了祸害人呀,于是他想救下几棵大树,就烧了几块木炭用夹子夹着往树上搁,让大树冒青烟,让村民们都认为冒青烟的大树是神树。那时他还年轻,趁没人的时候他爬上一棵大树搁了一块木炭,在爬第二棵大树的时候就来人了,所以就保下了现在这棵大树……这个故事把艾卡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开口说话:“您老为红头山村做了一件大好事呀。”林卫国的爷爷伸着两只枯手说:“现在我是爬不上去了。”林卫国拽着爷爷说:“爷爷别着急,我爬。”艾卡听林卫国这么一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外面的雨停下来的时候,林卫国在灶坑里也把木炭烧红了。艾卡用细铁丝编成了一个小筐把木炭放了进去,她让林卫国叼着小筐在屋子里练习上树的动作。林卫国从嘴上拿下小筐说:“老师我不用练习,我每天都爬那棵树,哪只脚踩哪我都清楚。”艾卡就拍了林卫国一下说:“能完成任务吗?”林卫国提了把自己的裤裆说:“报告老师,保证完成任务!”艾卡就笑了,笑自己怎么跟林卫国演上炸碉堡的戏了呢。艾卡忍住笑来到门外,看到大树下没有人,就推了跟出来的林卫国一下说:“林卫国,上。”
  大树下的村民们聚得越来越多了,他们都仰着脖子在看从大树的一个洞里冒出来的青烟。林卫国在村子的前街后巷跑着喊:“快来看呀,大树冒青烟了,快来看呀,大树冒青烟了。”艾卡觉得自己跟林卫国合干的这件事情很漂亮,就想把它记录下来,于是从包里拿出了数码相机拍大树上的那缕青烟。那缕青烟在刚刚洗过的天空下无声无息地袅袅升起,因为没有风,青烟笔直得就跟大树上干净的枝条一样,最后一截一截地藏进了翠绿的叶片里。艾卡拍够了大树上的青烟,便开始拍身边的村民们,她拍抱孩子的村民,拍仰脸看树的村民,拍双手合十冲大树叨念着什么的村民,突然她从镜头里看到了背心贴在了身上的林卫国,鼻子突然就酸了,镜头也紧跟着就模糊了起来。
  艾卡悄没声地离开了大树,走出很远后又回看了一眼,大树还在冒着青烟,有村民正在给大树上香呢。艾卡想这下大树可保住了,大树是神树呀,王作相再不敢放倒这棵大树了,这个不可多得的风景还会留在红头山村里了。艾卡此时的心情不错,她一心情不错,就想逗逗远在省城的男友吴峰,于是就掏出手机摁了一个段子给吴峰发了过去,段子里说:我有一首打油诗,世上很少有人知,只有我和傻瓜知,傻瓜正在读此诗。艾卡嘿嘿笑着回到了宿舍,从柜子上背起了很大的一个包,她知道明天就是星期六了,孩子们也不上学了,她要在下午把包里这些纪念品分发给班级里的每一个孩子。
  艾卡一晚上都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前设计着红头山村未来规划的三维动画,她以大树为中心将村户向外扩散,并把一个当下流行的生态园盖在了温泉的源头。她边听着歌,边涂改着画面上的调子,并把未来红头山村的效果图打印了一张,想明天一早拿出来给村主任王作相看看,让他相信,以后的红头山村会因为大树和温泉富裕起来的。艾卡就是搂着这张效果图安然入睡的。
  是早晨电话的铃声把艾卡叫醒的,艾卡的男友吴峰在那头告诉她他已经发动着了车准备出城了。艾卡接完吴峰的电话睡意一下子就没有了,她起床穿上一身白色的运动服,开始在地下的一个 垫子上做起了瑜珈,她身材柔软,左折右弯,前仰后合,把个宿舍弄得在自己的眼里翻来倒去。艾卡把这套瑜珈快要做完的时候,就听有人在外面敲门,当当地敲。艾卡还没把敲门的林卫国放进屋来,就听他在外面贴着玻璃呼哧带喘地喊:“老师,他们要放树啦!”
  艾卡和林卫国跑到大树下,正看到王作相站在一台铲车上给村民们讲话:“我们现在要的是新农村建设,要的不是迷信。昨天大树冒青烟,我们有的村民还给它烧起了纸,上起了香,这不是迷信是什么?愚昧呀。”艾卡拨开人群来到王作相跟前打断他说:“王主任,我昨天已经跟你说了,放倒大树,这不是新农村建设的问题,也不是迷信的问题,而是涉及红头山村长远发展的问题,这棵大树是红头山村的风景呀,是红头山村的摇钱树呀,把它留下,就留下了红头山村的根呀,王主任你看看。”艾卡说着就从包里把那张红头山村的效果图掏出来给王作相递了上去,王作相看了两眼,就把艾卡的那张效果图扔了,说:“艾老师,你的这个图太虚无飘渺,它不符合我们村的实际情况,请你不要掺和这件事了,”然后转身对拿着电锯的一个人喊:“放树!”
  艾卡是爬了三次才爬上大树的。现在,她坐在树权上,吮着被树皮划伤的右手小指,她的左手边就是林卫国放木炭的树洞,那块木炭已成了银白色的一堆灰。艾卡在树上看树下的人群,个子都很矮,在原地晃来晃去,她还看到王作相正拢着双手冲她喊话让她下来。艾卡没有理会,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好让自己舒服点,她的手机信号两年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满,她开始打求助电话,先打查号台,然后往县里的电视台打,往报社打,往人大政协打,往林业局打,往文管所打,往110打,凡是她觉得有用的电话,她都打了一遍。艾卡坐在大树上已经打了二十分钟电话,她想那些职能部门接到电话到这儿的时间最快需要一个半小时,于是她就准备在这棵大树上坐它一上午了。
  大树吸收着阳光,正把浑身的柏香释放出来,光线切割着柏香,有时切成了一条,有时切成了一块,有时切成了半月的形状,艾卡闻着柏香,听着站在树顶上的乌鸦们的窃窃私语,当她低头看着大树下的一片嘈杂时,心里一下子泛起了说不出来的滋味。
  十点钟光景,县里的各路人马都到了,有的扛着摄像机在拍艾卡,有的举着照相机在拍艾卡,还有的看一眼艾卡然后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村主任王作相在大树下忙着应付一伙伙从车上下来的人,还不时喊上一两声叫艾卡下来。艾卡稳坐在大树上,她不想跟村主任王作相说什么,该说的她都当面说了,她也不想跟大树下县里来的人说什么,该说的她在电话里也都说了。她此时正在等一个人,只有等那个人到来时她才能下树,她知道自己的裤裆在爬树时已经撕开,露出了红色的底裤,她害怕那些摄像机和照相机拍她的露底照。她电话里知道那个人马上就要到了,她想让那个人把她从大树上抱下来。
  艾卡终于看到一个戴墨镜的高个子男人了,她从大树上站起来喊:“吴峰,吴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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